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晚間焦順回到家中,進門就見徐氏正與邢岫煙閒話家常,於是他一面讓丫鬟們服侍著更衣,一面勸道:「聽說母親今兒又去了紫金街那邊兒?這大熱天的,您又何必……」
「怕什麼,你娘又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
徐氏不以為然的打斷了兒子的話,又道:「我今兒還去了趟薛家老宅, 姨太太說是有些官面上的事兒,想向你當面請教請教呢。」
焦順手上的動作一停,詫異道:「官面上的事兒,可是和我們工部有關的?」
薛家守著賈王兩家姻親,許多事情只怕比焦順自己去打聽起來還方便,如今說要當面請教,那自然和他的本職差事脫不開干係。
徐氏搖頭道:「姨太太也沒細說, 只說是請你休沐的時候,得閒去紫金街那邊兒走一遭。」
這就有些奇怪了。
雙方如今都寄居在榮國府里, 雖然男女有別不好相見,可也沒必要專門去紫金街碰頭吧?
難道是有什麼不好讓榮國府知道的?
焦順滿心的狐疑,卻怎麼也想不到薛姨媽此舉,不過是為了替王夫人避嫌罷了——至於選在休沐日,而不是急著見焦順,則是因為寶釵提議,讓薛蟠先打探一下各家皇商的想法,到時候也好有來有往、互惠互利。
卻說焦順想了半晚上也沒個結果,到第二天也就顧不上這事兒了——王夫人托周瑞送了銀子來,讓他全權代理賈寶玉的股份。
所以他每天除了要去河道衙門扯皮,還得忙著籌建造車廠的諸多事宜。
其實原本焦順並沒有準備搞的太大,只想著弄個組裝作坊,再從國營工廠里定製採購零件就好——這也是他堅持要給工部乾股的原因。
可如今皇帝突然橫插一缸子, 事情就大不一樣了。
這隆源帝可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 要再摳摳索索的搞什么小作坊,豈不辜負了他焦某人『天子幸臣』的好名聲?
所以只能儘量往大了整。
這一來自然忙的不可開交。
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儘量抽出時間維護自己的後宮和諧,達成了雙重意義上的精疲力竭。
一晃到了休沐日前夜。
這天散衙後, 焦順照例又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驅車趕奔尤家的新宅子。
短短几日,自然不足以把這二進院子收拾的煥然一新,如今也不過是重點突擊,把前院客廳和後宅的主臥室布置了一下——畢竟焦順基本上也就是在這倆地方兩點一線了。
今兒他過來,為的是幫尤家母女一起相看奴僕。
前期的篩查工作,焦順都交給了賈芸和倪二負責,因聽說是給焦大人置辦外室,兩人覺得是被托以腹心,都卯著勁兒的賣力,短短兩三天就網絡了不少相對靠譜的『求職者』。
而這場最終面試,自然是在客廳里舉辦的。
彼時天尚未徹底暗下來,但為了能讓焦順和尤二姐看清楚應聘人的長相、表情、動作,賈芸特意在左右點了兩隻燭台——至於那明晃晃的燭光照在臉上,會不會讓應聘的人感到不適,那就全然不在賈芸的考量範疇了。
「你們繞著燭台轉幾圈給老爺瞧瞧,先慢慢的, 然後再走快些……」
約莫面試到第七組的時候——前半段面試都是夫妻檔, 所以是一組一組的——賈芸按照先前的流程問了幾個問題,又指揮著兩人圍著燭台繞了幾圈, 並嘗試著搬運了幾件重物,以確定他們並無殘疾病弱。
本來這一套走完,就該焦順開口發落了,可賈芸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動靜,回頭看過去,才發現焦順以手托腮打起了瞌睡。
賈芸忙壓低聲音,向一旁的尤二姐請示:「太太,您看這?」
他如今已有十八,焦順也不過才二十歲,當著外人的面叫義父,兩下里總有些彆扭,故此賈芸乾脆學著榮寧二府的規矩,改稱起了老爺。
這既然稱呼焦順為老爺,稱呼尤二姐一聲『太太』自然也不為過。
被他叫做太太,尤二姐卻難免有些尷尬,看看焦順再看看那對兒夫妻,半晌才囁嚅道:「先帶他們下去吧,等、等大爺養養神兒再說。」
