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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策哈哈一笑,露出些許真假難辨的調侃。
「叔同究竟悟到了什麼,孤是真不知道。本來以為荀君與他亦師亦臣,多少能了解一些,現在才知道你也不知道。既然如此,不妨將他暫且擱在一旁,各自說說心中所想,互相印證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投契之處。若是相去太遠,話不投機,那也沒必要多費唇舌。荀君,你說呢?」
荀彧默默地點點頭。該來的終究要來,孫策雖然想儘快解決萬金坊的事,但他畢竟掌握著主動權,毋須著急。他則不然,如果應答不能讓孫策滿意,今天怕是要白跑一趟。
荀彧想到了多年前與張紘在洛陽見面的情景,暗自苦笑。莫非這就是我的宿命?
「荀君對新政如何看?」
荀彧端起案上已經涼了的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潤了潤嗓子。他在平輿數月,親眼見識了豫州實施的情況,比起當初在關中憑藉文書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要回答孫策的問題並不難。但他有一點猶豫,他對新政並不完全贊同,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本打算孫策召見時與他探討一番,若是孫策不喜,他亦可以道不同不相為謀為由,婉拒孫策的邀請。
可如今情況有變,他身負汝潁人的委託,不能那麼隨性,那些對新政的異見還要不要說,還能不能說?
就目前的情況看來,顯然不是一個好時機。
見荀彧猶豫,孫策也不急,叫過一旁的凌統,吩咐了幾句,凌統應了一聲,轉身下樓去了。孫策靠在憑几上,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荀彧,等著他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荀彧做出了決定,一聲輕嘆。「大王,恕彧直言,今日來拜見大王,本非彧之本意,實乃受人所託,為救人而來。患得患失,心思不定,並不適合坐而論道。若有失言,還請大王海涵。」
孫策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並沒有禮節性的做出什麼承諾,以便荀彧放心直言。荀彧心中不安,卻也沒說什麼,反覆權衡後,他覺得還是直抒己見比較好。一來他不願意錯過這樣的機會,二來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敷衍孫策,若是被識破,反而不美。
「大王新政之得,在務實。大王新政之失,亦在務實。」荀彧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原本還有些忐忑,這句話一出口,他的心境迅速平靜下來,恍然窗外的湖水,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青天明月,盡在一覽。「本朝自光武中興以來,崇尚儒術,又重讖緯之學,頒圖書於天下,獎勵氣節,故有處士清議,黨人連橫,士人皆高尚名聲,卻不務實學,枉有三萬太學之士,不能為國效力,反與朝廷相左,終於釀成兩次黨錮之禍。大王重實學,建諸堂,使學者既能以學問立身,又能有利於國民,故能屯田致谷,精練器用,百戰百勝而霸關東。重根本,棄枝末,不尚虛名,去儒門之弊,此新政之所得,大王之所勝也。」
孫策面色不變,靜靜地看著荀彧,看不出半絲喜色。荀彧看在眼中,暗自稱讚之餘,又有一絲慶幸。孫策並非好名之人,心境堅忍,不是那種能被幾句誇讚說動的人。若是虛辭敷衍,只會自取其辱。
「大王新政之失,亦在務實。治國非比種地、務工,面對的不是土地和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就不能只問溫飽強弱,還要顧及其所思所想。儒墨道法,所執之術雖異,但於治國而言,無不著眼於人。儒家重德,墨家尚賢,道家崇黃老,法家重法術,都是為了理人心,使君臣濟,百姓安,然後君明臣賢,安內攘外。大王重實學,不信天命,不信百家之言,雖崇孟子之學,卻棄孟子君臣之體,唯以利驅民,上下共逐利,而無敬畏之心。萬金坊不過一葉,而金秋將至,屆時西風一起,今日之繁花茂葉,化為枯枝敗葉,紛紛而落,大王縱有寶刀萬口,又能殺幾人?且枝葉凋零,根露土盡,縱有一干,又能獨活乎?」
