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讀完信,一聲輕嘆,輕輕的放在案上。
「孫策麾下竟有這樣的奇才,真是讓我意外。」
劉曄沒吭聲。他已經看了這封信,也被陸議的文采折服——雖然署名是朱桓,可他們都清楚誰才是真正的執筆人。不得不說,陸議的這封信極有說服力,讓人不得承認他說得有道理。這封信雖說是寫給天子的,卻沒有局限於天子本人,還論及了天子身邊的文武,包括他本人在內。
針對他的內容,陸議只說了兩點:他是宗室,效忠朝廷只是責任所在,並非心甘情願。如今朝廷形勢不利,他也盡了力,勝負對他已經不重要了。他又是魯肅的好友,戰敗而降,不失忠義之名,最多沉默一段時間,遲早還能出仕,二千石可期。
看起來陸議是在誇他,其實是說他心存私念,不可能以身殉國,也沒有能力逆轉形勢,反倒有可能將效忠天子作為籌碼,獲取名聲,以便將來得到得用。
他不知道天子會怎麼想,但他相信天子不會無動於衷,多少會有所觸動。人心叵測,天子已然成年,連最親近的荀彧都漸漸疏遠了,又何況是他。況且陸議所言合情合理,人非聖賢,有如此想法的人很多,他無法證明自己不是,甚至有時候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心思,只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認罷了。
「陛下,陸議字字如刀,離間我君臣,怕是不會單獨作書於陛下。」
天子點點頭。他也有這樣的擔心。大戰在即,己方雖然有一定的兵力優勢,但裝備太差,整體戰力並沒有太大的優勢。如果人心再不齊,出現消極怠戰甚至反戈的情況,那就危險了。陸議的文字太有說服力,連他都不免心動,更何況其他人。
馬超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天子隨即讓人去查探消息,得知朱桓一共派了三個使者,除了中軍之外,呂布、董越都收到了書信,便命人去傳呂布、董越。呂布很快就來了,怒氣沖沖地將朱桓的信呈給天子。筆跡與天子收到的書信一致,也是陸議的手書,內容卻大有不同。
陸議給呂布的信中沒有提什麼君臣大義,而是直接威逼。他對呂布說,弒主之輩,天下共棄之,你以為朝廷會信你嗎?他不過是利用你罷了。你所領的并州軍裝備最差,魏續受挫已經證明你根本不是我軍對手。一旦開戰,我將以最精銳的騎兵碾壓你,讓并州騎兵從朝廷的編制中消失,也讓世人看看你飛將的名聲究竟有幾分成色。要想活命,你就離戰場遠一些,不要自找麻煩,否則就不是魏續損失幾百人的問題了。
天子苦笑。這陸議還真是會挑撥離間,專捅呂布的心病。呂布有殺丁原、董卓的劣跡,名聲一直不太好,他自己心裡也有數,對此非常敏感,很多事都會主動往那方面聯想。朝廷不能給并州軍足夠的裝備就是其中一件。呂布多次請求調撥來自南陽的軍械,但朝廷也沒有足夠的軍械,哪裡能滿足他的要求。
楊彪賣了自己的三十年,才為朝廷爭取到了一些軍械。這些軍械大半裝備了羽林騎,小半分給了諸將,呂布也得到了一些,可是杯水車薪,根本無法達到全員裝備。不僅呂布所領的并州軍如此,北軍三營的騎兵也是如此。但呂布不這麼看,他就認為天子不信任他,至少是有大臣從中作梗。
天子也知道,這種事解釋不清楚,他只能向呂布保證,他將用最精銳的羽林騎來迎戰陳到所領的中軍,絕不讓呂布犯險。他又許諾,如果這次能擊敗朱桓,繳獲的騎兵裝備優先供應呂布。
得到了天子的承諾,呂布勉強答應了。
送走了呂布,天子又過了好長時間,也沒等到董越。他心中不安,叫來毌丘興,讓他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董越為何不奉詔。
毌丘興來到董越大營,來到中軍大帳,見之前來傳詔的使者一臉怒氣的站在帳外,牛蓋正耐心的解釋著什麼,卻看不到董越的身影。毌丘興上前詢問,還沒開口,牛蓋一把將他拽進大帳。董越正在大帳里轉圈,見是毌丘興,喜出望外,雙手緊緊拽住毌丘興的手臂猛搖。
「伯起,你可算是來了。你再不來,我就要自殺了。」
「發生了什麼事?」毌丘興吃了一驚。
