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言不發。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對王允這位已故老臣,他心情很複雜。一方面,王允設計殺死了董卓,將他從董卓的陰影中拯救了出來。另一方面,王允又為袁紹代言,甚至一度打算引袁紹入朝主政。後來袁紹敗亡,王允病逝,又因為顧全大局,不僅不能追究王允的責任,還要讓他盡享死後哀榮。要說心裡沒怨氣,絕非實情。
但天子也不可能當著朝臣的面說王允的不是,滅自己的威風,漲楊修的士氣。
見天子不說話,楊修卻看向自己,荀彧心裡清楚,不得不接過話頭。「人無完人,王子師雖有過錯,終能悔過,不愧名臣。天子記功忘過,為中興聚才,楊長史卻說朝中無人堪用,陛下垂詢,楊長史不答陛下之問,東拉西扯,不知是何用意?」
楊修拱拱手。「令君莫急。常言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漢積弊甚深,又豈是一兩句話就說得清楚的。陛下不恥下問,我自然要竭盡所能,為陛下答疑解惑,總不能說幾句空話大話糊弄陛下。令君以為然否?」
荀彧語塞,卻不能反對。「那就請長史詳言之。這和月旦評有什麼關係?」
楊修向天子再拜。「陛下,臣旁引月旦評,並非言不及義,而是想說明一個道理:求才是國政之本,須有章可循,絕不能以某人幾句不著邊際的空言為憑。處士橫議,互相題榜,縱有報國之心,卻無益於國家,反倒讓有心人利用,煽動民意,結黨營私。臣請陛下效大將軍之政,設政務堂,培養官吏,去虛名,求實才。」
天子一下子愣住了,眼珠接連轉了幾轉,掃視殿中群臣。楊修這彎轉得太快,他沒有一點心理準備。隨即一想又明白了,楊修這是有備而來,說月旦評不過是引子,實際劍指黨人議政。楊彪是務實派,不像黨人那麼激進,對黨人也一直有所保留,這話從楊修嘴裡說出來倒也自然。
但殿中的大臣可沒天子這麼淡定。楊修這句話的打擊面實在太大了,殿上大臣有的就是黨人,比如趙溫、荀彧,其他的就算不是黨人也同情黨人,贊成黨人的理念,或者習性與黨相近,前者如皇甫嵩,後者如劉巴;縱使對黨人的一些做法不滿意也不會像楊修這樣當眾指責,而且用這麼重的話。
劉巴忍不住出列。「楊長史,陛下召集朝會,當議要事,竊以為不宜牽連太廣。議政便議政,何必旁及黨人?長史若有宏篇大論,何不朝會後再說,或者寫成文章,印行天下,讓天下人細細品鑑?」
眾人又是一陣輕笑。楊修非議黨人,真要寫成文章,怕不是要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楊修轉身打量著劉巴。「劉掾以為我是借題發揮?」
劉巴拱拱手,昂著頭。「不敢。」
「劉掾可知黨人於國政之害?」
「不知,巴學識淺薄,只知黨人以天下為己任,義之所在,沒身不顧,合乎孟子大丈夫之道。聽聞吳王推崇《孟子》,施政也多依孟子之義,難道長史反倒不喜?」
「司徒滯留江東,劉掾代行司徒事,施政是否依孟子之義?」
「巴雖不敏,亦知見賢思齊。」
「布匹專賣,亦是孟子之仁政嗎?」
「事急從權,不得不然爾。」
「殺雞取卵,與民爭利,稱為事急從權。百姓無衣,司徒府囤積居奇,亦是孟子之仁政。恕修愚昧,不敢苟同劉掾高見。」楊修搖搖頭。「如今南陽商人寧可將布匹遠售遼東,也不來關中,不知劉掾又當如何從權。」
劉巴面色微變。「你說什麼?南陽商人將布匹遠售遼東?」
楊修笑了。「不相信?這是自然。關中近,遼東遠,布匹利薄,本不該捨近求遠,但關中專賣,形同搶劫,商人無利可圖,反倒不如遠售遼東,利雖薄,量卻大,在遼東售布,再購遼東之人參、鹿茸、皮貨返程,利潤再翻一倍。」
楊修將南陽商人的成本、運費、利潤一一說來,如數家珍。他的話還沒說完,劉巴的臉色就變得非常難看,荀彧、劉曄等人也意識到了問題,都變了臉色。劉巴已經通報過他們,南陽商人到關中做生意的越來越少,尤其是布匹,不僅普通布匹沒有了,絲帛也突然不見了。劉曄已經派人去查,還沒結果,卻沒想到楊修告訴了他們結果。
南陽商人不到關中做生意,改去遼東了。這可是個大麻煩,南陽布匹不僅關係到關中的布匹供應,還關係到與西域的交易,直接影響朝廷的財政收入。
楊修轉身面對天子。「陛下,劉掾出身官宦,其祖為蒼梧太守,其父為江夏太守,劉掾天資聰慧,少有令名,又曾在郡中歷職任事,可謂難得。可他主政關中,行布匹專賣之制,實在是飲鴆止渴,智者不為。以劉掾之出身高才尚且犯下如此錯誤,其他人可想而知。何也?經驗不足,又自恃才華,鄙視商賈,自以為生殺予奪,作威作福,卻不知為商之道,為政之本。」
