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紘提出了幾點理由:
就地理來說,秣陵向西不遠就是牛渚磯——中原與江東的要津,向東不遠就是入海口——江海轉換之地。筆神閣 www.bishenge。com定都秣陵,既能出入中原,又能出江入海,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水運優勢,且秣陵附近有良好的屯田基礎,生產的糧食可以供應京畿,無須長途轉運。
就人心來說,秣陵古稱金陵,傳說有王者氣,秦始皇特地巡狩此地以鎮壓,如今四百多年過去,王者氣恢復,當有聖人出,在此建都,正合人心。
說到這裡,張紘笑道:「禮云:方千里曰王畿。建都秣陵,南至會稽,北至泰山,東至海,西至廬山,皆是京畿之地。大江為護城之河,太湖為游囿之池,泰山、廬山為門戶,豈不壯哉?國都雖立在秣陵,錢唐卻不妨作為出海基地,會稽和吳郡的沿海地域可以考慮建成一個貨物集散地,將來亦是江南一都會。」
虞翻一笑,沒有再堅持。
張紘接著說道:「將軍,臣建此意,當然也有私心。」
孫策笑而不語,示意張紘直言無妨。歷史上,張紘就建議孫權建都抹陵,並非因為什麼私心,而是從地理形勢、交通便利的條件來看,秣陵這個位置最合適,比起吳縣、陽羨都更有大局觀。張紘是讀書人,而且是成年多年的名士,他對虞翻的心思洞若觀火,卻不想說破,更不願讓虞翻難堪,才說自己也有私心。
張紘拱手道:「臣是徐州人,幸附將軍驥尾,自然要為家鄉人謀一些福祉。立都秣陵,大半個徐州都在京畿以內,將來若有災患,也能及時得到賑濟。將軍,徐州地處大河下游,大河改道是常有的事,泗水一帶屢被殃及,不可不防。就拿眼前來說,將軍所統五州之中,青徐損失最為嚴重,將軍欲跨海擊遼東,豈能坐視青徐荒蕪?」
孫策看向虞翻。「仲翔,你以為如何?」
虞翻拱手道:「將軍,子綱先生胸懷天下,建百年之計,臣自愧不如。」
孫策點點頭。「都城雖以秣陵為宜,陽羨依山傍湖,銅官山景色不錯,可作游苑,兼作水師駐地,就不用去吳縣與民爭地了。松江浩瀚,百年內應該還走得水師樓船。」
眾人表示贊同,就此決定。
——
張紘走進驛舍,緩步來到趙溫的面前,拱手施禮。
趙溫站在階下,拱手相迎,臉色卻有些蒼白,笑容也很勉強。兩人行了禮,趙溫請張紘登堂入座,張紘卻道:「今日天氣甚好,不如我請你游湖吧。你如果有興趣,也可以去看看楊文先、黃子琰。」
趙溫眼睛一亮。「我想看看士孫君榮,可以嗎?我來之前,他的家人再三托請,我實在是推辭不過,還望子綱成全。」
張紘笑了,一口答應。趙溫心中歡喜,連忙收拾了一下,披上一件皮裘,跟著張紘出了門。驛舍外停著一輛半舊的四輪馬車,兩匹健馬,張紘請趙溫上了車,敲敲車壁,示意出發。馬車緩緩啟動,沿著湖邊的大道向津口駛去。
「子綱,你這些天忙什麼呢?」趙溫試探著問道:「是回鄉過年了嗎?」
張紘笑笑。「我這一個多月只忙了一件事,選擇立都之地。」
「立……都?」趙溫的臉色有些尷尬,訕訕地說道:「連子綱都覺得大漢不能中興了?」
「大漢能不能中興,我不敢斷言,但孫將軍功業若此,建國則是必然。」張紘頓了頓,又道:「子柔兄,我是奉命來與你談判的,有些話遲早要說,我就直言當面了。要我看,大漢中興的可能性雖不能說沒有,但極小,略近於無。」
「哦?」趙溫不置可否。
「子柔兄,你覺得孫將軍與天子相比,優劣如何?」
趙溫嘴角微挑,撫著鬍鬚,淡淡地說道:「子綱對天子了解多少?」
「我雖然沒見過天子,但天子是什麼樣的人,我還是略有耳聞的。我聽說他隨荀彧學經史,隨皇甫嵩學兵法,身邊又有王越、史阿等劍客輔導劍法,還向陳王寵學習射藝,算得上少年英俊,文武雙全。」
「那子綱覺得孫將軍除了年長几歲之外,又有什麼優勢可言?是家世,還是學問?」
張紘笑了。「家世?高皇帝不過是一個亭長,光武帝不過是個農夫,有什麼家世可言?袁氏倒是四世三公,官渡之戰,袁紹不是一樣一敗塗地,傷重而亡?」
趙溫尷尬地笑了兩聲,耷拉下了眼皮,不敢和張紘對視。
「學問又是什麼?五經還是諸子百家?」
「難道這些都不是?」
「是,也不是。」
趙溫驚訝地看著張紘,有些陌生的感覺。眼前的張紘和他了解的張紘似乎不太一樣了,居然說五經不是學問了。他可是一個學習儒家經典多年的名士,怎麼會這麼說?
