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史府外,我在馬車裡候了不到半刻,就有太史府的巫童出府把我迎了進去。
史墨與趙鞅端坐在大堂之上,下首並排擺了三張紅色長案,案後分別坐著尹皋和另一位中年長須的男子,想來就是精通演算、攝魂之術的欒濤。
伯魯站在趙鞅身後一臉憂慮,我投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容,卻被趙鞅抓了個正著。很顯然,這位嚴父已經將我看作了引誘他趙氏世子的妖女。我今天要是輸了,估計離死期也不遠了。
我行禮後端坐在中間的位置上,等候太史墨的安排。
史墨今日的氣色與我那日夜裡所見全然不同,他穿了一件雪白廣袖大擺的絲袍,絲袍下端用紫線由下而上繡了層層祥雲,整個人看上去典雅安詳,脫於塵世之外。他見我坐定,便輕輕抬了抬手指。
有白衣巫童高聲吟唱:「第一輪,欒濤與秦人比試演算之法。」
唱罷,又有兩個青衣小童用漆盤捧了算籌和竹片上來。
年少時,夫子所用的算籌是兩百多根長短不一的榆木枝,為怕我木刺扎手每一根他都親手打磨乾淨,而太史府送上來的算籌卻是清一色觸手生溫、瑩潤細白的玉條,只一根就足夠普通人家半年的用度。此刻擺在案几上的算籌足有二百多根,可謂奢華至極。
「演算之題已經寫在竹片上,鼓聲響起後方可看題。速度最快,且答案正確者為勝。可都明白了?」史墨看了我一眼,沉聲問。
「明白!」我與欒濤齊聲應道,而後互望一眼便凝神靜氣地等待著。
「咚——」一聲鼓響,我迅速把竹片翻了過來,只見上面寫了兩列字,大意為:「從太谷往晉陽運糧,空車一日行七十五里,重車一日行五十二里,十日往返三次,如此太谷距晉陽有幾里?軍隊日行八十里,從晉陽出發多久能到太谷?」
我看完竹片上的字心中一喜,這樣的題我十歲時就已經玩過許多。夫子給我出題,我給夫子出題,誰要是能把對方難倒,就可以得一枚樹葉,集好了十枚就可以問四兒討一壺甜酒喝。時年,每隔幾日便會看到我幕天席地地躺在將軍府的院子裡睡覺,不是因為學業勞累,而是因為白日醉酒。
我用算籌在桌子上擺了幾個相乘得出的大數,只瞄了一眼便在竹片上寫下了自己的答案,交予小童呈了上去。
「你算好了?」史墨看了一眼明堂中央一人多高的沙漏,不可置信地問道。
「是。」
欒濤見我已經呈上了答案,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他用算籌擺出兩行數字然後不停地用手去變換它們擺放的位置。單個數時,一橫四豎為九,換到雙位時一豎四橫為九,演算過程越複雜手上的動作也越多,而且稍不留神就會出錯,出錯便又要從頭算起。
欒濤額發間不斷地有汗冒出來,手上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好了!」在最後時刻,他終於長吐了一口氣,把答案寫在竹片上呈了上去。
史墨把兩個竹片擺在案几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最終開口道:「太谷距晉陽一百零二里又一百零八步,行軍一日半內必至。」說完他把兩片竹片都遞給了趙鞅,「二人均對,但秦拾神速故而贏。」
「第一輪秦人勝!」白衣巫童接到史墨的示意後,高聲吟唱道。
我能明顯地聽到伯魯長舒了一口氣,坐在我左手邊的尹皋沖我笑了笑,右側的欒濤則漲紅了臉,一臉羞憤之色。
「太史,她只是用算籌擺了幾個數字,沒有演算過程,如何能知道答案?」趙鞅問。
「卿相若是有疑,盡可再試!」史墨捻須徐徐道。
趙鞅想了想,於是又問:「我趙府有下人每日食粟十斗,其中男子三十七人每人每日食粟兩捧,婢子食粟半捧,我府有多少婢子?」
他的話音剛落,我已經脫口而出:「若十捧為一小斗,大人府上有婢子五十二人。」
趙鞅許是沒料到我這麼快就答出了他的問題,略微怔了怔,轉頭以眼色向史墨詢問。史墨捋須正色道:「她的演算過程皆藏於心,無需算籌。」
史墨言出,屋裡的人個個都瞪圓了眼睛,幾個小童張大嘴巴看著我,一臉的驚奇。
夫子雖不通陰陽巫卜之術,但卻精於演算。他見我記憶異於常人,就把兒童們所唱的九九歌里的數字從一到九相乘,變成了一到九十九相乘。
等我熟記下來之後,他就把算籌收了起來,以後一切皆由心算。六年下來,我已自有一套獨創的演算之法。
「弟子願與秦人再比攝魂之術!」欒濤站了起來,顯然剛才的慘敗讓他很是難堪。
「你先退下吧,讓尹皋與她比試!」史墨看著自己的弟子,慈藹道。
「師父!」
