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太子鞝與眾賓客正聊得歡暢,忽然從院外跑進來一個寺人,附在他耳邊一陣低語。
太子鞝嘴角一揚,臉上的笑容越發大了,他站起身衝著那趙氏子笑道:「你之前一直說想見見我那四弟,可巧今日他便來了,等我引你們二人相見。」說著他意味深長地朝我這邊瞟了一眼,然後轉頭對寺人道:「還不快把公子迎進來!」
公子利怎麼來了,他這會兒來做什麼?!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大開領的衣裙,頓覺羞恥不已,於是起身想找個樹叢躲避一下,可剛一站起來,就看見公子利帶著符舒迎面走來。
這下好了,撞了個正著。
我低下頭又羞又惱,努力抓緊衣領,一張臉燒得滾燙。
公子利一開始沒有認出我來,待走近了才發現是我,他吃驚之餘,立馬伸手去解身上的罩衫。
太子鞝看在眼裡,冷笑一聲攔住了他:「四弟,你來得正好,記得我之前同你提過的晉卿之子趙氏無恤嗎?」太子握著公子利的手,一副兄親弟愛的樣子把他引到了趙無恤身前,公子利回頭擔心地看了我一眼,但無奈身不由己走不過來,只能微笑著與趙無恤見禮。
「姑娘,你怎麼了?」張孟談看我神色不對,小心問道。
「無礙,這酒太烈,有些頭昏。先生且飲,婢子散了酒氣就來。」我見太子鞝沒注意,趁機藉口離席。
「我陪你。」
「不敢勞煩先生。」我急忙按住張孟談,退後一禮,匆匆離去。
離開酒席後,我沿著花園小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早先還不時有婢女、寺人從我身邊經過,可走了一段之後,也不知是在哪裡走岔了,眼前竟只有枯草落葉,雜樹老藤,越往裡走,景色越發荒蕪。可荒蕪之中偏又有水聲隔著樹木、藤蔓隱約傳來。
我尋著水聲找到了一處籬笆似的灌木,見周邊無人便拎起拖曳在地的長裙,扒開灌木叢鑽了進去。一陣刺眼的亮光之後,只見一片碧藍的湖水倒影著天上流雲,緩緩地蕩漾在我面前。
早就聽說太子府臨湖而建,可我一直以為貴人們府中所謂「湖泊」都只是奴隸們辛苦挖掘而成的池塘,沒想到這裡竟真的有這麼一片廣袤迷人的湖水。
我借著酒意脫了鞋襪,又把裙擺卷了卷抓在手中,赤腳踏入了湖水之中。
湖底堅硬的沙粒摩擦著我的腳心,深秋冰冷的湖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我的小腿肚上,胸中那顆原本因羞惱而煩郁的心,在湖水的撫慰下終於漸歸平靜。
自從我變成伍氏族女,自從我解開了那捲密報,我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像是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拖入了秦國的權力之爭。我不再是伍封養在府里的小兒,我成了他身後一眾士兵中的一員,隨時要打足精神準備投入即將到來的戰鬥。
我不懼怕戰鬥,也不懼怕死亡,可這樣驚心動魄的日子卻實在叫我疲累。我突然開始想念小時候春日採桑,夏日戲水,秋日紡麻,冬日釀酒的日子。那時候,我的世界裡沒有人與人的算計,沒有國與國的戰爭,更沒有生與死的抉擇和較量。瑤女,她會死嗎?將軍那裡,由僮真的都安排好了嗎?我……我能安然等到他回來救我嗎?
「好累啊……」我閉上眼睛,喃喃自語。
「你這樣不冷嗎?」一個聲音突然從我身後響起。
我睜開眼睛猛回過身,只看見一身青衣的張孟談負手站在湖岸邊,眉梢紅雲輕挑,嘴角掛著一抹淡笑。
「你一直跟著我?」我慢慢走回岸邊,找了一處乾淨的地方坐下,用衣袖擦拭粘在腳底的細沙石粒。
「姑娘,你身上這套織錦衣裙可抵庶人之家一年的口糧,不如用我的帕子擦吧!」張孟談瞄了一眼我滿是湖沙的赤足,從懷中掏出一條天青色的帕子遞給了我。
「多謝。」我接過帕子,一邊擦一邊問:「你這樣出來,就不怕你家家主怪罪?」
「秦太子要帶我家家主去地牢看個死囚,我擔心你醉酒迷路就沒有跟去。」
死囚?看來,太子鞝也不算太蠢,他對趙無恤這個節骨眼上出使秦國也是存了疑心的。「那公子利可也去了地牢?」我用帕子胡亂抹了兩把腳底就急忙套上鞋襪站了起來。
「你走後不久他便離開了。怎麼,姑娘在躲他?」張孟談接過我還給他的帕子低頭塞進了袖中。
「算是吧。」我苦笑一聲不自然地攥住了自己大敞的衣領,「我與公子利是舊識,我今天穿成這樣,哪裡有臉面見他。他走了倒也好,那我們也趕緊去地牢看看吧!」
「死囚有什麼好看的,將死之人陰氣過重,我可不想去。」張孟談蹙眉道。
「堂堂男子這麼多顧慮,你不敢去,我自己去。」
我撇下張孟談快步往回走,他見狀小跑了幾步也跟了上來:「好好好,去就去!不過我要收回之前的話,像你這樣的姑娘絕不是我心頭所好,姑娘家就該溫柔恬靜……」
「好,好,好,你想明白就好。快走吧!」我打斷了他的話,腳下的步子邁地越發快了。
「你知道太子府的地牢在哪裡?」張孟談問。
「放心,我前幾日剛從那裡出來,說不定過幾日還會被關進去,這路我認得清。」
張孟談側臉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
「前面就是了,你如果不敢進去,就在這裡等我出來吧!」
「我還是在這兒等吧,地牢這種地方能不去還是不要去了。」他默默地停住了腳步。
「好吧!」我見他一臉畏懼,便獨自鑽進了地牢矮矮的門洞。
原先守在地牢門口的幾個獄卒,看樣子已經被太子鞝打發走了,我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了關押蘭姬和瑤女的牢籠前。
「瑤女呢?」我問。
蘭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冷回道:「自你被接走之後,她就被移到暴室施刑去了。」
「暴室在哪?」我心中一暗,問道。
「我不知道。」蘭姬偏過臉,又走到牢中坐下,漠然道,「你待會兒若見到秦太子,就求他賞瑤女一個痛快吧!」
我明白蘭姬此話的意思,輕輕嗯了一聲,取了牆上的一隻火把,繼續往裡走。可越往裡走,心裡就越覺得發毛,黑漆漆的地牢深處瀰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腥臭氣味,這氣味就好像是幾百隻老鼠一起腐爛在了餿水裡,惡臭難抵。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憋著氣走到了盡頭。這裡有一間巨大的石室,石室四周的牆壁上掛滿了血跡斑斑的刑具。左右兩側共有六個一丈多高的木籠子,每個籠子裡都差不多關了二十幾個人,他們目光呆滯,衣衫襤褸,臉上身上全都是傷。一見到有火光移進,牢房裡像是炸開了鍋,囚犯們如同惡鬼一般伸出手來,想要抓住我的衣角,悽厲的喊叫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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