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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姥姥進去,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並不知都系何人。只見一張榻上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一個丫環在那裡捶腿,鳳姐兒站著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福了幾福,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亦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
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大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家活也沒人作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都還好?」劉姥姥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也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里現擷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里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兒即認著了親,別空空兒的就去。不嫌我這裡,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裡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你也算看親戚一趟。」
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罷,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鄉屯裡的人,老實,那裡擱的住你打趣他。」說著,又命人去先抓果子與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么兒們帶他外頭頑去。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賈母益發得了趣味。正說著,鳳姐兒便令人來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與劉姥姥吃。
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令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令給劉姥姥換上。那劉姥姥那裡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姊妹們也都在這裡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
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個賈母高興,第二見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里,那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房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爬著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當個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標緻的一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的,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環回說:「南院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個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只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看著火光息了方領眾人進來。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作什麼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再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
劉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託夢說:『你這樣虔心,原來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麼似的。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一夕話,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寶玉心中只記掛著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畫。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作陪呢。等著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散了,背地裡寶玉足的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麼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麼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惜,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個像就成了精。」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不是哥兒說,我們都當他成精。他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莊店道上閒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還商議著要打了這塑像平了廟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若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幸虧哥兒告訴我,我明兒回去告訴他們就是了。」
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兒做一個疏頭,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潢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豈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他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茗煙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茗煙興興頭頭的回來。寶玉忙問:「可有廟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爺說的一樣,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是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來了,活似真的一般。」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那裡有什么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干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碰頭,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閒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若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我必重重的賞你。」正說著,只見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房裡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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