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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薛姨媽姐妹兩個,各自占據了羅漢床一角,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著。
初時所議論的,無非是榮寧二府的是是非非,但聊著聊著也不知怎得,王夫人便上下端詳起薛姨媽來。
那狐疑的眼神,直把薛姨媽瞧的心下打鼓,訕訕道:「姐姐瞧什麼呢?倒好像不認識我了似的。」
王夫人聞言噗嗤一笑,順手抓起幾顆剝了皮的糖炒栗子,分出一半給薛姨媽,口中嘖嘖稱奇道:「你說你這病了一場,非但不見清減,臉上倒多了些血氣,紅撲撲的透著喜慶——若再小上幾歲,都能冒充新媳婦兒了。」
她不過是隨口調侃,薛姨媽卻唬心跳都差點停掉,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直發燙,忙低頭吞下枚栗子,藉以掩飾心中的慌亂。
可王夫人這幾年與她朝夕相處的,哪會瞧不出她的異樣?
當下奇道:「你這是怎的了?莫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
「太太、太太!」
正說著,就見外面匆匆走進一人來,卻是頂替了彩霞的二等丫鬟玉釧兒,就見她滿臉急切的道:「方才怡紅院那邊兒請了大夫,好像是二爺當真病了!」
「什麼?!」
這下王夫人也顧不得再刨根問底,當下跺腳道:「這討債鬼,怎的說病就病了?!」
說著,就自顧自的往外走。
薛姨媽心頭鬆了口氣,也忙把糖炒栗子撇下,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
一路無話。
等到了怡紅院裡,薛寶釵、林黛玉領銜的一眾鶯鶯燕燕,卻是早就趕了過來,此時正圍著寶玉噓寒問暖。
因見王夫人和薛姨媽到了,眾女忙都上前見禮。
王夫人卻顧不得許多,三步並作兩步的到了賈寶玉床前。
見他病懨懨的倚在床頭,雖是強打著精神裝出一副笑臉,眼中卻沒有半分神采,王夫人愈發的焦急起來,連聲追問道:「這好端端的,怎麼又病了?!大夫怎麼說的?是從哪裡過了病氣,還是不小心染了風寒?」
說到後面,她便忍不住拿眼去瞪這屋裡的幾個丫鬟。
麝月嘴快,見她似有遷怒的意思,忙垂首道:「昨兒二爺本來好好的……」
說到一半,卻被襲人給攔下了話頭:「昨兒二爺本來就有些不爽利,後來給東府老太爺寫了篇祭文,就更是丟了魂似的——好在大夫說沒什麼大礙,只是思慮過度傷了心脾,好生將養幾日就成。」
聽她這番說辭,王夫人才恍然記起,自己昨兒為了搪塞尤氏,早已經給兒子掛了病號。
順嘴又苛責了兩句,便轉頭埋怨兒子,怪他再怎麼孝順,也不該傷了自己的身子。
其實那賈敬十幾年前就去城外修道參玄了,一年也未必能回來兩次,同賈寶玉能又多少親情可言?
賈寶玉昨兒寫那祭文時,不過是習慣性的傷春悲秋,硬把自己給套了進去,跟孝順什麼的完全不沾邊兒。
但既然王夫人已經定下了調門,眾人自然也都順著這話往下吹捧,你一言我一語的,倒把他捧的二十四孝仿佛。
內中有幾個不善吹捧的,也只是閉口不言,唯獨林黛玉悄悄湊到近前,追問寶玉究竟在那祭文里寫了些什麼。
若別人問起,賈寶玉說不得就招了。
可當著林黛玉的面,想起那祭文里頹唐、厭世的種種言語,正與二人立下的海誓山盟截然相反,賈寶玉哪敢實話實說?
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幾句,眼見林黛玉嚴重疑色更濃,直急的他出了滿頭虛汗。
萬幸,此時外面突然來了救兵——卻正是稱病了幾日的王熙鳳、李紈兩個。
賈寶玉如蒙大赦,忙不迭告罪道:「罪過、罪過,怎得倒把嫂子們也驚動了?」
跟著又問兩人病情可曾康復。
王熙鳳經這一場世態炎涼,倒比往日更從容了些,掩著嘴似笑非笑的道:「我這是心病,今兒大老爺出面還了我的清白,自然也就不藥而愈了。」
說著,又斜眼打量李紈:「倒是大嫂這病,怎也好的如此之快?」
卻原來今兒上午,賈赦就主動向老太太交代,自承當初是自己授意,讓兒媳婦和女婿瞞著家裡合夥做買賣的。
不過王熙鳳話里話外透露出的信息,卻遠不止這麼簡單。
李紈聞言也笑了起來,搖頭道:「我這病就是讓你妨的,你如今既然都好利索了,我還病個什麼勁兒?」
頓時惹得哄堂大笑。
那糊塗的,笑的快活;那半明白半糊塗的,笑的揶揄;那真正明白的,卻笑出了唏噓與同情。
唯獨賈寶玉沒有笑,他呆愣愣的坐在床上,半晌也不見有一絲反應。
薛寶釵最先瞧出不對來,生怕他一時犯了癔症,再把那不能說的給挑明了。
於是忙上前輕輕搡了寶玉一把,岔開話題道:「可惜你病的不是時候,不然倒能去隔壁瞧個稀罕。」
賈寶玉被寶釵攪了心緒,抬眼又見她不住使眼色,愣怔片刻之後,終究還是明白過來,於是順勢問道:「什麼稀罕?珍大嫂子如今忙的焦頭爛額,你們怎還好意思去瞧她的稀罕?」
薛寶釵抿嘴一笑,卻不肯在人前與他太過親近,反手拉了史湘雲過來:「這事兒還得湘雲妹妹來說,才顯得繪聲繪色。」
史湘雲倒是當仁不讓,把天師府的案子裡里外外講了一遍,內中還不忘夾帶了許多私貨,恍如是實親眼所見一般。
末了,她又道:「上午回來的時候,還聽說孫家二哥要在那府里升堂問案呢。」
「當真?!」
賈寶玉登時挺直了脊樑,兩腿往床下一垂,便劃拉著要穿鞋起身,嘴裡還埋怨著:「你們怎麼不早說?我可是有日子沒見過二哥斷案了!」
眼見他這風風火火的,王夫人以下忙都齊來勸說。
但賈寶玉來了興致,又豈是聽人勸的主兒?
