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00】
二門夾道內。
探春雖然因為急於剖白,一開始未能發現焦順的異樣,但時間久了,遲遲不見焦順做出任何回應,還是漸漸覺察出不對來。
於是微微蹙起滿蘊英氣的眉毛,試探著喚道:「焦大哥?」
焦順這才回過神來,然後與探春四目相對了半晌,突然緩緩抬起手來在她眼前攤開,亮出了藏在掌心裡的紙條。
方才他仔細衡量過了,這姐妹倆一個手狠一個心黑,看似是半斤八兩,實則大有區別。
探春雖然狠辣,但卻並不完全是為了一己之私。
而迎春黑化之後,則是陷入了完全的自私自利當中,且還有相當程度的自毀傾向。
這就已經足夠讓焦順做出取捨了,更何況根據探春所言,悶殺賈赦的元兇其實是王夫人,且另有王熙鳳和邢氏參與其中,這就基本網羅了榮國府一多半的權利人士。
錯判了形勢的迎春,要拿什麼跟她們斗?
除非是再次直接掀桌子,拖著王夫人、王熙鳳、探春、邢夫人一起死。
這可都是焦順夾帶里的人物!
偏向迎春,或者隱瞞此事,只會讓事情難以收拾。
唯有讓探春知情,才有可能一勞永逸的免除麻煩!
該怎麼選,再簡單清楚不過了。
卻說探春眼見焦順遞給自己一張紙條,初時還有些莫名其妙,等看清楚紙條上的內容,登時嬌軀一震,下意識劈手奪過,瞪圓了美目細瞧,再三確認了上面的內容,又忍不住失聲道:「她怎麼敢?!」
她捏著紙條的手指微微發顫,指尖更是白里泛青,有那麼一瞬間恨不能將這紙條撕成碎末,但最後,她還是在焦順的淡然注視下,小心翼翼的將其收進了香囊里。
然後款款一禮,沉聲道:「多謝焦大哥示警,小妹可以保證,今日之事絕不會再發生了!」
嘖~
這應該是動了殺心了吧?
焦順砸吧砸吧嘴,有心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卻只是邁步朝前,嘴裡招呼道:「走吧,別讓她起了猜疑。」
探春喚回侍書,緊隨在後。
一開始她的表情還有些扭曲僵硬,但越是臨近後宅就越是舒緩,等到跟著焦順出現在眾女面前時,已是春風拂面嘴角擒笑。
不過院裡薛姨媽、寶琴等人卻笑更歡。
焦順也沒事人似的上前打聽:「嬸嬸這是遇見什麼高興事兒了,說出來讓我也跟著開心開心。」
「還不是寶丫頭和林丫頭。」
薛姨媽一手掩著傲視同儕的胸襟,一手捏著帕子笑道:「平素里兩個見了總是鬥嘴,卻不想、卻不想……」
說到半截,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說。
一旁平兒見狀,便笑著上前耳語道:「我們方才進去時,寶姑娘正和林姑娘抱成一團,倆人還嘴對嘴……」
這畫面……
焦順腦補了一下就覺得食指大動,可惜男女有別,他終究難以親見,除非日後……
「三丫頭。」
這時薛姨媽拉住探春道:「你們幾個難得出來一趟,不如跟我回去住上一晚——你母親那裡,我自會派人知會。」
原來她找上門來是為了這個。
若是沒有剛才的紙條事件,在薛姨媽極力邀約之下,探春或許還會應允,但現在麼……她只恨不能背插雙翅飛回去,又怎肯再去薛家留宿?
當下態度堅決百般推脫,薛姨媽苦勸無果之後,也只得作罷。
於是等送走了三春,她便也帶著薛寶釵、薛寶琴往家裡趕。
路上因見女兒醉的深沉,薛姨媽不由奇道:「你姐姐今兒是怎麼了?我從來沒見她醉成這樣過。」
坐在一旁的寶琴,轉頭看看醉態可掬歪在伯母腿上的堂姐,無奈搖頭道:「我也說不好,或許…或許是後悔了吧?」
「後悔?後悔什麼?」
「我聽說當年姐姐曾與焦大哥談婚論嫁,現如今……唉,寶二哥或許是個好玩伴,卻實在不像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
聽完這番話,薛姨媽頓時沉默了。
她輕輕撫摸著寶釵滑若凝脂的臉頰,過了許久才幽幽嘆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便是後悔又能怎得?」
且不提二人的婚事乃是御賜,即便能退親,難道自己還能把寶釵嫁給焦順不成?
那豈不成了母女共事一夫?
