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44章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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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紅玉聽說,不便分證,只得忍著氣來找鳳姐兒,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兒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紅玉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才張材家的來討,當面稱了給他拿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話未說完,李氏道:「噯喲喲!這些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裡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別像他們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們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裡知道!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麼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遭才好些兒了。」李宮裁笑道:「都像你潑皮破落戶才好。」鳳姐又道:「這一個丫頭就好。方才兩遭,說話雖不多,聽那口聲就簡斷。」說著又向紅玉笑道:「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紅玉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麼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作你的媽了?你還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頭比你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今兒抬舉了你呢!」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十分詫異,說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歲了?」紅玉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紅玉道:「原叫紅玉的,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紅兒了。」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道:「既這麼著,肯跟,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一般答應著。他饒不挑,倒把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麼怨的他媽!」鳳姐道:「既這麼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紅玉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紅玉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痴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懸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間的這段公案,還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個光景來,不像是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見他,再沒有衝撞了他的去處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隨後追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去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

    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可曾叫你?」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說:「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的。」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城裡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這些。怎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麼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一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裡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作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閒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益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麼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

    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裡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不覺痴倒。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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