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院原是從榮國府花園隔斷出來的,不比正房那邊軒峻壯麗,但也都還算精巧。
亭台軒榭,假山花園,廂輔遊廊一應俱全。
不過以賈琮的處境,他在賈府東路院的住宅,自然不可能好到哪裡去。
是緊靠著儀門邊,一座小假山後,在穿山遊廊拐角處的一處耳房。
所謂耳房,通常指的是兩間屋子拐角處的旮角屋。
一般是儲藏些雜物,或是住些上值的丫鬟,以便隨時侍奉主子。
而賈琮這間耳房,比那些還不如。
是在假山後一處牆角間就著兩面牆搭建起的屋子,高不過假山……
賈環乘坐馬車,入了黑油大門,一路到儀門前方蹦下車。
沒去正房,就直接轉到假山後。
此時,天已黃昏。
賈環沒讓趙國基陪著,自己拎著藥包和一盞小燈籠。
繞過假山,到了賈琮耳房前的小小庭院內,見靜悄悄的,賈環心裡有些瘮得慌,依稀還能看到幾個大腳印,和點點斑紅……
一陣夜風拂過,有些蕭瑟。
眨了眨眼,賈環踮起腳,朝耳房內小聲喚了聲:「賈琮?」
沒人答應。
他大了些聲,再喊一回:「賈琮?」
依舊沒人答應。
年不過五歲的賈環,看著地上星星點點的紅跡,臉色忽地一變,喃喃道:「壞事了,賈琮該不會是被打死了吧?」
他有些害怕的咕噥不停,想起是他讓賈琮幫著賭戲的,心虛道:「賈琮,這可不關我的事啊。
都是金榮那個球囊的,還有他姑母。
你要找,就去找他們吧,可別來找我啊。
改明兒我有銀子了,給你燒點紙錢……」
說著,他連藥也不想送了,倒退了兩步,就想跑路。
正在這時,木門忽然打開,賈琮赤著上身,面色蒼白的站出來,語氣有些弱,淡淡問道:「什麼事?」
此刻天已經半黑,賈琮耳房的庭院,本就是由一座假山和兩面牆壁圍成,有些森幽之感。
屋內沒有點蠟,賈琮又是冷不丁現身,真真快將賈環嚇死……
他一口氣差點沒吸上來,怔怔的看著賈琮那張蒼白的臉,動也不敢動一下。
嘴巴哆哆嗦嗦的張不開口,眼睛裡含淚……
賈琮見之,眉頭輕皺,問道:「怎麼了?」
賈環被這一問,小小身子打了個寒戰,哭腔道:「賈琮,你到底是人還是鬼啊?你死沒死……」
賈琮無意嚇唬一個熊孩子,折返回屋,點起了一根殘燭,暈黃的燈光從門口擠出。
他又回到門口,指著門前的影子,道:「鬼有影子嗎?」
賈環聞言,停下抽泣,仔細看了看,這才海鬆了口氣,回過神來。
大口喘息了幾下後,他悄悄抹了淚,提著藥包和小燈籠,罵罵咧咧的進了屋子。
「給,這是我從二嫂那裡給你要來的藥包。」
賈環一點不認生,走進那間小小的耳房裡,在鋪設整潔的床鋪上坐下後,故作豪爽道。
賈琮自然不信這鬼話,想了想,道:「是金榮她姑母,去尋鏈二嫂了吧?」
賈環一怔,脫口道:「你怎麼知道?」
賈琮沒有說什麼,將賈環帶來的藥包打開後,發現有好些小藥包。
他仔細辨認了下,除了一小瓶是現成的,其他的都是藥材。
血竭,乳.香,冰片,芙蓉葉之類。
只是,多已經不能用了,太陳……
他倒也沒意外,又打開了那一個小瓶後,嗅了嗅,微微點了點頭,還好。
也多虧他前世所在的醫院,一直在開展中西醫合療,賈琮工作了幾年後,對一些中醫知識有所了解。
不然,還真分辯不出來。
「賈環,幫我上點傷藥。」
賈琮將其他藥包封好後,對賈環說道。
說著,脫下了外裳,轉過身來……
「啊!!」
賈環卻忽地驚恐的叫一聲,從床榻上跳了起來。
眼睛瞪的溜圓,小臉上滿是驚駭之色看著前面。
賈琮的背後,交錯著幾條紅紫棍傷,腫起足有二指高……
觸目驚心!!