何況看他亢奮的樣子,那病情也似乎輕了幾分,王夫人最後也只得隨他去了。
不過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於是乾脆親自帶著一眾鶯鶯燕燕,也去了寧國府『弔唁』。
這一走就是烏泱泱一片,最後剩下的,便只有李紈與薛姨媽兩個。
薛姨媽是不想與孫紹宗碰面,所以才婉拒了王夫人的邀請,此時眼見李紈也留了下來,當即就沉下臉色,不言不語的獨自向外便走。
那曾想李紈卻是不依不饒的跟了上來,還喧賓奪主的斥退了她的丫鬟、婆子。
薛姨媽原本有意阻止,可又怕在這裡鬧將起來,再被人瞧出些什麼來,只得先強自壓抑著。
等到丫鬟們都被素雲、銀蝶引走了,她這才冷言冷語的道:「事到如今,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
李紈臉上也斂去了笑意,鄭重的福了一福,道:「我愧對姨母,原本也不敢再說些什麼,只是方才見姨母眉頭鬱結難解,才想著看看有什麼能贖罪之處。」
「不必了!」
薛姨媽丟下三個字,就想轉身離去。
李紈卻閃身攔在了她面前,懇切道:「姨母便是再怎麼恨我,可有些事情終歸也只能和我商量,再說我這幾年到底……到底有些經驗,就算只為了文龍【薛蟠字文龍】表弟和寶丫頭,姨母也不該拒人於千里之外。」
若是前幾天,薛姨媽倒未必能聽進去這番話。
可現如今,她心頭的惱意到底減弱了些,方才又差點在王夫人面前露了馬腳,故而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還是勉為其難的留了下來。
可她卻斷不肯主動向李紈討教『經驗』,故而只是繃著臉,一副『你說我聽』得架勢。
好在李紈只是擔心她會暴露,繼而把自己扯進去,倒並不在意她恨不恨自己。
當下心平氣和的,將薛姨媽請到了附近一座涼亭里,壓著嗓子柔聲道:「其實當初與他有染之後,我也曾一度惶惶不可終日,只要有誰打量我一眼,就總覺得是被瞧出了什麼。」
這話倒是讓薛姨媽感同身受,於是不由自主的豎起了耳朵。
「好在我平日裡深居簡出的,又有素雲可以排解心事,所以那一段時間裡,倒也沒誰真箇瞧出什麼破綻。」
這對薛姨媽就不怎麼適用了。
她平日裡非但要時常接觸王夫人、薛寶釵這樣的精明人,身邊更沒有誰可以傾訴心事。
眼見薛姨媽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李紈又道:「這法子姨母怕是難以照做,不過還有個法子,姨母倒不妨試上一試。」
「什麼法子?」
薛姨媽終於忍不住開口追問。
李紈正色道:「姨母不妨先把這些年寡居受到的委屈與不甘,全都仔仔細細的想上一遍,然後再問一句:憑什麼?!」
薛姨媽有些迷糊,詫異道:「問誰?」
「當然是問自己、也問那死鬼、更問這賊老天!」
李紈陡然間變得有些激動起來,往心口重重的一拍:「我也是人、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憑什麼受了這麼多的苦,卻不能像個正常女人那樣,享受男人的溫柔體貼?!」
薛姨媽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弄得有些手足無措,猶猶豫豫的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李紈見她這樣子,倒是稍稍克制了些,伸手拉住薛姨媽的柔荑,正色道:「說是自欺欺人也好、說是斷章取義也罷,總之多想想咱們吃過的苦,用那不甘、不願填滿胸膛,也就不會再覺得心虛了。」
薛姨媽眉頭皺的更緊了,顯然一時之間,還有些接受不了這自我暗示的方法。
李紈卻從石墩上起身,柔聲道:「要如何過這道坎,總歸還要姨母自己拿主意。」
說著,微微一福,徑自出了涼亭。
薛姨媽卻是愣怔半晌,直到丫鬟們尋了過來,這才愁眉不展的回了蘅蕪院。
…………
卻說李紈主僕躲在路旁,目送薛姨媽遠去,素雲便有些忐忑的問:「您說她這懵懵懂懂的,不會真被瞧出什麼吧?」
李紈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半晌方道:「比起這個,我倒更擔心她被怨氣迷了心竅,會像我當初那樣鑽牛角尖,與孫家二郎糾纏不斷。」
素雲聽了這話,面上便有些古怪,吞吞吐吐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試探道:「大奶奶,您……您當真要與孫大人斷掉往來?」
「怎麼?」
李紈橫了她一眼:「你捨不得?」
「不不不!」
素雲那根承認,忙指天誓日的道:「我只要能跟在奶奶身邊,就什麼也不想了!」
誰知李紈卻嘆了口氣:「可我卻是有些捨不得。」
說完,卻不管素雲如何反應,徑自往稻香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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