「阿拾,你醒醒……醒醒!」等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伍封正坐在我身旁,一臉焦急。我雖睜著眼睛,卻還未從之前的噩夢中清醒過來。草地上翻滾的人頭,士兵被割斷的殘肢,依舊溫熱的鮮血,夢中的一切讓我懼怕到了極致,我猛地撲過去抱住了坐在身前的人。
「你怎麼了?」伍封摸著我的腦袋,輕聲問道。
我從他的懷裡抬起頭來,環顧了一圈,發現自己好端端地坐在書房裡,剛才血肉橫飛的戰場早已不見。
「可是做噩夢了?怕成這樣。」伍封扶著我的肩膀,低頭看著我。
我點點頭,無比認真地問道:「將軍,你在戰場上殺過人嗎?」
伍封顯然沒料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先是愣了一下,轉而笑道:「小兒痴傻,自然是殺過的。不然,我如何活到今日,如何守疆衛國?」
「那士兵們在戰場上可要砍下敵軍的頭顱?」
「這個……自然是要的。如今的戰爭早已不是貴族之戰,各國為了擴充軍隊,都招募了庶民,甚至奴隸入伍。他們這些人,若想要擺脫奴籍或是減免稅賦,就必須在戰場上搶立戰功。而戰功,就是靠砍殺敵人的頭顱數量來衡量的。每殺一個人,就要砍一個頭顱掛在身上。戰場上一個人身上掛三、四個人頭是常有的。同軍士兵之間,有時候還會為了爭搶頭顱大打出手。」
「在將軍的隊伍里,可也是這樣的規矩?」我眉頭微蹙,悶悶地問道。
「兩軍對陣之時,殺敵是首要任務,砍剁頭顱容易延誤戰機,因而在我軍中,記功憑的是敵人的左耳。」伍封說完又道,「你今天怎麼想起問這個,可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艾陵之戰死了十萬齊兵,那吳軍砍下來的人頭怕是要疊成一座小山了。」戰場上死了一萬,兩萬,還是十萬,對於生活在安樂里的人來說,僅僅只是一個數字,並無多大感覺。但方才夢中所見,卻讓我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和人命的卑賤。
「臉白成這樣,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伍封擔心道。
「不用,將軍今日不是還要考我嗎?」
「好吧,那你就同我講講,這些竹簡上都寫了些什麼?」
我思忖片刻,將自己看到的東西又重複了一遍,末了又問:「這密報中提到的子貢,是否就是將軍之前所說的端木賜?」
「子貢,正是端木賜的表字。」伍封鬆開一直微皺的眉頭,用左手食指輕輕地敲打著桌面,這是他高興時的一貫動作,「想不到你短短半日之內就找到了閱讀密報的方法,看來我真是小看你了。那小兒認為,越王為何會答應出兵助吳呢?」
「吳國如果敗了,越國自然獲益。而吳國如果勝了,那以吳王的性情必會轉而攻晉,尋求霸主之名。到時候,吳國的精銳之師消耗在齊國,舉國之兵又困於晉國,越王勾踐只要發兵就能立馬攻下空虛的吳國。而對端木賜來說,艾陵之戰,齊吳兩國無論誰勝誰負,對夾在中間的魯國都是有益的。」
「那他成功遊說四國,憑藉的又是什麼?」
「人心,他利用了人心。從齊國到吳國,從吳國到越國,再到晉國,環環相扣,一處錯,便處處錯,而他之所以成功,靠的是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他利用了齊相陳恆的野心,吳王夫差的自滿,越王勾踐的隱忍,晉卿趙鞅坐山觀虎鬥的心思。」
我一口氣說完,伍封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的對不對,心裡不免有些焦躁,只希望他能開口說些什麼。
兩個人就這樣靜坐了半晌,伍封才開口緩緩道:「小兒,可惜你是個女子……」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我答對了?我剛想開口詢問,他旋即又說:「好了,你先下去吧!」
「諾!」我沒有辦法,只能行了一禮退下。到了門口才想起四兒的事,於是又走了回去,小心問道:「將軍,你能讓四兒搬去與我同住嗎?」
他淡淡一笑:「你高興就好,都隨你。」
「太好了,謝將軍!」我顧不上禮儀,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身後隱約傳來一聲嘆息。不過我急著要把好消息告訴四兒,便沒有放在心上。
沒過兩日,將軍派人把我和四兒的東西都搬到了府內東側的一間小院子。這院子中間是一塊綠萋萋的草地,正屋右側種了一棵紅楓,樹下是一口幽幽的水井。屋子共有三間,我和四兒同住一間,其餘兩間就空出來做了我的釀酒坊。
是夜,皓月當空,晶瑩的繁星掛在天幕上閃爍著迷人的光芒。我和四兒躺在院子中間的草地上,聽著夏蟲的低鳴,看著天上的月亮和隨風飄過的雲彩,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阿拾,聽爺爺說,柏婦又給公士希生了個兒子,你明日有空嗎?要不和我一起去瞧瞧?」四兒問。
「好呀,明日將軍吃過早食就會進宮面見國君,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去。」我一邊說一邊把手舉高,遮住天上圓圓的月亮,然後再慢慢地分開五指,看著月光從我指間流瀉而下,「時間過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見到柏婦時才四歲。那時候,她剛守了寡,也還沒嫁給公士希,你也還沒來。」
「現在她可是三個孩子的娘親了。阿拾,你說再過兩年,將軍會不會把你也嫁出去?」
「為什麼這麼問?我可不嫁人。」
四兒轉過頭來看著我,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態度問道:「阿拾,你是喜歡將軍的吧?」
我以前從未仔細想過這個問題,猛地被四兒一問,先是一呆,而後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可將軍比你大了那麼多。」
「那有什麼關係!我聽我娘說,當初她被賣給我爹的時候,他都已經六十歲了。」
「哦,這倒也是。」四兒認真地點了點頭,又問:「阿拾,你還記得於安嗎?」
「當然記得,你一直在等他?」我輕輕地握住四兒的手。
只聽她嘆了口氣說:「幸好還有你記得他,不然我總覺得那是自己小時候做的一個夢。你說,他那麼多年都沒有來看我們,會不會又餓暈在路上,凍死了?」四兒說到最後聲音已經低得讓人聽不見了。
我圈起兩個指頭在她的額頭使勁地彈了一下:「你想這些做什麼!要是於安註定會死,老天為什麼又要讓我們救了他?再說,他與我們定的是七年之約,這不是還差兩年嘛!」
「對啊,他那麼好,老天一定不捨得讓他死掉。」四兒說著說著又笑了,嘴角漾起的兩個梨渦讓人看著就歡喜。
「四兒,如果以後於安來找你,你就嫁了他吧!到時候,我一定給你繡一套全天下最美的嫁衣。」
「呵呵,不如你也嫁了他。那我們就不用分開了。」四兒拉著我的手喜滋滋道。
「死丫頭,也不害臊!自己想嫁人還想拖著我給你當媵妾!」我笑著拿手去撓她,她這人最怕癢,鬼叫一聲,爬起來就逃走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青草,也進了房間。
這時候的我們並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只是和普通的少女一樣,在心中編織著一個又一個甜蜜而瑰麗的夢。有夢的時候總是最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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