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李惟儉神思恍惚,黛玉便嗤的一聲笑了:「儉四哥怎地還出起了神兒?」
李惟儉回神笑道;「每次見妹妹都有新奇之感。」
「怎麼說?」
「輕羅小扇白蘭花,纖腰玉帶舞天紗。」
李惟儉吟罷,便見黛玉面上騰地羞紅。
此詩為唐時武平一所作,下文為: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
內中情意溢於言表,黛玉守禮卻不好接嘴,因是轉而道:「一早兒就聽紫鵑說,東府車馬往來,料想便是儉四哥搬來了。方才遙見以書冊接落花,便想定然是儉四哥。」略略停頓,黛玉咬唇道;「勞煩儉四哥挪步,我把這桃花收攏了。」
「好。」李惟儉應下,乾脆坐在一方青石上,看著黛玉將落花掃進花囊里。那清風拂動,方才掃過,便又有落紅飄落,黛玉卻樂此不疲,嘴角噙了笑意,想來定然心緒頗佳。
過得須臾,見李惟儉只是微笑看她忙碌,黛玉心下略微羞惱,停步拄著花鋤道:「儉四哥不問我掃了這落花又如何安置?」
「是了,妹妹打算如何安置?」
黛玉側身遙遙一指,道:「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便隨土化了。」
說罷抬眼看向李惟儉,便見李惟儉沉吟道:「妹妹憐花惜物,心地柔軟,果然,我方才那兩句都不算說錯。」
黛玉頓時熨帖不已,心下暗忖,若旁人見她如此,定會笑話她故作雅致,偏儉四哥知她心中所想。
正思忖著,又聽李惟儉道;「妹妹如今既住瀟湘館,可稱一聲瀟湘妃子。」
黛玉嗔道:「又拿我來打趣,誰不知那湘水女神乃是娥皇女英所化?」說到此節,頓時一噎,因著想起了並嫡之事。
李惟儉心思伶俐,自也想到了此節。有些話不說分明,只怕黛玉會鬱結於心,因是開口道;「妹妹,恩師那書信實則——」
黛玉倏爾抬頭搶白道;「儉四哥不消說的,那事兒我並不在意。」她只在意他心中有沒有他,至於並嫡與否,卻不甚在意。
「好,」李惟儉隨手丟下書冊:「不若我來幫妹妹一起拾掇吧。」
黛玉卻不應,瞥向那青石上的書冊:「儉四哥看的什麼書?」
李惟儉隨手抄起,將封面展布給黛玉,黛玉讀道:「桃花扇?」
倘若李惟儉藏著掖著,黛玉倒是能打趣促狹一番,藉機也看上兩眼,可如今李惟儉大大方方展布出來,黛玉反倒不好言說了。
她正思忖,李惟儉便道:「妹妹可曾看過?要不要一起觀量一番?」
黛玉猶疑道:「這般才子佳人,外祖母素日裡最是厭嫌,說讀了會移性情。」
李惟儉卻道:「此書以離合喻興亡,算不得才子佳人話本。」
黛玉頓時欣喜起來:「儉四哥既這般說,那我可要好好兒瞧瞧了。」
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過一頓飯工夫,將四十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的記誦。
李惟儉便道:「此書源自侯方域的《李姬傳》,妹妹當個話本子瞧就是了,內中真話實在不多。」
眼見黛玉納罕看將過來,李惟儉道:「侯方域此人號稱明末四公子之一,為人嘛其父遭難,此人寄情青樓,如此方才結識李香君;偽清開科舉,其人高中副榜不說,還獻計獻策。心性涼薄,骨頭又軟,待本朝眼見不得太宗所喜,乾脆著書立說,嗯說白了就是為自己洗白。」
黛玉噗嗤一聲笑了,道:「再這般說,這書我可不能看了。」
「當話本子瞧就好。」
「嗯,知道了。」
黛玉合攏書頁欲送還,李惟儉拿在手中略略觸及黛玉指尖,那指尖便觸電也似縮了回去。黛玉心下怦然,偷眼觀量,便見李惟儉不知從何處翻找出一截鉛筆,於那扉頁處寫寫畫畫,須臾又推送回來:「瞧妹妹喜歡,不如留著打發光景。」
黛玉面上酡紅,不敢當場翻看,悄然將書冊攏進衣袖裡,又起身與李惟儉一道兒將落花掃了,過得凹晶溪館,將花囊葬在山坡之後。
正要回返,便見賈母身邊兒的丫鬟琥珀快步尋了過來。兩女上前見過禮,琥珀便急切道:「儉四爺,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了!方才二奶奶打發平兒去東面兒請四爺,又聽聞四爺來了園子這會子上下都慌了,儉四爺快去瞧瞧吧!」
「哦?」李惟儉訝然,心下暗忖,莫非那山西煤礦的股子炸了?
