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鞝沒有來,伍封也沒有來,百里大夫因是女家主人,所以也不在。
公子利此刻已經走下主位,站在祁將軍身邊推杯飲酒。他的臉很紅,笑得也很大聲,比起之前儀式上的淡漠肅穆,像是換了一個人。
我遠遠地看著他,希望他是真心享受這一刻的熱鬧和歡喜。
「你若再這樣看著,他可要過來了。」明夷突然湊了上來,語帶揶揄地說道。
不料,他話音剛落,公子利居然真的轉了過來。眼神交錯之間,我心中一驚,連忙低下了頭。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很顯然神明沒有聽到我的乞求,公子利別了祁將軍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利,見過巫士!」公子利跟明夷互行一禮後,在我們的案幾前坐了下來。
我低眉垂目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只盼著他能忽略我的存在。
「這可是迎親時哭泣不止的小童?」公子利輕聲問道。
明夷給他倒了一杯酒,點頭道:「正是他,還望公子見諒。」
「你為何要哭?」公子利用手一勾將我的臉抬了起來。
我屏住呼吸不敢開口,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童子的眼睛生得真好,不知巫士是從哪裡得了這樣靈透的人?」公子利酒至半酣,醉意頗濃。
「從小養大的童子,雖不能言,卻能通鬼神。」明夷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道。
他這是喝醉了嗎?我哪裡能通鬼神?
「方才你是通了哪位鬼神才落淚不止?」公子利痴痴地望著我的眼睛,布滿紅絲的雙眼竟生出一絲淚光。
「公子可有思念的故人,小童興許能為公子一顧。」明夷看著我似笑非笑。
公子利的眼中立馬有了神采,他把我的手合捧在掌心,傾身向前急聲道:「她是秦人,名喚阿拾,你幫我問問她,可怨我害了她?你告訴她,我若知道會有今日的結局,當初一定不會強求她。」
我心中一慟,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默念著巫咒。
片刻之後,我睜開了眼睛。
「你可見到她了,她和你說什麼了?」公子利滿臉焦急。
我沾了酒水在桌案上寫了一個字。
「快去取筆墨!」公子利對身後的寺人高聲喝道。
很快就有人呈了竹片和筆墨上來,公子利將竹片一把拂落,低頭從懷中掏出一方月白色的絲帕。那絲帕的一角繡著一朵淡藍色的木槿花,而正中央卻有一塊暗紅色的血跡。我眼眶一紅,憶起數月前的一日,他帶了那柄寶石匕首來送我。為了炫耀匕首的鋒利竟不小心割傷了自己的手指。那時,我就是用這塊帕子給他包紮的傷口。
「她說的你就寫在這上面吧!」公子利把絲帕端端正正地展在我面前。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中一時百轉千回:
她想說,她從沒有怪過你;
她想說謝謝你,謝謝你給了年少的她一份如此完整的愛;
她想說對不起,因為她不該以死亡的方式逃避你的真情;
她想說她愧疚,因為知道此生已經註定無以回報;
她想說她痛苦,因為她還活著,卻不敢告訴傷心的你,即使現在你們近在咫尺。
公子,我只願你不要記得我,最好忘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提筆緩緩寫下:
「汲井浣發,君子甘荼。倚水招魂,伊人不壽。
鴻雁於飛,中心藏之。吉士顧我,何日忘之?」
我寫下最後一個字,公子利仰首一窒,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硬擠出一個微笑。他望著我身後的高牆,輕聲問:「她可還在這裡?」
我搖了搖頭,他的臉瞬間一片死灰:「走得這樣急……」
他接過絲帕重新納入懷裡,腳步踉蹌地站了起來,先是苦笑了兩聲,而後望著我笑得越發大聲:「賞——重賞!」
寺人伸手去扶他,卻被他狠狠地推開,他搖晃著一路奔上主位,站在青玉案前端起一杯酒,對著我身後的牆壁,高聲說道:「今日,利娶新婦,心喜難抑,請眾位與利共飲此杯。」
一時間,大殿內恭賀之聲不絕於耳。公子利飲了酒,望了一眼身邊端坐的紅藥,便俯在案几上再也沒有起身。
公子利醉酒之後,明夷看著我,感嘆道:「他為你井邊浣發,渭水招魂,你即便是苦澀不堪的野荼,他也甘之如飴。這樣的人,你竟然捨得放手?」
我心裡亂成一片,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一口飲盡杯中「梨觴」站了起來:「我出去走走。」
公子利的府邸沒有太子鞝的大,院落多建在綠蔭環繞之中。為了不讓樹枝折斷冠上的鳥羽,我把巫冠解了下來抓在手上,此刻,府里所有人都待在宴堂里應該不會有人看見我。
月冷清輝的古井旁,一樹梨花正靜靜地等著我。
迷濛的月色下,它潔白的花瓣凝著滴滴露珠已經鋪了一地。虬枝披霧,花落無聲,我低著頭踩著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邊。
我來到這個世上,便是一無所有的。從小到大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如今公子利大婚我卻也想送他一份賀禮。
世間,武士愛劍,文人愛卷。公子利身兼兩者之長卻獨愛陶塤蒼涼低沉的聲音。
我從腰間的掛袋裡取出一個褐色陶塤,用帕子細細包了埋在井邊。這是我在華山時自製的陶塤,樣貌雖然醜陋,但音色卻是極好。之前一直帶在身邊,寂寞時拿出來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後能不能發現,便權作是我這個「魂靈」的賀禮吧!
我剛剛掩埋好陶塤,卻聽得遠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此處離僕役們的院子不遠,也許是有婢子來古井取水。可這裡只有一個出口,我這會兒來不及把頭髮塞回巫冠里,只能雙手攀住梨樹的一枝粗干,輕身翻了上去,躲在繁花叢中。
這棵梨樹自公子利建府時便種在這裡,樹幹高大,枝繁花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於被人發現。我靠著有些扎人的樹幹,聞著夜風裡若有似無的花香,忽然覺得自己此刻的樣子像極了偷爬進府私會佳人的登徒子。只是,我只盼這取水的佳人取了水之後能快快離開。
淡藍色的月光下,一個身穿柳綠色長袍的女子從樹影里走了出來,她兩手空空,並沒有拿什麼取水的器物。
莫非她是來賞花的?我心中一驚,把身子儘量往花枝後面移了移。
女子走到井邊坐了下來,不似取水也不似賞花,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嚶嚶地哭了起來。此時夜闌人靜,她的哭聲淒切,聽得我後脖頸一陣陣發涼。
「原來你在這裡……」
我猛地一驚,忙用手捏了一把臉,難道我剛才睡過去了?
朦朧間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我嚇走了蔡夫子後一個人躲在將軍府的樹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樹下,說的正是這一句——「原來你在這裡……」
下午14:00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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