賈芸應了一聲,便帶著那對兒沮喪的夫妻退了出去。
尤二姐給焦順沏了壺濃茶晾上,便坐在旁邊發起呆來。
又過了好一陣子,焦順頭一耷拉才猛地驚醒過來,茫然的四下里張望著,直到看見旁邊的尤二姐,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他瞧尤二姐多少有些使性子,便招呼著她坐到了自己懷裡,用下巴抵著她的額頭訴苦,表示自己並非是有意怠慢,實在是最近忙的狠了。
說著,就把自己近來忙的事情,選那要緊的加油添醋的說了。
尤二姐聽他又是和皇帝一起做買賣,又是涉及黃河兩岸千萬黎庶的,越發感激男人做大事的同時,還能抽出時間來陪自己挑選奴僕。
於是自然是加倍的百依百順,才失身不過三五日光景,竟就從焦順這裡學了十八般妓藝……
…………
且不提焦順事後回家,對著邢岫煙又是如何訴苦。
卻說與此同時,禮部左侍郎張秋家中,一位年過半百的六品主事,也正在向張侍郎慷慨陳詞。
「那些匠戶風聞朝廷準備一視同仁,竟就串聯起來鬧著讓蒙學擴招,又或是單獨設立一所工學——您聽聽這成什麼了?!連一群匠戶都敢對朝政指手畫腳,長此以往成何體統?!」
「他們口口聲聲是要進學開蒙,可說到底還不是就想混個官身?!如今雖只有頭名得授九品下吏,可若不加以節制,日後未必不會變成三鼎、三甲,八品、七品!」
「我輩讀書人懸樑刺股十年寒窗,能夠舉業入仕的也不過百之一二,一群匠戶讀幾日蒙學就能做官,這、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說到憤恨處,這主事鬚髮皆張青筋亂跳,直恨不能將那些不安分的工賊千刀萬剮。
勤工助學的政策,雖然在一等程度上緩解了禮部的財政壓力,可禮部上下卻大都不以為榮反以為恥,尤其是一些皓首窮經,考了半輩子才考中進士的中老年官員,在驚聞工讀生頭名得了官身之後,更是痛心疾首的高呼國將不國。
不過他說的雖然痛徹心扉,但張侍郎聽完之後卻是未置可否,反而問道:「那焦順是什麼主張?」
「這……」
主事一愣,旋即忙道:「他雖沒有應允,不過卻派了人去各大工坊里察訪,將那些暴民的暴論一一登記在冊,顯然是準備日後照此辦理。」
頓了頓,他又忍不住展開了人身攻擊:「這等幸進小人,還不就是一味的逢迎上意?他本是奴籍,如今見陛下有意抬舉匠人,便改頭換面趁勢邀寵,足見其厚顏無恥——要我說,這事兒說不定就是他背後主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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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要講證據。」
張秋有些不悅皺眉道:「焦暢卿雖出身低賤,卻絕不是愚鈍蠢笨之人,他既身處嫌疑之地,又怎會留下這樣的把柄?況且只是登記在冊,又不曾對下面許諾什麼,別說把柄,恐怕連話柄都算不上。」
「大人!」
那主事微一躬身,憤慨道:「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啊!就算那焦順不是主使,這勤工助學總是由他而始,且如今借著軍代表、糾察隊的名頭,又妄圖插手軍務,足見其所圖甚大!」
張秋聽了這話,是滿心的不以為然。
若說生逢亂世,糾集工人徒屬造反倒還有可能成事,但太平年間又有誰聽說過,憑藉一群匠戶就能掀起風浪的?
再說了,京中有三營一衛足足十萬大軍,這所謂的糾察隊加在一起攏共也不過兩三千人,且彼此互不統屬如同散沙一般,莫說其還受到了五城兵馬司和工部的雙重領導,便真就被焦順一手掌握了,又能如何?
至於匠官的勢力拓展到軍方……
最近因為東南一戰,武人集團的聲勢明顯有所抬頭,甚至還出了王子騰這樣權傾東南的勛貴,如果匠官們能攤薄這些**的勢力,朝中文臣只怕還樂見其成呢。
當然了,這也並不意味著張秋就支持焦順的所作所為。
至少在工學這一點上,他是決不允許焦順成事的!
否則禮部最重要的『為國選才』大權,豈不就要旁落了?