當即看了黛玉一眼,旋即與琥珀快步而去。
待二人遠走,黛玉方才自袖籠里抽出書冊,翻開扉頁,只見其上寫道:莫怨東風當自期,誰持花鋤葬歸遲;桃夭粉嫩嬌顏色,恰似芳華豆蔻姿。(此詩為鬢雲欲度原創,略作修改)
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卻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聽得幾句,只覺纏綿悱惻,倒是極得趣味。黛玉心有所感,快步回返瀟湘館,與女官衛菅毓招呼一聲,自行進得書房裡,提筆落墨,在那扉頁之後又添一闕詞:
昨夜風吹過,桃花開村左。
滿樹驚艷胭脂色,招徠識香客。
鄰立岸邊柳,琥珀湖中臥。
人間三月東風破,千瓣桃紅落。
待停筆,黛玉便輕輕咬了筆桿,心下暗忖,回頭兒得了機會將書冊送還,料想儉四哥能瞧出她的心思吧?
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而有人輕拍起肩頭。黛玉回身,便見來的是香菱。
黛玉倒唬了一跳,道:「你這傻丫頭,唬了我這麼一跳。你這會子打哪裡來?」
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四爺的,方才還瞧見紫鵑在園子裡尋你呢。」
黛玉便道:「儉四哥被琥珀姐姐叫走了,說是大舅舅身子不大好。」
香菱卻是眼尖,一眼瞥見那書冊『咦』的一聲道:「這不是四爺的書冊嗎?嘿嘿,怎地到了姑娘手裡?」
黛玉頓時羞惱,起身便來抓香菱:「你這小蹄子,今兒定要給你個好兒!」
香菱咯咯笑著繞桌而走:「好師父,快饒過我這一遭吧。」
黛玉哪裡肯依?只道:「今兒說什麼也不能饒了!」
卻說寶玉自打去了金台書院,頭一旬尚且勤勉,又得王孫公子衛若蘭為友,日子也算愜意。
老爺賈政不過敦促幾日,便轉而忙碌其他。寶玉眼見著疏於管教,於是乎今兒頭疼,明兒肚疼的,如今三日裡倒有兩日盤桓在家中。
他雖不曾住進大觀園,白日裡卻也能遊逛,於是與姊妹們彈琴下棋,作畫吟詩的,倒也愜意。
寶玉又作幾首即事詩,雖算不得好,卻也真情真景,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越發得了意,整日家作這些外務。
這日寶玉回到綺霰齋,進門兒便瞧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哪裡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
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內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
寶玉便把臉湊在她脖項上,聞那粉香油氣,禁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寶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伱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
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
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
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了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了賈母,又往東院兒而去,方才行到儀門左近,便與李惟儉、琥珀撞在了一處。
寶玉心下納罕,脫口便道:「儉四哥這是打哪兒來?」
卻見李惟儉只是肅容大步流星一晃而過,朝著寶玉擺了擺手:「回頭兒再說!」
剛見過黛玉,這會子心緒正好,且大老爺又犯了病,李惟儉哪兒有功夫搭理寶玉?
