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謠 第一百零八章 情深且止(三)

    等我們三人趕到穀倉時,大火已經被撲滅了。士兵們的臉都被熏成了焦黑色,因而顯得他們眼下的兩道淚痕格外明顯。糧草就是雍城所有人的命,糧草被燒沒了,就意味著如果幾日之內援軍不到,雍城就撐不下去了。

    「將軍在哪裡?」我們迴轉到木樓,正好撞見從門裡出來的由僮。

    「和公子利、祁將軍、百里大夫在內室說話呢!」

    「我去向他們請罪!」燭櫝取下腰上的劍遞給我,視死如歸地往裡走。

    「你等一下!」我拉住了燭櫝,轉頭問由僮:「縱火的人可找到了?」

    「嗯,關在後院了,小嬴帶人看著。」

    「跟我來!」我扯了燭櫝往後院走去。

    一輪殘月之下,一個白衣女子披頭散髮地跪在院子中央,伯嬴陰沉著臉,一連扇了她好幾個巴掌,接著又拿劍指著她的臉頰,一字一句道:「其他人在哪裡?城裡還有沒有你們的人?」

    伯嬴此刻像是變了一個人,森寒絕決,下手狠辣。

    燭櫝大步流星地竄了上去,一把揮開了伯嬴的劍:「阿姐!」

    伯嬴看到燭櫝立馬緩下臉色:「你們來了,快,這就是那個燒了穀倉的女刺客。」

    燭櫝跪下身來,遲疑著撩開了女子覆在臉上的頭髮。待他看清女子的臉,他的聲音和他的臉色一樣,頃刻間頹敗下來:「真的是你?你是秦太子的刺客。」

    女子啐了一口血,抬首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低下了頭。

    雖然女子兩頰紅腫,嘴角滴血,但是我立馬就認出了她。

    「宓曹?」我蹲下身子輕喚了一聲。

    宓曹見到我,顯然被嚇了一跳,她身子往後一挪,驚恐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你認識她?」無恤問。

    「她是別人送給太子鞝的侍妾。」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宓曹,她如今的樣子比那日站在奴隸販賣台上還要狼狽。我掏出帕子想擦去她嘴角流下來的血,卻突然被她一口咬住了食指。

    我吃痛想把手指拉出來,宓曹卻咬得入骨。

    無恤見狀,猛地用劍在宓曹脊背上一擊,她兩眼一閉暈倒在地。

    「子黯,你怎麼樣了?」伯嬴湊了上來,「天啊,肉都被咬掉了一塊!」

    「要趕緊把血止住。」無恤拿帕子在我的傷口上纏了幾圈,豎起眉毛責罵道,「怎麼這麼不小心!你和這女子到底有什麼仇怨,讓她這樣恨你入骨!」

    我看著帕子上不斷滲出的鮮血,心中暗道:宓曹能不恨我嘛,當年公子利是為了我,才拿她和樓府的人換了無邪,她今日淪為太子鞝的刺客,我也逃不了干係。

    「我沒事,現在關鍵是要問出其他刺客的下落。」

    「把她留給我吧!」燭櫝緩過神來,雙手一攬把躺倒在地的宓曹抱了起來,根本不理會我們幾個的反應,徑自把人抱進了房間。

    「他這是想幹嘛?」伯嬴張大了嘴巴,「他不是又開始發瘋了吧?」

    「現在不是追究刺客的時候,城內糧草被燒,我們撐不了幾天了。」無恤沉下臉,對現狀憂心忡忡。

    「穀倉里被燒的只是粟米的莖幹,雍城的糧草藏在別的地方。」我正色道,「為了穩定軍心,今天晚上每個士兵都會領到三天的口糧。」

    「你早知道了!」無恤驚愕道。

    「我剛到雍城的時候就和將軍說了這事,我建議他把糧草從穀倉里挪出來,再放些易燃的麥稈,粟葉在裡面,引誘太子的人來燒。這樣一來,太子鞝看到城中冒出火光,自然就以為糧草被燒了。」

    「巴蜀之人今日攻城死傷無數,一旦知道城內糧草被燒就必定會圍而不攻,想要逼伍封自己開門求降!可是這幾天,我們幾個日日守著穀倉卻從未見有人來轉運糧草啊?」


    「對!這是我原先的打算,但是早在我們進城之間,將軍就已經這樣做了。」

    「這麼說,我這幾日不眠不休,只是守著一堆乾草!」伯嬴聽完我和無恤的話才突然覺醒過來,「怪不得我說穀倉守備有漏洞時,伍將軍一點都不在意。」

    「你不會怪他吧?」我小心問道。

    「我的嘴巴藏不住秘密,要是告訴了我,今日燭櫝恐怕就會一五一十地告訴那個秦女。」伯嬴自嘲大笑,看樣子絲毫不介意自己這幾日的辛勞,反而很佩服伍封的謀略和遠見。

    「哼,你這張嘴巴用劍撬都未必能撬出東西來,還是長姐這樣的女人更可愛。」無恤看著我揶揄道。

    「我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現在就只能期望援軍早點到了。」

    我話剛說完,燭櫝房間裡突然傳出女人悽厲的哭聲。大家開門沖了進去,只見宓曹把頭深埋在燭櫝的懷裡,肩膀劇烈地顫動著,發自喉嚨深處的沉重的哭聲像是要把心底的痛楚全都翻吐出來。