「當年在洛陽偶游白馬寺,曾聽一浮屠道人說過一個故事。子柔兄可有興趣聽聽?」
趙溫眼神疑惑。張紘怎麼突然說起故事來,還是一個浮屠道人說的故事。他摸不清張紘的用意,便點點頭,決定先聽聽再說。張紘不緊不慢,講了一個故事。
「西域有一國,多有大象,其國有一王,問眾盲者是否識象,盲者皆言不識,於是王便命來牽來大象一頭,命盲者以手摸之,然後再問,盲者眾說紛紜,摸象腿者言象如柱,摸象耳者言象如扇,摸象身者言象如牆。」張紘笑盈盈地看著趙溫。「子柔兄,你覺得大象是柱子,還是扇子,還是牆?」
趙溫有些惱怒,反唇相譏。「我垂垂老矣,不能因時趨變,的確有些不識相(象),讓子綱見笑了。」
張紘朗聲大笑。「非也,子柔兄著相了。」他從壁櫃裡取出一壺酒,又取了兩隻酒杯,遞給趙溫一隻,倒了半杯酒。趙溫看著半杯酒,忍不住譏諷道:「滿酒淺茶,子綱也忒小氣了。」張紘眉毛輕揚,再次給趙溫倒酒,眼看著就要倒滿,馬車不經意的一晃,趙溫手不穩,杯子一晃,半杯酒全灑在衣襟上。
張紘停住,戲謔地看著趙溫。「子柔兄,還要加滿嗎?」
趙溫面紅耳赤,將半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又賭氣的將杯子伸了出去。張紘點頭贊道:「看,子柔兄還是能因時趨變的嘛。大象既不像柱子,也不像扇子,但它的確有一部分像柱子,也有一部分像扇子。學問既不是五經,的確也有一部分是五經,但五經是學問的一部分,卻不是學問本身。」
趙溫舉手連搖。「你慢點說,我有點暈,你這是白馬非馬之辯嗎?」
「白馬自然是馬,馬卻未必是白馬,五經是學問,但學問卻未必是五經。子柔兄不妨往高處看。孫將軍雖不讀書,卻不代表他沒有學問。大音希聲,聖人行不言之教,孫將軍戰沙場,戰無不勝,治五州,百姓安康,集思廣益,從善如流,深諳治道之本,難道這不是學問?」
趙溫無言以對,只好說道:「說來說去,無非是子綱以為孫將軍勝於陛下,乃當世聖人,不世明主罷了。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談判,就請子綱輔佐孫將軍率兵叩關,一決高下便是了。」
「不然。」張紘搖搖頭,舉起手中酒杯,呷了一口。「孫將軍非不能也,實不為也。天子眼中只有王朝興衰,一姓之榮辱,孫將軍眼中卻有華夷之辨,天下之更替,恕我直言,此二人不可同日而語,是以知孫將軍必勝,而天子中興難期。」
趙溫有點急了。「你未曾與天子見面,如何能知天子眼中無華夷之辨,天下更替?」
「陛下有意引羌人入關中,焉來華夷之辨?遷都長安,如何知天下更替?子柔兄難道以為去年的旱災、今年的雪災只是意外?不然,一日有早晚晝夜,一年有春夏秋冬,五百年亦有冷暖更替,如今便是五百年之秋冬,大雪、嚴寒將接踵而至,糧食歉收只是開始。當此之時,禽獸亦知南飛,何況於人?棄洛陽而都關中,看似高明,實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矣。」
趙溫大驚,顧不得和張紘嘔氣。他仔細想了想,又覺得張紘所言似是而非,不過是狡辯之辭。最近這幾十年,嚴寒、大雪、霜凍的確要比以前多一些,可是這不過是上天對朝廷亂政的警告,並非什麼五百年寒暑之變。如果天子行善政,用賢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排斥老臣,只信任荀彧、劉曄等少壯之臣,這些災異自然會消失。
「子綱,照你這麼說,豈止五經不是學問,聖人之言都不足論矣。你這說法,倒是有點像荀卿的說法。不過荀卿雖是儒者,卻劍走偏鋒,教出了兩個法家弟子。你就不怕孫將軍履秦始皇覆轍?」
張紘笑而不答。
馬車緩緩停下,津口到了。張紘起身拉開車門,先下了車。趙溫跟著下了車,看著眼前煙波浩渺的湖水,看著停靠在津橋邊的高大樓船,看著湖心的那座山,想到楊彪、黃琰、士孫瑞都在那座山上,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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