李惟儉快步自西角門出來,轉進黑油大門。過得三重儀門,遙遙便聽得內中啜泣聲此起彼伏。
自有婆子入內稟報,賈璉便迎了出來。
「儉兄弟。」
「如何了?」李惟儉問。
「這——」賈璉沉著臉兒搖了搖頭。
當下再無贅言,李惟儉與賈璉一道兒入得內中,便見幾房姬妾圍攏了,床榻上邢夫人正俯身探視,鳳姐一旁束手而立,又有一太醫端坐診脈。
王熙鳳眼見李惟儉到來,又見一眾姬妾實在不像樣子,禁不住出言道:「亂鬨鬨的實在不成樣子,大太太,我看不妨先將人散了。」
邢夫人這才醒過神來,衝著一眾姬妾罵道:「錯非你們這些騷蹄子勾搭著,老爺哪裡會壞了身子骨?你們也別辯解,黑母雞一窩兒誰比誰乾淨!趕快散了,莫在這裡哭喪添堵!」
十來個姬妾哭哭啼啼散去,李惟儉這才得空上前。
邢夫人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喪著臉兒道:「儉哥兒!」
李惟儉瞥得大老爺賈赦這會子口眼歪斜,口涎流淌,禁不住納罕道:「大太太,這是何故啊?」
「這」邢夫人自知隱瞞不得,當下只得實話實說。
卻是昨兒那山西煤礦股子漲到了二兩一股,賈赦又自工程里貪了幾百兩銀子,一高興便吃了虎狼之藥與姬妾廝混。
早起時還在與邢夫人商議著,那山西煤礦股子實在不保准,須得儘快出手賺上一筆。倘若遲了,說不得就會人去樓空。
當下賈璉打發管事兒的去發賣股子,誰料那燈市口的股子代辦處早已人去樓空。管事兒的去的時候,上百號買了股子的百姓已然將那客棧給砸了,惹得巡城兵馬司派來兵丁將街面圍攏了拿人。
管事兒的不敢怠慢,探聽了虛實緊忙拔腳往回就跑。那大老爺賈赦還在發著白日夢,聽聞管事兒的回報,頓時氣血上涌,身形搖晃,叫了聲『痛煞我也』轉頭便仰面倒地。
略略說過,邢夫人急切道:「儉哥兒,可不能跑了那天殺的騙子!」
旁的也就罷了,邢夫人可是抵了不少嫁妝呢。若追不回銀錢,人家當鋪可不管她這二品夫人,那嫁妝一準兒是要不回來了。
便見李惟儉頷首道:「料想早已有人報官,回頭兒我與王爺言說一番,此案污名股子交易所,絕不會等閒視之。」
眼見此時太醫診治過,李惟儉忙問:「大夫,大老爺情形如何?」
那太醫搖頭嘆息道:「早前大老爺便發作過一回,如今又再發作在下盡力而為,大抵能保住一命。只是往後再不好大悲大喜,尤忌飲酒」許是想著賈赦癱了,怕是往後沒機會再飲酒,太醫便道:「罷了,我先開一方子,再行一遍針看看吧。」
李惟儉頷首道:「既如此,勞煩大夫了。」又與邢夫人、賈璉、王熙鳳道:「這裡留大夫診治就是,咱們不好在此攪擾了。」
眾人應下,邢夫人心下無著落,掩面啜泣而出。李惟儉回身行走之際,恰好與鳳姐對視了一眼。
二人眸中意味深長,鳳姐兒眼中雖掩飾了,卻依舊難掩雀躍之意。
賈璉方才得了承嗣,如今大老爺又癱了。邢夫人不過是大老爺身邊兒的應聲蟲,沒了大老爺撐腰,來自公婆的逼迫頓時少了一大半。一時間鳳姐只覺神清氣爽!
出得正房,好似為了堵邢夫人之口,就聽李惟儉蹙眉道:「世叔與嬸子這又是何苦?不過是區區八千兩銀錢,我又不曾催著要,何苦犯險?」
邢夫人只顧著啜泣,被堵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還錢?她與大老爺就從沒想過還錢這種事兒!不過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犯了貪念,這才被那騙子哄得又虧了大幾千兩!
就聽鳳姐兒道:「大老爺如此好歹留得了性命。老太太這會子只怕等的急了,咱們快些去回話兒吧。」
眾人應下,邁步方才出得儀門,遙遙就見一丫鬟自黑油大門慌慌張張奔來。李惟儉搭眼一瞧,卻是寶釵身邊兒的鶯兒。
王熙鳳自是認得,遠遠便道:「鶯兒,這是怎麼了?可是老太太——」
那鶯兒奔行到近前,上前不接下氣道:「二奶奶不不好啦哈我家太太哈昏過去了!」
「啊?」
鶯兒快急哭了,頓足道:「王太醫可在?二奶奶快請王太醫與我家太太瞧瞧!」
此言一出,莫說是邢夫人、王熙鳳,便是李惟儉都變了臉色。這邊廂大老爺二次中風,人都癱了,合著還不如薛姨媽昏過去緊要?
