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陰庭院占風光,呢喃清晝長。
碧波新漲小池塘,雙雙蹴水忙。
萍散漫,絮飄颺,輕盈體態狂。
為憐流去落紅香,銜將歸畫梁。
——宋·曾覿
一夜難言。
拂曉天光大亮,孫紹宗披著件貂頦滿襟暖襖,坐在床沿上直揉太陽穴。
到底還是多喝了幾杯,否則也不至在這屋裡放浪形骸。
他倒並不是後悔,昨晚上收用了晴雯、彩霞——區區兩個丫鬟而已,睡便睡了,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主要是地方不合適!
自家閨女屋裡,怎麼也該避諱些的。
好在女兒年紀尚小,也還不到記事的時候,待會兒讓人把床換了,再拿香料熏一熏也就是了。
嗯……
香料這東西還是不要亂用了,如今也沒什麼環保標準,小孩家家的,萬一過敏了可如何是好?
還是先空置上兩天,等那些味道自然揮發掉,再讓她回這屋睡吧。
打定主意之後,孫紹宗回頭掃了一眼床上,見二女依舊雙目緊閉,假到不能再假的裝睡,便乾脆不去理會她們,徑自穿戴整齊到了外間。
剛跨過門檻,迎面就撞見了,正在探頭探腦的小丫鬟蕊兒。
眼見孫紹宗從裡面出來,蕊兒立刻垂下頭撥弄著掃帚,想要假裝是在打掃的樣子。
不過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忙順勢躬身道:「奴婢見過二爺。」
孫紹宗也懶得同她計較什麼,直接吩咐道:「等你們姨娘起了,告訴她先別讓囡囡去那屋裡,等我找人清理乾淨了再說。」
頓了頓,又補充道:「晴雯就不必說了,這幾日你先替她擔待著,有什麼不湊手的,到外面喊了婆子幫忙——小廚房那邊兒,你也去交代一聲,先替彩霞請幾日假。」
蕊兒滿口應了,又如同向日葵似的,目送孫紹宗出了西廂。
等回頭再望向裡間,哪一臉的探究與新奇,便化作了止不住的艷羨。
…………
「晴雯……替她擔待些……喊了婆子……小廚房……請幾日假……」
外間的聲音斷斷續續,偏又被晴雯聽了個真切,一時間直讓她心下五味雜陳,那未曾乾涸的眼眶裡,不知不覺便又噙滿了淚水。
這十餘年的記憶,走馬燈似的腦海里繚亂著,一忽兒是寶玉、襲人,一忽兒是香菱、蕊兒,時不時的還會冒出王夫人哪張慈眉善目,卻又讓人可憎的嘴臉。
便在此時,一個低沉暗啞的嗓音,忽然傳入了她耳中:
「這下你可滿意了?!」
晴雯睜開眼睛側頭望去,就見彩霞正怨毒的盯著自己,呼吸起伏處,儘是些紅腫指痕。
若換成昨日,晴雯少不得要與她爭執一場,但如今麼……
晴雯卻委實不想再同她理論什麼。
忍著股間的痛楚,緩緩的坐直了身子,撿那尚算整齊的衣裳穿戴起來,扶著床柱勉力起身。
等身子稍稍適應了,她便準備向外行去。
只是剛顫巍巍的邁開雙腿,晴雯忽又停了下來。
遲疑愣怔了半晌,轉身走到了櫥櫃旁,從簸箕里取了剪刀,回到床前撩開被褥,將屬於自己的那片落紅,小心翼翼的從褥子上絞了下來。
「哼!」
彩霞見她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樣,卻是越發恨的牙痒痒,冷哼一聲,猛地坐直了身子,齜牙咧嘴的嘲諷著:「連個正兒八經的姨娘都未必能輪的上,這東西你還想留給誰看?難不成是要送給寶二爺的?!」
聽到『寶二爺』三字,晴雯終於有了反應。
就見她微微搖了搖頭,苦笑道:「兩年前他都留不住我,現如今又能怎得?便是當面見著了,怕也要滿口恭喜我得了好歸宿。」
說著,便一步步向門外挪去。
不過到了門前,她卻再一次停了下來,猶豫著轉回頭告誡道:「你最好也收斂些,別再被過去的執念迷了心竅——須知二爺眼裡可容不得沙子。」
彩霞正待反唇相譏,她卻早頭也不回的去了。
不提彩霞在屋裡如何,卻說晴雯到了外間,不見方才說話的蕊兒,反倒是香菱正捧著杯熱茶,在桌前呆愣愣的尋思著什麼。
「呀!」
眼見晴雯從裡面出來,香菱急忙起身過來攙扶,將晴雯讓坐在上首,這才埋怨道:「你既然起來了,怎得也不言語一聲?昨兒鬧騰了半宿,我還以為你要到中午才會露頭呢!」
說著,又湊到晴雯耳邊道:「我讓蕊兒去討藥膏了,過會兒我親自幫你敷上,也免得受罪……」
晴雯原本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此時聽她一如往常的絮叨著,心下不覺便生出些暖意與羞臊。
正待道一聲『謝』,忽又聽香菱道:「等上午我尋著機會,向老爺打聽打聽,看他要怎麼安置你……」
「千萬不要!」
晴雯忙把手搖的撥浪鼓一般,香菱所謂的安置,顯然指的是『抬舉成姨娘』,可這事兒哪有她想的那般簡單?
