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里時,天已經大黑了,我把採買來的東西交給由僮後就帶著無邪往膳房去了。
自打我買了這把「香木」,無邪就沒再和我說過話。大約是惱我花錢買了爛樹枝,上當受騙了。
「別替我不值了,我那五枚錢買的不是這破木頭,是他一家子的人命。你想,如果那人真的被打死了,他家裡的妻子、孩子怎麼活得下去?」
此時的膳房空蕩蕩的,為了節省木柴,府里過了哺時就不再生火了。但平日裡,將軍總有晚歸的時候,因此大頭師傅總會在那隻鱗片紋的帶蓋高腳豆里倒上熱水,再在裡面留上一小罐粟米羹以備不時之需。今日,將軍被國君留在了宮裡。這罐粟米羹就便宜了我和無邪。
我小心翼翼地把陶罐從青銅豆里端了出來,觸手之處還是溫的:「快來,有熱的粟米羹可以吃了。」我笑嘻嘻地端著陶罐走到無邪面前,他瞄了一眼,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悶聲拿著銅簽子撥弄著早已經熄滅的爐火。
「吃不上兔子不高興了?」我放下罐子,撥了撥他卷卷的額發,「再過幾日,等祭祀結束了,將軍就會把牲品分給大家吃。如果你喜歡,我的那份也留給你。」
「我不要,他們天天盼的,我不稀罕!」無邪嘟著嘴道。
我走到柴火堆前跪下,伸手在裡面劃拉著:「和你一起住的兵士都是庶民,能吃上一頓肉都是主人的恩賜。外面城郭里住的那些人,他們打的獵物,釀的酒,種的糧全都要上交主人。自己只能在歲末得點陳舊的穀物勉強度日。人活一世,不識肉味的人多的是。」
「我以前吃得多,都膩了。兵小兒喜歡,我的那份也給他好了。阿拾,你在找什麼啊?」
「哈,找到了!」我從柴火堆里找出一個灰陶小罐,笑道,「這裡面可是好東西。四兒臨走前幫我做的,我平時都捨不得吃,今天拿出來給你嘗嘗也算是道歉了。」
「哦——就是那個讓你把我丟了的死丫頭啊!她做的東西一定不好吃。」
「是不是好東西,你聞聞就知道了。可是有酒味又有肉味?」
無邪把鼻子湊到罐子旁一陣亂聞,欣喜道:「是把肉浸在酒里了嗎?」
「猜對了一半,做這個需要把新鮮的豚肉放在鬱金酒中浸漬兩天,取出後放入銅鬲(1)中蒸製,等肉酥爛之時,切小丁調味風乾。這肉乾配上粟米羹最是好吃,你拿一塊嘗嘗?」
無邪伸手抓了幾塊在手上,先是聞了聞,然後一把全吞進了嘴裡。
我暗暗咽了一口口水,笑著問道:「可好吃?」
「嗯——嗯——再給幾塊!」看他一臉的饞蟲樣,我就藉機把粟米羹往前推了推,「喝上半罐子,再給你四粒。」
無邪砸吧砸吧嘴,老老實實地喝起粟米羹來。
「現在不生氣了吧?」我問。
無邪見我刻意討好,反而沉下臉色:「我不喜歡你一個接一個地救人,我是你救的,豫狄說自己也是你救的,今天又救了一個。」
「呃,其實很多年前,我和四兒還救過一個人。」
我這話一出,把無邪氣的直跳腳:「什麼?!還有一個!」
「救人有什麼不好的,況且於我又沒什麼損失?」
「不好,我說不好就不好!」無邪說完皺著眉頭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繞到我身邊,極小聲地問了一聲:「那我可是你花了最多錢的?」
他這話一說,我恨不得兩眼一黑暈將過去,弄了大半天,原來這「小狼崽」居然在計較這個。
「對,你可是花了公子利大把大把的錢幣,而我也因為你,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所以,你很重要,比豫狄,比賣樹枝的人,比我以前救的任何人都貴重。怎麼樣,可滿意了?」
無邪一聽,咧開嘴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我明天就告訴豫狄去,看他還敢瞧不起我!」
看著無邪的笑臉,我不禁在心裡想,為什麼我那麼喜歡救人呢?