事不關己,李惟儉自是不用開口;鳳姐兒心下厭嫌,想著總歸是外人,正要措辭言說,便聽邢夫人罵道:「你家姨太太不過是昏厥了,我家老爺可是癱了,孰輕孰重你個丫頭拎不清也就罷了,寶姑娘也拎不清?」
「啊?」
王熙鳳便道:「大老爺舊病復發,王太醫這會子正在施針,等閒怕是走不開。」
鶯兒啜泣著,連連道惱:「都怪奴婢,奴婢實在不知——」轉眼瞧見李惟儉,頓時好似揪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求肯道:「儉四爺知岐黃,還請儉四爺給我家太太瞧瞧!」
好歹是自家姑姑,王熙鳳便在一旁道:「儉兄弟,也是趕巧,有兩位太醫這兩日告了假,府中只餘下王太醫一位。若儉兄弟方便」
話已至此,再推脫就是不近人情了。李惟儉頷首道:「我不過略知岐黃,也不知能不能幫上手。姨太太到底為何昏厥了過去?」
鶯兒支支吾吾不肯言說,只道:「那會子我在外頭,瞧見大爺回來了,不過須臾就聽姑娘驚呼,隨即趕緊打發我來請太醫。」
嘖,薛蟠這廝又闖禍了?說不得有樂子可瞧。因是李惟儉正色肅容道:「罷了,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
當下不再贅言,李惟儉與鶯兒急忙忙朝著東北上小院兒而去,邢夫人、賈璉、王熙鳳先行去回復賈母。
過得儀門一分為二,李惟儉與鶯兒過右穿堂,上夾道轉過夢坡齋,一路徑直到得東北上小院兒。
遙遙便見同喜、同貴正急切倚門觀量,見得二人,兩婢上前見禮,同喜便問:「太醫呢?」
鶯兒哭道:「前院兒大老爺犯了病,太醫走不開,不得已,我只好求了儉四爺來。」
同貴緊忙將李惟儉往內中引,李惟儉進得院兒中來不及感慨物是人非,抬眼便見簾櫳一挑,寶釵並薛蟠急匆匆迎將出來。
二人瞥見李惟儉俱是一怔,待鶯兒說過緣由,那薛蟠急切道:「儉兄弟,千錯萬錯,過往都是我的錯兒,還求儉兄弟好歹救我媽媽一命。」
李惟儉與寶姐姐對視一眼,便道:「不相干的,姨太太如今在何處?」
寶釵便道:「儉四哥隨我來。」打了簾櫳將李惟儉讓到內中,寶釵又怕薛蟠惹惱了李惟儉,因是駐足道:「府中太醫一時走不開,哥哥趕快去外間請名醫來。」
「對對對,我這就去!」
見薛蟠扭身便跑,寶姐姐這才進得內中。行了兩步,便見李惟儉已然進得暖閣里,這會子落座床頭,正捏了薛姨媽的手腕切脈。
寶姐姐顧不得雜亂心思,趕忙湊過去,卻生怕攪擾了,因是一言不發。
良久,李惟儉收回手,說道:「形氣憤然勃然,脈沉弦而滑,胸膈喘滿;其為氣逆之證,屬於氣實而厥者。姨太太這是氣急攻心啊。」
薛姨媽身形略富態,料想錦衣玉食的,只怕血壓不低,這會子可不敢倉促掐人中,那非但救不得人,反倒會害了人。
因是李惟儉抬眼看向寶釵道:「取蠟燭、鋼針來。」
寶釵一擺手,鶯兒趕忙取了來。
李惟儉接過,鋼針在蠟燭火焰上燎了須臾,抄起薛姨媽手來對準中指便刺了進去。
便聽得薛姨媽呻吟一聲,倏忽轉醒。醒來瞥見李惟儉,訝異間正要起身,卻被李惟儉緊忙止住:「姨太太莫動,待脈象舒緩了再起也不遲。」