    燭櫝只是緊緊地抱住她,一聲不吭,脖頸上青紫色的血脈因為激動的情緒突浮起來,不斷地跳動。

    這不是浪蕩不羈的燭櫝,眼前的這個男人分明在為懷中的女人心痛萬分。

    我忽然覺得,燭櫝和宓曹,他們之間的牽絆,絕對不僅僅是一夜的歡愉……

    宓曹最終哭累了就在燭櫝的床上睡著了,燭櫝站起身來合上了門,突然雙膝一屈跪倒在伯嬴面前:「阿姐,求你放她一條生路!」

    「我放了她?!」伯嬴按著額頭原地轉了兩圈,勉強平穩下心緒,語重心長地對燭櫝說,「我不知道你這次又在發什麼瘋,但裡面這個女人是敵軍的刺客,她剛剛藥倒了你,燒掉了雍城的穀倉。如果伍將軍沒有事先把糧草運走,她這樣做就是要了雍城所有人的命。這樣居心叵測的女人,你到底在迷戀什麼啊!阿匣,如果你不是晉人而是秦人,現在早就已經被拖出去砍頭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待會兒我自會向伍將軍請罪,珍匣只求阿姐能讓伍將軍饒了宓曹一命。」

    「伍將軍如何會聽我的?」伯嬴拉住不斷磕頭的燭櫝,心痛道,「阿匣,這女子到底給你下了什麼迷咒啊!你快醒醒啊!」

    「阿姐,你如果告訴將軍你是卿相的長女,他一定會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了宓曹的。」燭櫝拉住伯嬴的衣角,想了半天只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你真當是瘋了,他一沒有上門提親,二沒有問名納彩,我這樣跑去求他,你是想讓我丟死人嗎?」伯嬴掰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好幾步,對無恤道:「你來同他說!」

    「燭櫝,你求錯人了,你若想留下屋裡那個女人的命,該求這位神子才是。」無恤把愣在一邊的我推到了燭櫝面前,「且不說伍將軍,她若是問公子利要座金山銀山,只要公子利有,絕對眼睛都不眨一下。等打敗了太子鞝,公子利就是秦國太子,到時候說要放個刺客還不容易?」

    這個趙無恤,燭櫝急成這樣,他居然還不忘打趣我。

    「子黯,你真的有辦法救宓曹?我不知道宓曹和你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如果你能留下她的命,我現在就去砍下她的指頭給你賠罪!」燭櫝紅著眼睛,忍痛道。

    我和宓曹之間的恩怨?今日之前,她對我來說,只是個一心想要爬上高位的勢利女子,得寵時拿鼻孔看人,淪為舞伎也不忘給我難堪。但是燭櫝今日的反應卻讓我很是意外,一個說起天下女人頭頭是道的浪子,怎麼會對宓曹這樣的女子一見鍾情?不,看他此刻的樣子,簡直就是情根深種。

    「我不要她的指頭,你只要告訴我,她到底是誰?和你又是什麼關係?」我把燭櫝拉了起來。

    燭櫝看了一眼我身後的趙無恤,聲音低沉沙啞地說:「她是邾國上任國君邾子益的小女兒,宓曹。」

    「就是她?!」趙無恤呵了一聲,湊到我耳邊道,「這個故事可長了,你若要聽,待會兒我來同你說。」

    他們倆果然是舊識,宓曹居然還是國君之女?我按捺下心中震驚,對燭櫝道:「你現在先別去找將軍請罪,等我同他說過了你再去。」

    「你肯幫我?」燭櫝攥緊我的手,連聲道謝,「子黯,只要你這回救了她,我以後隨你差遣,絕無怨言。」他說完放開我的手,拎起之前扔在地上的劍,殺氣騰騰地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伯嬴追上去問。

    「去殺了其他躲在城裡的刺客。」燭櫝拋下一句話就跑沒了影。

    「長姐,屋裡那女子可是阿匣找了五年的小姨母,你可要看好了。」無恤壞笑一聲道。

    「那你呢?」

    「我給這人講故事去了。」說完他拖著驚呆的我上了屋頂。

    從小到大,我最喜歡聽故事的地方就是屋頂,空曠、安靜、沒人打擾。恰巧,趙無恤也喜歡在屋頂給人講故事,所以我們倆在這一件事上倒是一拍即合。

    「你先說,還是我先說?」無恤指了指我受傷的指頭,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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