也許是因為在我出生之後,記事之後,我每天都希望能有一個人來救我和阿娘,救我們出飢餓,救我們出苦難,但這個人直到阿娘死的那一刻都沒有出現。現在,與其說我是在救別人。倒不如說,我是一遍一遍地在救自己。
臨睡前,我不死心地拿起街上買來的「香木」又聞了聞,可依舊沒有聞到任何香氣,於是隨手把它丟進了炭火,自己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這一夜無夢,黑沉香眠,這無疑是我這一個多月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貴女,你醒了嗎?」
「醒了,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壯的婢女。瑤女走後,胖丫便成了府里的主事婢女,她腦子清楚,手腳麻利,是個極能幹的人。
「貴女,現在東面下了大雪封了山路,家宰和四兒恐怕要晚幾天才能回來。」
「嗯,知道了。今年家宰不在,將軍也不得空,祭祀的事就只能我們幾個先預備著了。我昨天買的東西,你先去由僮那兒取來,仔細分分,穀物、牲品都送去庖廚,一應用到的禮器,也趕緊差人從庫房裡搬出來,我待會兒來看。」我穿上夾袍,圍上兔毛領子,這幾天真是越發冷了。
「諾!」胖丫行禮退了出去。
我拿了火籤子正打算滅了炭火出門,卻不期然在爐中聞到了一股異香,不似杜衡芬芳,也不似丁香蜜甜,吸一口,那醇厚的香味便像是長了腿腳,一下子就順著鼻子衝上了腦門,讓人頓覺清明寧靜。
呵,這樹枝還真是奇香,難道昨夜的好眠也是託了它的福?早知道就該問問那人是從哪裡得來的,說不定我也能做幾筆大買賣,給自己蓋間屋子。
我笑著合上門,邁步朝前堂走去,想著熱鬧的祭祀,想著即將回來的四兒,腳步也越發輕快。
「喂,你們用點力啊,小心別碰到了牆!」大堂之中,胖丫正指揮著府里的一群侍衛熱火朝天地搬運著祭祀用的青銅禮器。
「胖丫,這東西重得很,我們抬的要是你,那可就輕鬆多了!」幾個男人抬著一隻三足蟬紋雙耳大鼎大笑起來。
「小心笑岔了氣,砸斷了腿。想抬我,晚上摸對了門,自己來試試啊!」
「兄弟們,大家可都聽見了,晚上打一架,誰贏了誰去啊!」幾個滿頭大汗的侍衛笑得正開心,見我紅著臉站在門口,全都呆住了,個個低頭悶聲不吭地搬東西。
胖丫倒是一臉自然,她走到我面前,行禮道:「貴女,庖廚那邊都交待好了,日中之前禮器也都能搬完。」
看著胖丫總會讓我想起以前府里的柏婦,坦坦蕩蕩的個性很是討人喜歡。男女之間只要相悅,湊在一處睡一覺本也沒什麼。只是我搬進東邊的院子後,這樣的葷話聽得少了,一時有些尷尬。
「我這兒有卷器物名錄是做清點用的,你可看得懂?」
「可羞死我了!要是我胖丫能識字,這滿山跑的猴子怕是都識字了。」胖丫鼓起臉頰裝出一副抓耳撓腮的樣子,一下子就把大傢伙都逗樂了。
「那清點的事我來做,大家快點搬吧!」我抱著竹簡笑著道。
「諾!」眾人齊聲應道。
「貴女,只是有一樣不好的。今年夏天雨水多,庫房裡的香料受了潮,變了色,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焚香才能請神,香料是最不能馬虎的。你趕緊和由僮商量一下,看叫誰出府買些回來。」
「奴婢不懂香,怕買不好,不像貴女連衣服聞著都香。」
「是昨天新買的香,你若喜歡,待會兒去我那兒拿一根。」我笑著提起衣袖湊到鼻尖一聞。這香可是真奇,比起之前在炭火里聞到的又像似變了一種味道。
「謝過貴女!」胖丫喜滋滋地看著我,可這時我的心中忽地閃過一個人影 ,驚得我後頸一陣發涼。
「貴女,怎麼了?」胖丫見我發傻,便提高了聲音。
我回過神來,忙道:「快!讓由僮給我備車,我要馬上出門!」
「那這香?」
「去香料鋪買降真香!」說完,我提起裙角跑了出去。
這香味不是我第一次聞到,在獸面男子身上我聞到過一模一樣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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