「尹皋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屋裡原本來看熱鬧的人見史墨下了命令,全都跪退了。
「以黃池會盟為題,占星以測吉凶。你們誰先來?」史墨問。
尹皋面帶憂色地看了我一眼,也許是我這幾日的表現讓他覺得與我比試太不公平。
「讓她先來!」趙鞅冷聲道。
「諾!」我站了起來,把事先寫好的竹簡遞給了太史墨,而後高聲道,「小女幾日夜觀天象,發現司危星昨夜強入北天玄武之境,聚蓬絮星於斗、牛、女三宿之間。妖星強入是大凶之相,所聚蓬絮星又主兵伐殺戮,因而三宿所對應的吳、越之國必有一戰。」
趙鞅把身子往前傾了傾,壓低聲音問道:「此二國哪國能勝?」
「吳在東方五行為木,會於黃池水澤本是對它有利,但若駐留的時間太長,水爛木根,便會腐蝕傾倒。」
「你是說,夫差不可在黃池久留?」
「是!越國位於吳國南面屬火,夏季五行亦屬火,因而時機百利于越國,此其一;其二,吳國居越國之北而為水,水克火,原是常道。但當年吳王闔閭進攻越國時,歲星在越,越雖敗但吳國亦受歲星之沖,其勢日衰。弱水遇旺火,焚盡。吳越一旦開戰,越王定可直取吳都姑蘇。」
趙鞅一直板著的臉此刻露出了一絲笑容:「吳將亡國乎?」
「晉居吳越之西,為金。金生水,故晉救吳,使越不能一朝亡吳。」
我這話一出,趙鞅騰地一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厲聲問道:「此女何人?」
史墨半眯著眼睛看著我一字一句道:「白澤捧書。」
白澤乃上古神獸,居崑崙,識人語,通萬物之情,可問鬼神之事。若遇聖人治天下,則捧書而至,是為輔佐。史墨將我比作白澤,自是將趙鞅比作了治世聖人。而趙鞅許是沒料到,我一個小小秦女竟能居斗室而知天下大勢,因而對白澤之說也不置可否。
兩場比試之後,史墨就決定沐浴祝告天地,七日後正式收我為徒。趙鞅也沒有再提起要把我充作女樂送給智瑤的話,反而把趙家在澮水岸邊的一個小院送給了我,作為暫時的居所。
「你那日是怎麼贏的尹皋,快,再給紅雲兒說說!」伯魯拉了趙無恤來我院中小坐,一直不停地要我重複當日的情形。
「我都同你說過三遍了,你還要聽?」我給伯魯倒了一碗新煎的藥湯遞到他面前,「你自家府里不是有巫醫嘛,為什麼要到我這兒討藥喝?」
「太史都說你是白澤所化的神子,我不喝你的藥,喝誰的去!快快快,再講講那天的事!」伯魯一仰脖把藥全倒進了嘴裡,轉頭對無恤道,「幸虧你那日不在,卿父說要把她送給智瑤的時候,可把我嚇死了。她倒好,老神在在地跪在那裡說,『卿相此刻若是將小女留在府上,半個時辰後恐又要派人來接,這委實太麻煩了。』你聽聽,有這麼不要命的嘛!」
「那卿父後來說什麼了?」趙無恤喝了一口酒,笑著問道。
「卿父說帶著她去,若太史沒說要見她,就直接殺了扔進澮水餵魚!」
「太史真的問起她了?」
「太史見完禮,第一句話就是『秦女何在?』,你沒瞧見,卿父當時臉都僵了。」伯魯說完哈哈大笑,才笑了兩聲又開始悶悶地咳起來。
無恤在他背上輕輕地拍了拍,看著我道:「她其實對占星之術一竅不通,當日如何贏了尹皋,我也挺好奇的。」
「她講的那些天象,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只是講完之後,尹皋就認輸了。」伯魯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啞著聲音道。
「尹皋跟你認輸?這會兒是換我在做夢了不成?」無恤勾起嘴角笑得很是誇張。
我把自己當日的占星之說告訴了無恤,又解釋道:「尹皋是覺得自己漏判了晉國在吳越兩國間的作用才認輸的。」
「司危星入玄武之境?你連司危星是哪一顆都不知道吧!」無恤一臉的不信任,轉頭又對伯魯道,「她根本就是這幾天才跟著尹皋偷學了點皮毛,要是她真能兩日通天,那神子之說我倒也信了。」
我見他二人一臉好奇,便抿了口酒,笑道:「占星之術我是沒學好,司危星聚蓬絮星於玄武之境,是尹皋告訴我的。」
「可尹皋那天明明同我說,他從未跟你提過有關凶星入境的天象啊!難道,他這樣的老實人也會替你扯謊?」伯魯皺著眉頭,很是疑惑。
「我不善占星,卻善攝魂。他前夜裡在觀星台同我說了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眯起眼睛神秘兮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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