「你來看。」董越將毌丘興拉到案上,讓他坐下,然後將一封書信遞了過來,苦笑道:「陛下要問我這封書信的事,你說我敢將這封書信給他看嗎?這不是黃泥糊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毌丘興拿起書信一看,明白了董越為什麼遲遲沒有去見天子。這是沒法見,這封書信塗改得亂七八糟,任誰看了都會生疑,偶爾透露出幾個字也意猶未盡,讓人不禁想探究被塗掉的究竟是什麼內容。
毌丘興勉強將書信讀了一遍,前面還好,塗改不多,主要內容還可以猜得出來。大意是讓董越認清形勢,王允、皇甫嵩先後善終,朝廷不會為董卓平反,董家被族滅的血仇也註定沒法報。如今朝廷奪走了并州,又侵入河東,他們已經沒有立足之地,最好的處境不過是和牛輔一樣回到涼州,苟且偷生。更大的可能卻是讓他們做替死鬼,用來消耗我軍的箭矢。
後面的塗抹就有些多了,句不成句,只能隱約看到幾個字眼,譬如佯攻、反擊之類,沿著前面的文意,應該是勸董越與朱桓配合,陣前反戈。
毌丘興看完書信,不動聲色地用指尖在塗抹的墨跡上捻了一下。看著指尖的墨色,他頓時頭皮發麻。他原本以為這是陸議故意陷害董越,離間天子與董越之間原本就脆弱的信任,可是墨跡未乾,分明是董越剛塗抹完不久,這就是董越自己心虛了。難怪他不敢去見天子,如果帶著沒有經過塗抹的書信去見天子,天子還會以為這是陸議的中傷之辭,至少不會表露出對董越的懷疑,經過塗抹,誰還信他?
「誰的主意?」毌丘興將手藏在袖子裡,淡淡的問道。
「什麼……什麼誰的主意?」董越一頭霧水,眼珠來迴轉個不停,見毌丘興看向案上的書信,恍然大悟。「這書信來的時候就這樣,我也覺得奇怪,朱桓會不會搞錯了,將草稿送了來?」
「倒也有可能。」見董越不肯說實話,毌丘興站起身,臉上擠出一絲假笑。「要不這樣吧,我先帶著書信去見天子,向他解釋。如果天子相信,你再去見,如何?」
「如果……天子不信呢?」
「放心吧,我會為你進諫的。」毌丘興拱拱手,拿起書信,轉身出了大帳。董越和牛蓋互相看看,也沒想起來攔住毌丘興。
毌丘興出了董越大營,飛身上馬,直奔天子中軍,將書信擺在天子面前,又特地提醒天子注意塗改過的地方。天子用指頭一沾,發現墨汁未乾,頓時沉下了臉。
劉曄皺了皺眉,上前拿起書信,伸手在墨跡上揉了揉,又舔了舔指尖,冷笑一聲:「陛下,這是有人做了手腳。」
「什麼手指?」
「墨里加了白礬。白礬易吸水,不管多久,墨跡都很難干。白礬味澀,一嘗便知。」
「還有這事?」天子將信將疑,也學著劉曄的模樣試了一下,果然舌尖有些苦澀。他又將書信拿到一旁的火上烘烤,烤乾後再放在一旁靜置,果然剛剛烤乾的墨跡慢慢又變潮了,這才恍然大悟。
「這豎子,果然奸猾,若非子揚,險些中了他的詭計。」
劉曄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證明墨跡未乾,並不代表董越就是清白的,反倒證明陸議看破了天子處理董越的手法,並揭破給董越看。正因為可能性極大,所以才讓人真偽難辨。墨跡塗抹是陸議乾的還是董越自己乾的,有區別嗎?董越遲遲不敢來面見天子,本身就說明他對天子的疑心很重。
劉曄仔細詢問了毌丘興在董越大營里的所見所聞,眉心皺成了疙瘩。他懷疑陸議是挑撥離間,但他又無法左右董越的心思,如何安置董越就成了一個問題。如果選擇相信董越,萬一董越在陣前反戈,這將是對天子的致命一擊。如果選擇不相信董越,那不僅董越的近五千騎不能上陣,還要安排其他的騎兵來監視他,防止他在背後出手。
這樣一來,己方唯一的優勢就沒了,還拿什麼取勝?
力不如人,智也不如人,劉曄很崩潰。
見劉曄臉色不對,額頭全是汗,天子不忍再看,轉頭問毌丘興道:「伯起,你可有妙計?」
毌丘興沉吟了片刻,躬身再拜。「陛下,董越是粗人,所要的不過是富貴和安全。陛下是天子,孫策不過是吳王,孫策能給董越的,陛下都能給。陛下能給董越的,孫策卻未必能給。董越擔心什麼,陛下就讓他安心。董越想要什麼,陛下就滿足他的願意。誘之以利,脅之以害,何事不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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