雖然幾次與王夫人聯手抗日,已經讓薛姨媽的底線一降再降,卻也還不至於沒羞沒臊到如此田地。
…………
話分兩頭。
卻說探春一路不動聲色,甚至還主動與迎春、惜春討論起席間種種,說說笑笑盡顯姐妹情誼。
等回到榮國府里,她又拉著二人道:「你們也乏了,不妨先回家歇歇,我自去回太太一聲便是。」
惜春樂得不用應酬,頭一個便應了。
迎春也並無異議。
於是探春辭別二人,一面匆匆趕奔清堂茅舍,一面吩咐侍書去請王熙鳳前來。
王夫人彼時正在園子裡納涼,閉著眼睛側躺在逍遙椅上,雙腿在腳踏上蜷縮著,任憑一襲真絲長裙從頭至尾裹出個肉葫蘆。
聽稟報說是三姑娘回來了,她才朦朦朧朧的起身,習慣性的端正坐好,露出高高在上的慈愛笑容。
等探春見了禮,她便笑問:「今兒在雲丫頭那兒可曾盡興?她在這邊兒時就最喜歡熱鬧,這次你們去了,她想必是歡喜的緊。」
「雲妹妹喝高了,連寶姐姐、林姐姐也都醉了。」
探春笑著回了句,旋即對一旁打扇子的彩雲彩霞兩個道:「姐姐們先忙別的去吧,我有事情要跟太太私下裡商量。」
雖然共同悶殺賈赦的經歷,讓兩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無比緊密,但探春素來知道進退,似這般直接越俎代庖喧賓奪主卻還是頭一回。
王夫人立刻明白,這必是有極其要緊的事情要說。
於是等彩霞、彩雲退下之後,她忙不迭追問:「可是你焦大哥說了什麼?」
探春微微搖頭,輕聲道:「且等一等鳳姐姐。」
王夫人愈發如臨大敵,兩人就這麼又枯等了將近一刻鐘,才見王熙鳳急匆匆趕了來。
她一邊拿帕子擦汗,一邊沒口子的抱怨道:「妹妹愈發會指使人了,若真有急事,你路過前院時喚我一聲,豈不省得太太久等?」
說到這裡,王熙鳳突然發現探春和王夫人的表情不大尋常,微微一怔,下意識又壓低嗓音問:「怎麼了這是?」
探春也不答話,直接取出那張紙條展示給二人過目。
王夫人頭一眼還沒反應過來,王熙鳳卻是猛地捂住了嘴,悶聲道:「這、這是迎春寫的?!」
探春點點頭,又補充道:「是寫給焦大哥的,焦大哥又悄悄轉給了我。」
「她怎麼敢?!」
王夫人這時候也終於明白了,蹭一下子跳將起來,直驚怒的胸如脫兔。
「噓!」
王熙鳳和探春同時做出了噤聲的手勢,旋即王熙鳳又追問期間細節,等聽完之後,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評斷,只能搖頭咋舌道:「這二丫頭可真是、可真是、可真是……」
「可真是瘋了!」
王夫人幾乎咬碎了銀牙,雖然迎春這次主要的目標是探春,可當初親手悶死賈赦的卻是她,若這件事情就此走漏了風聲……
王夫人猛地打了個寒顫,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瘋了?瘋了、瘋了……」
王熙鳳若有所思的咀嚼著這兩個字,忽然兩眼放光道:「沒錯,她指定是瘋了!」
王夫人還沒品過味兒來,下意識點頭道:「她若不瘋,又怎麼會做出這樣恩將仇報的事情來?!再說了,一開始想要弒父的不正是她自己麼?!」
她猶自憤憤不平,卻見探春也開始念叨那『瘋了』二字,這時才有些回過味兒來,恍然的看向王熙鳳:「你難道是想?」
王熙鳳微微頷首,旋即又目視探春,等著她做出決斷。
好一會兒,探春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艱澀的道:「罷了,到底是姐妹一場。」
對賈赦這個害群之馬,她能下的去死手,但對於從小一起長大的二姐姐,卻到底還是存了三分不忍。
王夫人這時卻又遲疑道:「大嫂倒好說,可老太太那邊兒……」
「事到如今,也只能向老太太透露些實話了。」
打定了主意之後,賈探春又變得堅定起來,與王熙鳳你言我一語,商量出個七分真三分假的說辭。
等王夫人背熟了,又換上一身便服,三人就風風火火直奔前院賈母居所。
賈母正與鴛鴦下五子棋,見這一行三人從外面進來,便捻著棋子對探春笑道:「三丫頭回來啦,怎麼樣,今兒玩兒盡興了沒?雲丫頭和你林姐姐可好?」
未等探春答話,王夫人先道:「老太太,有件事兒我們想跟您商量。」
說著,又目視一旁的鴛鴦。
賈母蹙起眉頭,將手裡的棋子放回遠處,下意識坐正身形,又沖鴛鴦擺了擺手。
鴛鴦立刻帶著人退了出去。
「說吧。」
等到屋內只余自家人,老太太聲音帶了些顫抖的問:「是林丫頭不好,還是湘雲有什麼……」
「她們兩個都好著呢!」
王夫人見她誤會,急忙解釋了一句,又道:「是二丫頭,她、她敢是瘋了!」
「什麼?」
賈母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林黛玉和湘雲她都有陣子沒見了,但迎春臨出門還過請安來著,當時也沒見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啊?
