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謠 第一百十二章 少時舊夢(一)

    我最終還是敲開了將軍府的大門,是家宰秦牯替我開的門。四兒之前在百里府時只同我說他在家鄉生了一場重病,卻沒告訴我他蒼老衰弱成了這個樣子。

    秦牯的臉色蠟黃,面頰上長出了很多深褐色的斑點,以前花白的頭髮已經變得雪白,挺拔的背也已經傴僂了。

    「家宰,你身子都還好嗎?現在可有吃什麼藥?」我跟在他身後進了後院,擔憂地問道。

    「我沒事,貴女不要掛懷。人老了就是這樣,病不起了。」他回過頭來沖我笑了笑,「將軍在書房等了一天了,貴女快點去吧!」

    「嗯。」我跟著秦牯一起加快了腳步,「四兒的大哥可回來了?」我想起四兒之前說家宰的長孫被人拉去當了兵,孫媳也跟人跑了,現在秦國的戰事已經了了,想來應該已經回家。

    「回來了,可前幾天在城樓又被人射死了。」秦牯咳嗽了兩聲,聲音沙啞黯然,「還好屍首是全的,讓人運回老家安葬了。這也算是回家了,起碼以後不用擔心他出徵到他國,身子也回不來。」

    寧做故鄉鬼,莫做異鄉客。家宰悲痛的聲音里,夾帶了一絲欣慰,而這絲欣慰卻讓我更加難過。在這樣的亂世,白髮蒼蒼的老人只求兒孫能留一具全屍,歸葬故里。兒孫滿堂、生活安泰,對他們而言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將軍就在裡面,貴女快進去吧!」家宰行了一禮後便退下了,我在門口脫了鞋子,理了衣冠,深吸一口氣,打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四角的樹形鳳鳥頂燈座已經點上了燭火,伍封和以前一樣捧了一卷書簡斜靠在案几上,見我進來了,他抬首輕輕地問了一句:「你回來了?」那神情仿佛我只是剛剛送蔡夫子出門,現在要進來陪他讀卷,扯他說話聊天的。

    我在伍封身前跪坐下來,頷首低聲道:「後日,我就要和趙家的人回晉國了。」

    「這麼急,我以為你會想回來多住幾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只得胡亂地把案几上攤開來的書簡卷了卷堆在一邊。

    房間裡一時變得很安靜,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面對面坐著。

    書房靠南的窗子開著一條小縫,夜風從外面嗖嗖地鑽進來,吹熄了案几上的一點燭火。我起身默默地關上了窗,又取了一小截引火木重新點亮了那盞陪了我多年的跪俑豆型燈。「你當初——為什麼要騙我?」我吹熄了手上的引火木,望著木枝頂上那一炷裊裊升起的青煙輕聲問道。

    「因為我沒辦法看著你的臉,告訴你我的決定。」伍封低垂著眼瞼,睫毛在他的眼窩下投出兩片半圓形的陰影,顯得他此刻的臉更加蕭索。

    「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變,就許我永遠留在你身邊。如今我心意未變,你為何食言了?」

    「我……」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這些問題我在心裡藏了很久,你先聽我說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進他的眼裡,「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攏權貴,左右朝政?你說的所有話,做的所有事,為的可是讓我心甘情願地嫁給別人,為你所用?」

    「你便是這樣看我的?」他望著我,臉上是一種幾近絕望的神情。

    「你不用再騙我,你和叔媯見面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樹上。」我一想起當日在樹上聽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頓時升起一團火來。這火燒紅了我的臉,也燒紅了我的眼眶,「從始至終我都是你手心裡的一顆棋子,一顆養了十年卻在最後關頭出了錯的棋子。我不僅讓你前功盡棄,還逼得你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進了公子府,把親生兒子留在邊關受苦。我……」我說道最後已哽咽難言。

    「小兒,你是在恨我?」伍封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雙臂一環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對不起,讓你聽到了那些話……那不是真的,你從來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顆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決定讓你嫁給公子利,你走了以後這裡便是空的……」

    「不!不要再騙我,不要再用好聽的謊言騙我!」我嘶喊著,拳打腳踢,瘋了一般掙出他的懷抱。

    「阿拾……」他的眼角濡濕一片。


    「你說你要給我一個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殼,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為什麼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誰?」我癱坐在地上,把許久以來壓抑在心裡的痛苦一口氣全都傾倒了出來。