楊修毫不留情,將劉巴的幾項措施批得一文不值。劉巴既理虧又心虛,一時竟無言以對。論執政經驗,他固然不如楊修,但歸根到底還是被楊修透露的消息震懵了。他之所以敢對南陽布匹實行專賣,就是他相信孫策控制下的五州採用新織機後布匹產量猛增,銷路緊張,南陽商人不可能放棄關中這個市場。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南陽商人會不遠千里,將布匹賣到遼東去。他不願意相信,可是以他的聰明,只要將楊修報出的賬目核算一遍就知道楊修沒有騙他,而且這不是恐嚇,已成事實。
看到劉巴臉色不對,天子也知道麻煩大了。
楊修再次強調:這不是劉巴一個人的錯,而是讀書人做官普遍會遇到的問題,尤其是名士。普通人做官都由郡縣小吏做起,一步步升遷,有了一定的行政經驗之後再授縣令長、郡守,就算遇到一些問題也不會太離譜。名士因為升遷速度過快,經驗積累不足,又自以為書讀得多,往往會做出不切實際的舉措,出了問題還不知自省,總以為是別人見利忘義,與他們做對。軟弱些的隨波逐流,強硬的就以權壓人,甚至大開殺戒。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建政務堂,讓他們知道為政之道,會遇到什麼樣的問題,又該如何解決,避免他們走彎路。這是大將軍的創見卓識,已經在南陽、吳郡推行,效果不錯,可以在關中推廣。
楊修侃侃而談,聲音雖然不大,卻理直氣壯。殿上群臣都識相的閉上了嘴巴,沒人敢跳出來幫劉巴說話,免得惹火上身。但他們都不贊成楊修的建議,尤其是新入朝的涼州人。劉巴尚且不合格,他們又有幾個能勝任本職工作?按照楊修的標準,他們都應該進政務堂學習,然後由縣令做起。
但事實證明,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該來的總會來。
楊修批完了劉巴的經濟民生,立刻把矛頭指向士家制度。士家制度的倡議者楊阜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應答,強調耕戰雖是法家故舊,卻可以救亡圖存,解決朝廷目前的危機。
話音剛落,楊修便問道:「以楊掾之見,朝廷目前的危機是什麼?」
楊阜閉口不言。朝廷最大的危機是什麼,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沒人敢說破,尤其是當著楊修這個大將軍長史的面說破。說孫策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那無異於與孫策撕破臉,決一死戰。如果朝廷有這樣的實力和勇氣,又何必封孫策為王,還征他入朝主政?
「楊掾緘口,怕是有難言之隱。」楊修微微一笑,環顧四周,笑意盈盈。「諸君想必和楊掾一樣,以為大將軍異姓封王,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關中實行士家制就是為了對付大將軍。不過我想告訴諸君的是,如果大將軍真的成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那也是諸君逼的。大漢如果要亡,一定是亡在諸君手中,而不是大將軍的手中。諸君不僅是大漢的罪人,更是無盡殺戮的始作俑者,那些無辜戰死的將士、百姓的不會忘記你們,一定會詛咒你們,讓你們永世不得安寧。」
說到最後,楊修臉上已經看不到一絲笑容,只剩下嚴冬般的冷冽。他走到皇甫嵩面前,躬身一拜。「皇甫太傅,我想問太傅一件事,請太傅務必如實相告。」
皇甫嵩垂著眼皮,沉默不答。他能猜到楊修要問什麼,實在不願意在這個場合開口。可是楊修盯著他,一副絕不罷休的模樣,他根本躲不過去。
「長史請問,嵩盡力便是。」
「敢問太傅,當初你平定黃巾之亂,威鎮天下之時,手握天下雄兵,可曾有不臣之心?」
「不敢。」皇甫嵩厲聲道:「請楊長史莫污我清名。」
「可曾有人以功高震主之言相靠,勸太尉奪取大漢江山?」
皇甫嵩想起了閻忠。他抬起頭,看了楊修一眼。楊修嘴角微挑,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太傅還記得故信都令,漢陽閻忠嗎?」
皇甫嵩頭皮發麻,像是見了鬼似的盯著楊修。閻忠勸他造反的事是機密,他固然不可能告訴別人,閻忠也不會主動透露給別人,楊修是怎麼知道的?要知道閻忠都死了七八年了,就算孫策身邊的細作厲害,也沒辦法將閻忠從墳里挖出來打聽。
難道是賈詡?一個名字忽然跳上皇甫嵩的腦海。
皇甫嵩眼前金星直冒,汗出如漿,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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