見老太太如此模樣,王夫人立刻將那張紙條雙手奉上,又嘆了口氣解釋道:「這是在焦家時,二丫頭偷偷塞給順哥兒的——得虧順哥兒分得清輕重,私下裡又把這紙條給了三丫頭。」
「這、這……」
賈母看清楚上面寫的內容,一時昏黃的老眼都撐圓了,轉過頭往前探著身子,難以置信的瞪向探春:「你、你你……」
「老太太您先聽我把話說完。」
王夫人說著,上前扶著她重新坐正,然後才道:「其實寶玉被抓那日,府里還發生了一樁大事,當時二丫頭也拿著這樣一張紙條,準備出首告發大伯暗行巫蠱之事。」
「什、什麼?!」
賈母得虧是重新坐正了,不然身形一晃就要癱到地上:「這、這可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他怎麼敢、怎麼敢……」
王夫人故作無奈解釋:「其實是前兩年的事兒,可這真要被揭發出來,又怎麼說得清?當時虧是林丫頭和三丫頭撞見,及時給攔住了——後來我拿那紙條去找大伯對證,不想他驚怒之下竟就病故了。」
「當時我們只當二丫頭是被逼的狠了,又想著大伯既然走了,事情有所轉圜,她應該也不會再胡鬧,誰成想……」
賈母顫顫巍巍從旁邊拿起單眼老花鏡,仔細辨認了一下紙條上的字跡,最後苦嘆一聲,反問道:「那你們準備如何應對此事?」
這時王熙鳳插嘴道:「我覺著,二丫頭就是先前受了刺激,所以腦袋有些不清醒了,給她找個清淨背人的所在將養上幾年,也許就又好了。」
賈母畢竟經的多見得多,聽完立刻就明白了她們的意思。
這年頭大宅門裡對於犯下大錯,又或者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陰私,偏又不好滅口的女子,往往會選擇圈禁在家,或者送到外面的家廟裡,對外就說是犯了痴症,需要靜養。
她沉默半晌,最後軟軟的往後一靠:「罷了、罷了,我老了,管不了那麼多,你們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
「老太太……」
王熙鳳還想寬慰她幾句,賈母卻頭也不抬的沖三人擺了擺手,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三人只好躬身告退。
等送她們離開之後,鴛鴦折回堂屋裡,卻見賈母正把頭埋在枕巾上,肩頭一聳一聳的。
「老太太?」
鴛鴦喚了一聲,見賈母沒有反應,忙大著膽子上前將她扶起,卻見老太太臉上已是涕淚橫流。
「您、您這是怎麼了?」
卻聽老太太哭道:「嗚嗚嗚,我對不起國公爺、我對不起國公爺啊,這個家、這個家……嗚嗚嗚……」
且不提賈母如何悲傷,又到底明白了什麼。
卻說王夫人幾個回到大觀園內,便雷厲風行的將迎春圈禁在了綴錦樓里,還將她身邊的丫鬟婆子一股腦換了個遍。
「把上面的窗戶全都封好!」
探春指著二樓,吩咐道:「都給我仔細著,若是二姐姐出了差池,你們一家老小都別想脫罪!」
等那些專門選定的僕婦齊聲應了,探春又看了眼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的迎春,拂袖轉身而去。
等與先行一步的王夫人、王熙鳳匯合之後,三人又選了個僻靜所在,討論後續該如何處置迎春。
「眼下不好將人送出去。」
探春沉聲道:「但一直關在家中也不是個辦法,最好等到巡城司的人撤了,就將二姐姐送去城外家廟裡。」
王夫人微微頷首。
但一旁的王熙鳳卻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跳出來反對道:「那家廟亂的一塌糊塗,時有僧盜尼娼的傳聞,若出了什麼不忍言之事,豈不又是一樁麻煩?依我看,還是該送去個真正的清淨所在。」
「真正的清淨所在?」
王夫人疑惑道:「你指的是?」
「我是說妙玉的牟尼院!」
王熙鳳說著,暗暗斜了探春一眼,才又繼續道:「妙玉買下那廟之後財力不濟,又拉不下臉來找人化緣,如今全賴邢家表妹和我們幾個出錢供養著——聽說珍大嫂還曾將她那頑劣的三妹妹送去修身養性,如今早都調理好了。」
這也就是仗著王夫人不知情了,尤三姐那裡是調理好了,分明就是把牟尼院上下折騰的夠嗆。
至於王熙鳳主動把人往妙玉那邊送,則是存了酬功的意思——她一直都以為焦順替賈元春說情,是為了幫自己洗脫罪名,如今有了機會,自要給那賊漢子些甜頭嘗嘗,也或許他高興了,連王家也肯出手搭救呢?