薛姨媽略略歪頭,便見中指上鮮血汩汩湧出。寶釵也道:「媽媽好生躺著,哥哥去請大夫去了。」
薛姨媽不由得悲從心來,哭道:「我的命怎地這般苦啊!嗚嗚嗚」
寶釵一個勁兒地勸說,卻不見成效。李惟儉盯著薛姨媽手指,眼見其心緒略略平復,鮮血再不汩汩呲出,這才讓鶯兒尋了紗布來包裹。
寶姐姐不好將李惟儉撂在一旁,略略寬慰幾句,便起身相詢:「儉四哥,我媽媽如何了?」
「不妨事,不過是氣急攻心。可用四磨飲子去人參,加木香、枳實,合五磨飲子,吃上兩副藥就沒事兒了。」
寶姐姐囁嚅一福,道:「此番多虧儉四哥了。」
「不妨事。往後飲食清淡些,切忌大悲大喜。」說話間李惟儉起身,道:「姨太太好生養著,我這邊廂還要去見老太太。」
這會子薛姨媽失魂落魄,只顧著啜泣,寶姐姐便嘆息道:「我送送儉四哥。」
任憑李惟儉如何說『留步』,寶姐姐到底送了出來。到得院兒中,李惟儉禁不住納罕道:「姨太太怎地氣成這個樣子?」
寶姐姐嘆道:「是哥哥先前我便覺得那山西煤礦股子只怕有詐,好說歹說,勸得他脫了手。誰知狐朋狗友一鼓動,又買了不少」
寶姐姐愁容滿面,李惟儉雖不知此番呆霸王虧了多少,可瞧薛姨媽與寶姐姐這般情形,料想必定虧得極多!
到得院門前,李惟儉便道:「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薛妹妹勸姨太太想開些吧。留步,我走了。」
言罷,李惟儉快步離去。寶釵站在門口望其身形進了角門兒,這才轉身回到屋中。
此番薛蟠的確虧大發了!前後足足賠進去五萬有餘,錯非如此薛姨媽又怎會給氣成這個樣子?
這二年來,家中鋪面、營生該發賣的已然發賣,余錢雖多,卻少有進項。還是虧著李惟儉那股子,薛家這才勉強保住老本兒。此後李惟儉搬走,薛家再想攤上這般好事兒卻是不容易了。
早前沒了皇商底子,好歹還有個空架子在;如今虧了這般多銀錢,加之省親時又借給王夫人不少,算算薛家連空架子都要保不住了!
寶姐姐心思雜亂進得內中,好不容易勸住薛姨媽,過得半晌薛蟠領了大夫來看。看過了果然與李惟儉一般診斷,方子雖略有差異,卻都是治氣急攻心的。
待薛蟠送走了大夫,轉頭兒回來便道:「這儉兄弟仁義啊,不成想此番竟不計前嫌。」
薛姨媽與寶釵盡皆無語,薛姨媽卻生出別樣心思來,殷切看向寶釵:「我的兒,你說——」
寶姐姐決然搖頭:「媽媽可是要我去給人做妾?」
薛姨媽被噎得嘆息一聲,頓時沒了言語。那薛蟠眼珠轉動,卻是欲言又止,也不知心中打著什麼蠢主意。
榮慶堂。
到底是自己個兒身上掉下的肉,雖說心下不待見,可聽聞大老爺再次中風,賈母還是掛心不已。因是抬了軟轎來,老太太親自去看望了一遭,待李惟儉到時,賈母等方才回返。
入得內中落坐,眾人說起此事來盡皆唏噓不已。王夫人嘴上說著勸解的話兒,目光不是瞄向鳳姐兒。
這會子王夫人心下得意,虧得寶釵與自己親近,將這般好的主意送上,否則真讓大房得了勢,又哪裡輕易壓得下去?