然而賈琮,依舊站的筆直……
「賈琮,你……你不疼啊?」
賈環弱弱問道,可看著賈琮若無其事的面龐,他心裡卻隱隱有些發寒。
賈琮道:「廢話,能不疼嗎?你到底會不會上藥?」
賈環聞言被激起火,一擰脖頸道:「會自然是會的,我什麼不會?可我憑什麼給你上藥,我又不是你小廝!」
賈琮微微一嘆息,搖頭道:「這樣,你幫我上了藥,我給你變個戲法。」
「變戲法?」
賈環眼睛一亮,道:「你會噴火吞刀嗎?」
賈琮抽了抽嘴角,道:「不會,但比那個好看多了。」
賈環撇嘴,道:「吹牛!」眼珠子轉了轉,又道:「有能耐,你先變一個我瞧瞧!」
賈琮道:「好,你給我兩個銅錢。」
賈環跳腳道:「你這也太貴了吧?我在南胡同看,才賞一個錢!」
賈琮拿這熊孩子沒法,無奈道:「是用來變戲法,變完還你。」
賈環聞言,將信將疑的看了賈環一眼後,扣扣索索的從懷中取出一荷包,拿出兩枚銅錢來,遞給賈琮。
賈琮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他接過銅錢後,走到一旁的一張小桌几上,將銅錢放在几上。
然後對賈環道:「看仔細了。」
說罷,平展的手緩緩拂過幾面,也不見任何動作,銅錢消失。
翻過手,手中亦沒有銅錢。
不過沒等睜大眼睛的賈環反應,他隨手又在桌面一拂,兩枚銅錢再次出現在几面上。
這還不算完,賈琮有些控制不住顫抖的手,卻沒有停歇,眉心堅韌,再往几面上來回拂了兩次,就又出現了四枚銅錢……
「天……老……爺!!」
賈環張著老大的嘴,用虔誠信徒歌頌聖母瑪利亞的聲音,吐出了這三個字。
臉上的表情生動誇張,他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點石成金的仙術……
「給我上完藥,這多出的四枚錢,就歸你了。」
賈琮面色蒼白道。
其實,本來都是賈環的……
這回,賈環再不推脫,腦袋點的跟皮球一樣。
賈琮趴在木床榻上,賈環毛利毛躁的,拿著個藥瓶這灑一點,那灑一點……
「賈琮,你幹嗎不和大老爺解釋解釋,這分明是金榮在誣衊咱們。」
賈環隨口抱怨道,注意力卻明顯在几面上那多出的四枚銅錢上。
賈琮呵呵了聲,沒說話。
賈環自己卻反應過來,撇了撇嘴,一邊繼續在賈琮背後灑「胡椒麵」,一邊道:「你說說你這個兒子當的有什麼勁兒?
一年到頭,也就祭祖和大老爺生兒的那一天,你能去磕個頭。
大老爺連打你都不親手打……
我雖然也不是太太生的,可老爺待我還是不錯的。
他晚上常去我娘屋裡睡,所以我三天兩頭見著他。
老爺雖然白天挺凶,可晚上待我和我娘極好。」
賈琮聞言,無言以對。
賈環年幼,還不知這其中的深意,又驕傲道:「我還有好幾個婆子丫鬟伺候著,衣裳也不用自己洗,早飯也不用自己煮。
小吉祥雖是個黃毛丫頭,可她會給我洗襪子!
你就一個上不得台面的婆子當乳母,她還不照顧你,只會欺負你笨!
對了,你這身傷,就是她打的吧?
上回就是她把你打個半死!」
「賈環。」
賈琮輕輕叫了聲。
賈環被打斷,有些不高興,道:「幹嗎?」
賈琮淡淡道:「想不想學我剛才變的戲法?」
「……」
賈環先是怔了怔,隨即「噌」的一下跳起來,險些把手中的傷藥給丟了出去,激動道:「我怎麼沒想到,讓你把這神仙術教給我!
快快快快……」
一迭聲說了好些個快字,賈環急道:「賈琮,快將這法術教我,明兒我還請你東道!」
賈琮聞言,想起那個無頭猴兒糖人,嘴角微微彎起,道:「你先給我上藥,再聽我說。」
賈環人雖小,卻也懂得巴結,忙笑道:「好好好,我這就好好給你上藥。
賈琮,你現在越來越不傻了,還知道拿大了!」
說著,又老老實實給賈琮上起藥來,倒比剛才認真了許多。
賈琮呵了聲,道:「賈環,你想學那戲法也成,不過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賈環忙問道。
賈琮趴在木床上,輕聲道:「下月初一,是……大老爺的生辰。
今年是他五十整壽,必會大辦,還會請老太太她們過來坐坐看戲吃酒。
我希望你能如此這般……」
輕聲言語間,賈琮的眼神一直停落在暈黃的燭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內。
今日不分青紅皂白的一通胖揍,徹底揍醒了賈琮。
尤其是賈赦終止了他繼續去族學進學的權利。
若再無動作,他真的就要被生生困死在這間耳房內了。
他在賈府的活動空間,僅僅局限於假山後面這間耳房。
能去學裡,還能出去轉轉,尋些機會。
如今連學都不能上了,自然也就被禁止再出門。
他那個奶嬤嬤,隨時都會過來監查一眼。
但凡人不在,或有什麼「不規矩」,就破口大罵。
難聽之極,可恨之極。
他如今是被壓在了五指山下。
可他卻不是孫猴子,沒有唐僧來救他,只能自救。
然而根據他的了解,哪怕賈赦知道他上當受騙,冤枉了好人,也絕不會收回對他的懲罰,自打自臉。
指望賈赦,是行不通的。
所以,他只能另闢蹊徑!
絕不能坐以待斃。
對於這吃人的禮教,既然抗拒不得,也不能只是畏懼。
那麼就要學會……
利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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