因見香菱依舊懵懂的模樣,她只得無奈的解釋道:「二爺如今還沒成親,就已經納了三房妾侍,又生下了庶長子——這本就已經不利姻緣,眼下卻怎好再往上添?」
這一番話說完,卻見香菱先是恍然,繼而又捂嘴竊笑起來。
晴雯被她笑得莫名,忍不住追問究竟,才聽她掩嘴道:「原本還怕你想不通,如今聽你替二爺想的這般周道,倒是我杞人憂天了呢。」
晴雯大囧,有心去搔香菱的癢,卻又覺得此時實在不該如此歡脫,最後賭氣抓起她那半杯茶水,一仰頭灌了下去。
喝完了這茶水,她心下的鬱結仿佛也衝下去不少,反倒透出寫釋然來。
說到底,她也已經離開榮國府兩年了,同賈寶玉也早就斷了聯繫,自不會再想當初那般尋死覓活的。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且不提孫家後院如何,卻說北靜王妃一早上起來,回想起昨夜的遭遇,便覺渾身不舒坦。
於是乾脆又命人燒了洗澡水,打算再好生搓洗一番。
誰知剛把浴桶準備好,就聽的外面砰砰砰有人砸門,使人一問,卻不是北靜王水溶還能是誰?
既然是水溶鬧著要進來,丫鬟婆子們自然不甘阻攔。
於是忙分出一人上前下了門閂。
哐當~
還不等把門打開,那水溶便不耐煩的闖了進來,揮退了屋裡的婆子丫鬟,沉聲質問道:「聽說你昨夜帶人出去,攔路射了那孫紹宗一箭?這可是真的?!」
衛氏恍若未聞一般,背轉過身,把剛剛解開的扣子、腰帶,一一打理整齊了,這才轉回頭淡然的反問著:「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怎麼這般糊塗?!」
眼見她如此態度,水溶更是惱怒不已,跺腳道:「現如今我是什麼處境,你也不是不曉得!眼下最緊要的就是交好太子,免得日後被牛家牽連——可你倒好,偏要三番兩次的去招惹那孫紹宗!」
「你知不知道,就因為這孫的一句話,太子愣是把最親近的內侍都杖斃了!這姓孫若是因此懷恨在心,日後咱們可如何是好?!」
一邊說著,他便急驚風似的在屋裡亂轉。
短短兩年時間,原本風華正茂的水溶,竟隱隱生出些暮氣來,足見他肩頭、心底的壓力之重。
但衛士卻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近年來這夫妻二人多有隔閡,水溶只以為妻子是在惱恨,自己沒能保下小舅子。
殊不知衛氏雖不是個功於心計的,卻也隱隱覺察出,丈夫在弟弟的案子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此時聽他話里話外,都是在為『前途』考量,絲毫沒有念及蒙受不白之冤,在牢裡苦熬了兩年的衛若蘭;更沒理會自己昨晚上,被那孫紹宗羞辱的事情。
衛士心下只覺惱恨不已,卻哪會有什麼感同身受?
被丈夫煩的緊了,她便冷笑道:「我不過是想問問二弟的事情罷了,再說他又未曾吃虧,真要懷恨在心,也該是我惱恨他才對!」
「嗐!真要是為了二弟的事兒,那你就更不該得罪他!」
水溶直惱的跺腳,暗悔當初怎得選了她做王妃——琴棋書畫文武雙全是不假,可這情商也忒低了!
衛氏卻仍舊不以為然,反冷笑道:「得罪他又如何?左右依著你們說的,這案子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衛若蘭的案子,這兩年裡也不是沒審過,可每次三司會審,都是掰扯個沒完沒了。
一開始衛氏還積極奔走,儘量替衛若蘭轉圜周旋。
可久而久之,她便發現就算有人暗中許諾了什麼,在堂上依舊沒什麼用處。
反之,就算有人揚言要重懲衛若蘭,最後也是落個不了了之。
後來水溶和衛如松便斷言,這肯定是的了皇帝的授意,目的是讓兩家繼續爭鬥。
所以在聽說孫紹宗也會參與此案時,她便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毫無顧忌的想要出上一口惡氣。
「你知道什麼?!」
見她依舊死不認賬,水溶愈發的狂躁起來,揮舞著手臂憤憤道:「這回可不是三司會審,依著朝廷的意思,案子就交給他一人獨斷了!」
「什麼?!」
這下衛氏可真是吃了一驚,猛然間跳將起來,與水溶對視了半晌,見他並沒有要改口的意思,兩隻長腿忽又一軟,緩緩的癱坐回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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