如今正好兒,大老爺二次中風,眼看不中用了,餘下邢夫人那蠢物又如何謀算得過她?而今唯一顧慮的,便是鳳姐兒了。
王熙鳳似有所感,忽而抬眼瞥將過來,便見王夫人一僵,隨即臉上舒緩道:「鳳丫頭這陣子多照料些,將養一陣,說不得大老爺就將養好了。」
王熙鳳便道:「太太說的是,做媳婦兒的此時不盡孝還等到何時?」
嘴上這般說著,王熙鳳心下警醒,方才王夫人那神色可是極為不善,說不得在謀算自己也說不定。轉而便思忖著,回頭兒須得尋儉兄弟討個主意才是。
李惟儉陪著賈母說了好一陣話,賈母情知李惟儉今日搬遷,便嘆息道:「今兒是儉哥兒喬遷之喜,本道要恭賀一番,不想家中卻出了這檔子事兒。」
「老太太莫說了,晚輩方才還尋思著是不是這日子選錯了,怎麼晚輩方才搬來就妨了大老爺與姨太太?」
賈母頓時苦笑道:「哪兒有這般咒自己的?呸呸呸,儉哥兒快收回去。」
李惟儉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晚輩可不信這個。」
賈母叨咕了幾句『阿彌陀佛』,好似替李惟儉與佛祖道惱,隨即才道:「罷了,家中實在太亂,這會子也不留你了。待安置好了,過幾日老婆子設宴,咱們好好兒高樂一番。」
李惟儉笑著應下,這才起身告辭。
有賈璉在,自是賈璉來送,王熙鳳心下不耐,就思忖著轉天去隔壁尋李惟儉討個主意。
正待此時,有婆子奔進來道:「二爺,大老爺叫二爺過去回話兒呢。」
「這——」
鳳姐兒眼睛一亮,緊忙起身道:「既如此,我來送儉兄弟,你去回大老爺話兒吧。」
賈璉道惱一聲,急忙忙朝大老爺院兒而去。李惟儉自是從何處來,便從何處回。
出得賈母院兒,進得大觀園裡,王熙鳳隨在一旁道:「早前因著承嗣一事,太太便與我有些生分了。」
李惟儉笑而不語,他連番下眼藥,不就是為了拆散這一對兒姑侄同盟嗎?否則王夫人掌家、王熙鳳管家,二人合在一處有太多法子使手段了。
又聽王熙鳳道:「如今大老爺抱恙在身,只怕太太——」
李惟儉便道:「二嫂子行事謹慎周全,料想太太也尋不到錯漏。不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二嫂子若為自身著想,還是須得誕下麟兒啊。」
這話說得王熙鳳俏臉微紅,這話雖不好說出口,卻的確為其打算。又見李惟儉面色如常,鳳姐兒禁不住打趣道:「儉兄弟如今也來拿我打趣?回頭兒我定會告知秋芳妹子,可得將你看緊了。」
李惟儉仰頭大笑。二人過得閘橋,眼見角門在即,王熙鳳便道:「往後比鄰而居,儉兄弟又不是外人,得空兒便帶著秋芳來園子裡逛逛。」
李惟儉頷首,忽而道:「大姐姐這幾日還好?」
王熙鳳笑道:「好,怎麼不好?是了,明兒大嫂子能休沐一日。」
好似日子不對?李惟儉正要問詢,就聽王熙鳳說道:「永壽郡主下了帖子,請了林妹妹、探春妹妹,說是明兒就在王府花園子裡辦探春宴。咯咯,大傢伙兒都打趣探春,說郡主待她不薄呢。」
這便是玩笑話了。所謂探春宴、裙幄宴,都是仕女、貴女聚會時的名頭。春日裡匯集一眾手帕交,賞花散步、沐浴春陽,行至適處,便支起竹竿,用裙子搭成帳篷(也稱「裙幄宴」),擺起酒席,行品春令、猜春字謎,笑語連連,好不暢快。
除去探春宴,此外還有消暑、消寒等詩會。
遙想黛玉好歹出得榮國府一遭,李惟儉便不禁莞爾。忠勇王拳拳之心,他又怎會不知?因是心下愉悅,隨口便道:「二嫂子何必艷羨?趕明兒就在這園子裡也起個詩舍,姊妹們關起門兒來自得其樂,也是一樁美事兒。」
王熙鳳便笑道:「我才識得幾個字兒?可不敢起什麼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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