孫策舉起雙手,輕輕拍了幾下。「荀彧高明,不愧是精通易學的荀氏名士,不為繁花茂葉所惑,能越春夏而知秋冬。敢問荀彧,如何才能避免春去秋來,好景不長的循環?」
荀彧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冷茶,沉默良久。
「創新學,去舊知,繼往開來,非聖人不能任其重。彧雖有薄名,卻不敢與聖人相比肩,本不該妄言。不過受大王新政啟發,倒是有一些想法,還請大王指教。」
「荀君不妨直言。」
「儒門之學,其要在乎仁。仁者,兩人相處之道也。兩人者,在家為父子,在國為君臣,若能各守相處之道,自能父慈子孝,君明臣明,然後家可和,國可興。」
「荀君的意思是尊儒?」
「是,亦不是。」
「哦?」
荀彧不知不覺的挺了身體,眼神灼灼,聲音清亮,宛如玉磬。「尊儒,但非尊今日之儒。」
孫策眼神一閃,嘴角上挑,第一次露出會心的笑意。此刻的荀彧才是他想看到的荀彧,既要站得高,看得遠,又要能腳踏實地,因時而變。他坐直了身體,微微頜首致意。
「請荀君詳言。」
荀彧眨了眨眼睛。「大王,儒門之學起乎易,揚乎禮,成乎六經,伏羲制易,周公制禮,孔子創立儒門,其間各有數百年。至漢初,乃有董仲舒創天人之說,至今又有三百餘年,宜當有變。大王雖不學,卻天生聰明,深明治道本原,何不再造儒學,為三百年學人立綱紀?」
話音未落,孫策便追問道:「以荀君之見,如何才能再造儒學?」
「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具體而言之,即去虛無之讖緯,引數入易,依仁制禮,以實學厚其根基,以仁義沃其主幹,以禮儀榮其枝葉,使人人知本份,安本業,盡其職,相處以禮,互敬互重。」
孫策頻頻點頭,又追問道:「如何引數入易?又如何依仁制禮?」
「引數入易者,簡而言之,以徐公河之學代替易象之學,精研天地之本,大道之真。依仁制禮者,以平等互愛制禮儀,使人人自重自愛,而後互重互愛。」說到這裡,荀彧頓了一下,看了孫策一眼。「譬如大王雖尊貴,不以尊貴凌人。彧雖布衣,亦毋須以布衣自抑。相逢於野,則作傾蓋之談。相逢於朝,則行君臣之禮。大王以為然否?」
孫策盯著荀彧看了好一會兒,嘴角笑意越來越濃。半晌之後,他點了點頭。
「然!」
——
陸遜坐在軍師處的小樓上,翻看著公文,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抬頭看了一眼百步外的小榭。
夜幕降臨,水榭上點起了燈。看樣子,孫策與荀彧談得很盡興,一時半會的還不會結束。
他們談些什麼?陸遜聽不到。不過他不擔心,孫策身邊的少年侍從會寫下記錄,到時候會給他一份。今天當值的是凌統、賀達,而不是陸績,多少有些遺憾。凌統、賀達出身將門,好武輕文,論記錄會議的能力遠不如陸績、楊儀等出身讀書人家的少年。
說到底,江東的人才還是不夠多,大王的事業一日千里,人才不敷使用,不得不借重於江淮、汝潁。如果再等幾年,郡學堂、講武堂的人才跟上來了,情況就會好很多。
大王會安排荀彧做什麼呢?陸遜很好奇。他不怕荀彧的報復,他反倒希望荀彧來報復他,這樣他才有機會重創汝潁系。荀彧號稱王佐之才,是汝潁系當之無愧的領袖,挫敗他比在戰場上擊殺荀衍更有意義。
「篤篤篤……」樓梯聲急響,參軍卜靜快步走了上來,將一份公文送到陸遜的面前。
「右軍師,交州急報。」
聽到交州二字,陸遜立刻收回思緒,接過公文,伸手抖開,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頓時眼神微縮。他眨了眨眼睛,思索片刻,報出幾個數字,卜靜聽完,轉身下了樓,不大一會兒,又抱著一摞公文上來了。陸遜已經將案上的東西收拾好,騰出足夠的空間。他接過公文,放在案上,一一打開。
卜靜緊張地看著陸遜,額頭全是汗。他不知道陸遜為什麼收到交州的急報,卻要調閱益州和荊州以前存檔的情報,這似乎扯不到一起去。
陸遜的目光在幾份軍報上來回掃了幾眼,手指在案上輕叩了兩下,抬頭看了一眼牆角的漏壺,嘴角微挑,閃過一絲笑意,隨即又恢復平靜。
「玄風,你走一趟,請郭祭酒來。」
「右軍師,郭祭酒……病休呢。」
「病休?」陸遜笑了一聲:「派輛馬車去,只要郭祭酒還活著,抬也要將他抬過來。」
「喏。」卜靜應了一聲,轉身剛要走,又被陸遜叫住了。陸遜指了指水榭。「如果祭酒問起,你知道怎麼回答嗎?」
卜靜會心而笑。「右軍師放心,我知道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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