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筆閣 www.pinbige.com,最快更新紅樓夢最新章節!
於是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道:「採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以進去。」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草,這一種是玉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麼藿荑姜蕁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再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詩云『蘼蕪滿手泣斜暉』。」眾人道:「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念道:
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說,便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
吟成蔻才猶艷,睡足酴夢也香。
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猶覺幽嫻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賈政笑說:「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朴,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
一面說,一面走,只見下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
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那裡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作題,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考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罷,罷,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一處,更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雲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眾人笑道:「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眾人都搖身贊妙。
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外抱廈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賈政因問:「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此?」一客道:「『蕉鶴』二字最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極。」又嘆:「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妙。」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這幾間房內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壽萬福,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其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且滿牆滿壁,皆系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贊:「好精緻想頭!難為怎麼想來!」
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及轉過鏡去,益發見門子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後院,從後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說著,又轉了兩層紗廚錦,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寶相。轉過花障,則見青溪前阻。眾人詫異:「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里引到那村莊裡,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賈珍笑道:「隨我來。」仍在前導引,眾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眾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裡邊,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他來,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懸掛著。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寶玉聽說,方退了出來。
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今兒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都虧我們回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抱了起來,幾個圍繞,送至賈母二門前。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幾次。眾奶娘丫環跟上來,見過賈母,知不曾難為著他,心中自是歡喜。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 。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
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摞開手。這當了什麼!」說著,賭氣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環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裡呢。」賈母聽說道:「好,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頑頑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不許扭了他。」眾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又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作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興罷了。」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亦在那裡。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著他們帶領管理。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帳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天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後話,暫且擱過,此時不能表白。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9s 3.7189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