「這、這合適嗎?」
王夫人卻很是有些猶豫,畢竟當初妙玉就是她親手趕走的,誰能保證對方不會懷恨在心?
這時探春忽也幫腔道:「聽說珍大嫂也時不時去那廟裡,可見妙玉早已經捐棄前嫌了——太太當時本就是應珍大嫂所請,自然更不用擔心被她記恨。」
頓了頓,又道:「再說了,二姐姐畢竟也只是憑空猜測,若不然就不會只點出我來了。」
探春自然明白,王熙鳳把迎春送去牟尼院是為了什麼,不過她正好可以藉機在焦順面前賣好——再說了,二姐姐不是想跟自己搶男人麼?自己這也算是成全了她!
「既然你也這麼說,那便送去牟尼院吧。」
見她二人都推薦牟尼院,王夫人也便沒再糾結這個問題。
…………
與此同時。
焦順在聚鴻樓里的言談舉止,也已經事無巨細的擺在了閣臣們案頭。
「哼~」
次輔賀體仁看罷嗤笑一聲:「果然是小人得志,如此犯忌的事情,也虧他敢大張旗鼓。」
另一位閣老徐輔仁卻搖頭道:「這樣的事情,還不至動搖了他的根基——尤其是在他拿出電報機之後。」
年紀最輕的王哲,揚了揚手裡的密報,忽然道:「二位,你們說這新政,是不是也有其可取之處?」
內閣原有四位閣臣——計票時首輔算兩票——去年五月首輔隋世龍因工學一事憤而辭職之後,皇帝壓著不肯添補,又不肯將賀體仁轉正,內閣里便只餘下這三位輔臣了。
聽王哲竟為新政張目,賀體仁眼中閃過警惕之色,但言語間卻仍是慢條斯理好整以暇:「不知王閣老有何高見?」
王哲放下密報,正色道:「據聞,西夷之中真正掌控格物致知道理的,也多是皓首窮經的學究,而不是那些身份低微的匠人——格物致知這四個字出自《太學》,本就是我儒家首倡,若這工業革新的大潮浩浩難當,也理應是在我等讀書人獨占鰲頭!」
賀體仁這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一時也不禁有些意動。
電報機的發明,委實有些超出了他們的預想,在中下層儒生當中造成的震撼就更大了,一些不明所以的,甚至將之當成了仙人之法。
再加上先前的鐵甲艦、噴火車,一時難免有『獅兒難與爭鋒』之感。
若依王哲的法子,將這工學納入儒生體系當中,或許也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當然了,事先肯定要將焦順這個『獅兒』除掉才行。
王哲見他如此,忙又趁熱打鐵道:「眼下還不到摘桃子的時候,但咱們可以先找一批心志堅定,又在這上面有所涉獵的年輕人暗中培養,若果有所成,再伺機而動不遲。」
「可這樣……」
徐輔仁這時忍不住質疑:「等到學有所成之後,這些人還能算是儒生麼?」
王哲沉默片刻,又斷然道:「或可稱新儒。」
「新儒?那你讓天下儒生如何自處?難道……」
「好了。」
賀體仁及時制止了兩人的爭辯,一錘定音道:「若事情還有轉圜,也未必就要如此——但咱們總得留個後手,以防工學勢大難制。」
見他並未徹底倒向王哲,徐輔仁也便沒有爭論。
多個備案總是好的,雖然他極不情願看到什麼新儒、舊儒的派系之爭,但那好歹也還打著儒學的名號不是?總比儒學被徹底排擠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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