張秋對那主事擺了擺手,正色道:「不要胡亂攀扯,軍代表和糾察隊的事情是因為閣老們極力推行,才會如此順利鋪開的,否則單憑他一個小小的工部主事,如何能成?」
那主事其實打心裡也沒覺著,焦順能靠這些糾察隊搞出什麼事情來,更不在意軍職被匠人奪去,之所以提起這事兒,僅只是順嘴拿來誇大其詞罷了。
如今見張秋拿閣老出來壓人,他連忙也改口道:「是下官唐突了,不過這次匠戶們鬧著要擴招工讀生的事兒,咱們禮部總不該坐視不理,否則……」
張秋再次抬手打斷了他,沉聲道:「做事情要用心,不可急躁求成——先前因為工戲的事情,皇上就對咱們禮部大為不滿,雖則為國分憂百死莫悔,可怕只怕再鬧起來會適得其反。」
那主事愣了一下才明白張秋的意思。
皇帝如今本就已經對禮部有看法了,倘若這時候主動挑起爭端,皇帝肯定會選擇偏幫匠戶匠官,甚至多半會比先前來的更激烈。
倘若到時候真遂了那些匠戶的意,開始擴招工讀生,甚至增加畢業授官的力度,自己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想到這裡,他忙又躬身一禮:「大人遠見卓識,卑職不能及也,只是……咱們若坐視不理,被那些匠戶們造起聲勢來,再想轄制只怕就晚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更何況卑職風聞,各大皇商乃至民間巨賈,也都在走門路想把手下匠戶商戶送進去,這裡外若是合了流……」
聽到這裡,張秋頭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情,追問道:「此言當真?」
「卑職雖不曾細查,但消息應該是沒錯的。」
「既是如此……」
張秋起身來回踱了幾步,迎著那主事希冀的目光,斷然道:「那怎麼就更應該以靜制動了。」
「這……」
那主事大失所望,心道這張侍郎好歹也是文壇領袖,不想竟如此膽小怕事,沒有半點犯顏直諫的文臣傲骨,看來自己是找錯人了,還是另尋旁的門路才是正理。
於是他挺直了腰板一拱手道:「大人既執意如此,卑職也不好再說什麼,這便告辭了。」
說著,轉身就要離開。
「且慢!」
張秋卻又叫住了他,詢問他是從何處得知匠戶串聯一事的。
那主事雖有些不耐,卻還是如實告知:「官辦工坊的大使【九品】、副使【從九品】雖多由匠官出任,可但凡千人以上的大廠提舉【八品】,卻是以舉業未成的讀書人居多,而內中有一人恰是卑職昔日同窗,故此……」
說白了,八品對於匠官而言已經是天花板了,大多數匠官窮極一生也難以跨越門檻,即便是相對專業的廠領導職務,也多由放棄科舉的秀才、舉人出任。
「原來如此。」
張秋點了點頭,再次正色道:「這等事咱們雖暫時不好插手,可此輩良莠不齊,越是勢眾越免不得有人要藉機生事,等到那時再施以雷霆手段,豈不更能斬草除根?」
主事聞言這才明白,張侍郎原來是想放長線釣大魚,好一勞永逸的解決工讀生的問題!
他驚喜交加的正準備道歉,又聽張秋道:「你既有同窗在工坊擔任提舉,那不妨對此多加留意,若有不軌之舉速速報來!」
那主事自然是滿口答應。
但張秋卻兀自不放心的走到他身邊,拍著他的肩膀再次叮囑道:「記得,千萬不要替那些匠戶隱瞞,但凡他們有不軌之舉,一定要如實稟報本官!」
主事先是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既然主動跑來揭發,又慷慨陳詞勸說張侍郎不能坐視不理,如今又怎麼會為匠戶們遮掩隱瞞?
不過他轉念一想忽就恍然大悟,脫口道:「侍郎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想讓我那同窗……」
「我沒有別的意思。」
張秋抬手止住他的話,義正言辭的道:「只是萬萬見不得有歹人藉機生事。」
他嘴裡說是沒有別的意思,卻再三重複『有人藉機生事』的說辭,顯然是在慫恿教唆。
那主事這時候也看明白了,張秋阻止自己把話說全,是為了預防事跡敗露被牽扯進去。
而張秋這麼做,無疑是把他當成了棋子。
若換成旁的事情,他只怕就要打退堂鼓了,可他卻是寧死也不肯與那些泥腿子為伍的!
再說只要操作得當,又怎會被人查出來?
還有就是……
他張侍郎能隱居幕後,自己難道就不能有樣學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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