    伍封緊緊地抱著我,緊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頭:「如果恨我能讓你覺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遠不要原諒我。」

    「告訴我為什麼?告訴我你的原因。」我抽泣著抬起頭來。

    他伸手擦乾我的眼淚,脫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輕聲道:「你現在可還願意聽我給你再講一個故事,我的故事?」

    我喜歡在屋頂上聽故事的習慣,是從小養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會變成一個大火爐。晚上如果悶在房裡,不到半刻鐘就會膩一身的汗。於是,伍封就常常帶著我到屋頂乘涼,講天下間正在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對於有心者來說,是秦國收集的各國情報,對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說,卻只是單純的故事。

    伍封講過很多人的故事,魯國的孔丘,齊國的陳恆,衛國的南子,吳國的孫武,他甚至還同我講過趙無恤的父輩、祖輩,但惟獨沒有講過他自己。

    夜的寂靜籠罩在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雲層後面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線。深秋的夜晚透著寒意,屋頂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卻恰好緩解了我此刻的燥熱。

    我像個久病不愈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著醫者口中的判決,手心不斷地有細汗滲出,一顆心恐懼不已,但又帶著視死如歸的勇氣。

    「我是楚國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親是伍氏的宗子伍尚。」伍封幫我攏了攏衣襟,淡淡說道。

    我知道他與伍子胥之間的關係不簡單,但從來沒想到他會是伍尚的兒子,伍子胥的親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輔佐楚王治國行政,世受倚重。但三十年前楚平王受佞臣費無忌的挑唆拘禁了我祖父,他們還以祖父之命為要挾,想要設計將我父親和叔父騙回都城一同剿殺,以絕後患。」伍封的眼睛裡有兩簇暗火,即便他極力隱藏自己的仇恨,但回憶起當年突如其來的災禍,仍舊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

    「你父親為什麼沒有和你叔父一起逃走?他明知道回去就是送死,楚王是不會放過你爺爺的。」

    「父親自然知道這是楚王的奸計,但他是伍氏的嫡長子,他不忍心讓年邁的祖父一人赴死,他也不能在伍氏一族慘遭滅門後一個人苟活。他不像叔父,能斬斷一切牽絆,只靠著滿腔仇恨活下來。他的心太軟,他放不下的人太多,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只有一起死……」

    當生和死擺在面前的時候,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選擇生。

    伍尚回到楚都後很快就和父親伍奢一起被楚王殺害了,二人死後,楚平王還下令滅了伍氏滿門,不管是白髮老嫗,還是襁褓里的嬰兒,通通都沒有倖免。這也就是為什麼伍子胥當年帶著吳軍攻入楚國時,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挖出楚平王的屍骨鞭屍三百,因為他積攢了十幾年的仇恨需要一次發泄,即便他的仇人已經死了,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當年是伍子胥救了你?」

    「父親死前把我交給了叔父,叔父投奔吳王闔閭之前把我寄養在了齊國,後來我才輾轉到了秦國。」

    「那叔媯?」我遲疑了許久才說出了這個名字。

    「父親在世時讓我與陳侯的庶長女定了親,後來伍氏遭難時我只有兩歲,本以為這樁婚事就此作廢了,沒想到十三年後孟媯知道我沒有死,就帶著妹妹叔媯到齊國來找我,履行了她父親當年對伍氏許下的承諾。我當時雖然人在齊國,卻要時時刻刻逃避楚國刺客的追殺,她們兩姐妹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孟媯十六歲時因為難產死在了從齊國到秦國的路上。」

    「那孩子活下來了嗎?」

    「孟媯懷的是一對雙生子,男孩活下來了,女孩沒過幾天就死了。」伍封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著我,「阿拾,我救你的那一年,如果那女嬰沒有死便和你一般大。當時,我將她系在胸前,可前方林子裡埋伏了弓箭手,當胸一支火箭,我沒有死,她卻再也哭不出來了。她的身子著了火,林子裡的刺客又衝出來砍殺,我只能先把她放下,可回來時,她已經燒成了黑乎乎的一團。阿拾,她是我的女兒,可我甚至還沒有記清她的樣貌……」伍封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前,仿佛那死去的孩子還系在那裡,身上插著一根熊熊燃燒的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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