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華彩 第二百五十九章 寶玉承笞

    趙姨娘院兒。

    小鵲、小吉祥兒在外間忙著打絡子,內中言語窸窸窣窣,卻聽不分明。

    刻下內中只餘下兩人,趙姨娘偏腿坐在炕頭,擺弄著手中的鞋樣子,弟妹趙國基家的看著屋中擺設,眼中說不出的艷羨。

    那婦人便道:「你兄弟打聽去了,都說那馬道婆上月就往河南探親去了。」

    趙姨娘停下活計,納罕道:「探親?不早不晚的,怎麼偏這個時候去了?」

    話是這般問的,實則趙姨娘心下分明,恐怕這馬道婆也是躲出去躲災去了。如此也好,免得王夫人果然查起來,到時候說不得就得拔出蘿蔔帶出泥。

    因是便道:「正琢磨著捐些香油給環哥兒祈福呢,這卻不湊巧了。」頓了頓,眼見弟妹盯著果盤中的櫻桃眼饞,鄙夷一笑,就道:「你也吃用些,左右我也不愛吃,管事兒的還是每日都送。」

    趙國基家的不迭應下,趕忙吃了一枚,隨酸得說不出話來,心下卻愈發艷羨。這才五月初,櫻桃方才上市,平頭百姓哪裡買得到?多是進了世家大戶的後宅里了。

    連吃幾枚,那趙國基家的又道:「大姐,我一早兒得了信兒,那金釧兒投了井了。」

    「啊?人沒了?」

    趙國基家的慌忙搖頭:「也是湊巧,二奶奶領著人路過,正瞧見金釧兒投井,這才救了上來。外頭都說,是寶二爺調戲金釧兒,王夫人這才將金釧兒給攆了。」

    趙姨娘滿是優越感地笑了笑,那日金釧兒被攆,她可是偷偷看在眼裡,再沒人比她更清楚了。若說是寶玉調戲金釧兒,也不能算錯兒,可那金釧兒也是個浮浪的,不是什麼好東西。

    正待此時,忽而那賈環一陣風也似跑了進來,擦著額頭汗水便道:「娘,給我一串錢。」

    趙姨娘頓時皺眉罵道:「沒良心的下流種子,你又被哪個小蹄子哄了錢去?」

    賈環卻道:「后街有賣轉畫板子的,那茗煙買了個眼饞我,還說我買不起!」

    兄弟媳婦當面,趙姨娘不情不願的起身自箱籠尋了一串錢來,兀自蹙眉罵道:「少跟那眼裡沒主子的下流胚子往來,餘下的錢不可亂花!」

    賈環搓手欲奪,趙姨娘往後一躲,問道:「老爺呢?」

    賈環道:「前頭會客,說是賈侍郎來了,我方才瞧見老爺身邊兒的小廝去尋寶玉了。」

    趙姨娘又是氣惱不已,不單是府裡頭的富貴眼瞧不上她們母子,這外頭的人物只怕也沒人將她們放在眼裡。嘖,怎麼上回寶玉就沒死呢?若是死了,這些豈不都落在環兒頭上了?

    嘆了口氣,到底將那一串錢給了賈環,賈環踹在懷裡樂顛顛往外就跑。隱約聽得舅媽說道:「大姐,回頭兒把寶玉調戲金釧兒的事兒說給老爺,你說會不會——」

    「我自有理論。」

    賈環不管旁的,出來招呼幾個小廝就是一陣瘋跑,生怕那賣轉畫板子的走了。

    中路院兒,向南大廳。

    李惟儉與賈政一併出來,遙遙便見那長史官被賴大引到儀門前,賈政要去迎,卻被李惟儉一把扯住,道:「世叔何必去迎,不過區區長史,又不是忠順王親來。」

    「這——」賈政一琢磨,是了,如今李惟儉位份不同,主管武備院不說,還有個二等伯的爵位,怎麼算也不用去迎那長史。

    與自己相論,因著李紈之故,這才以晚輩自居。倘若自己去迎了,那李惟儉去不去迎?

    思量分明,賈政這才頷首:「有理。」

    當下二人先行進得大廳之中。

    不過須臾,那長史便被賴大引入廳內。其人原本倨傲,待瞧見李惟儉慵懶陪坐一旁,當下再不敢大意,先行朝著李惟儉拱手道:「原是李伯爺當面,下官有禮了。」

    李惟儉只略略頷首,也不起身,說道:「長史坐下說話吧,我不過陪著世叔來瞧瞧忠順王又有什麼理論。」

    「這——」長史應下,趕忙又與賈政見了禮,這才忐忑著落座。

    這位李伯爺可不好招惹,先前那位王府長史周安,依著王爺的意思一直催逼,結果如何?人家李惟儉幾年間便從酸秀才成了二等伯,再看那周安,墳頭草都老高了!

    也是因著李惟儉之故,這長史方才與賈政略略閒談幾句,繼而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

    賈政聽了這話,抓不住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

    那長史官便道:「也不必承辦,只用大人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里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內園賜出,只從出來,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下半年,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

    下官輩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乃奉旨所賜,不便轉贈令郎。若十分愛慕,老大爺竟密題一本請旨,豈不兩便?

    若大人不題奏時,還得轉達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免王爺負恩之罪,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正要說話,就聽李惟儉冷笑一聲說道:「這卻奇了,我怎麼從未聽聞過這等事?長史既說十停人有八停人都說,料想尋個人證也簡單,不若長史打發人帶了來,分說清楚到底如何情形,世叔方才好問詢寶兄弟。

    不然,豈非來個阿貓阿狗都敢隨意攀誣了?」

    李惟儉這話極不客氣,那長史一怔,旋即趕忙躬身道:「方才是下官口無遮掩,還請伯爺與大人寬宥。不過令郎的確與那琪官相交甚密,」說著頓了頓,又慌忙解釋道:「此非下官信口開河,皆出自貴府親戚之口。」

    李惟儉問道:「哪個親戚?」

    「這隻聽說姓薛。」

    薛蟠?這倒是有趣了。

    李惟儉話已說過,算是維護了賈政臉面,至於寶玉挨揍,他不但懶得管,還樂見其成!不說先前騷擾傅秋芳,單單是糾纏黛玉、湘雲,李惟儉都想親自教訓這廝一通。

    方才那番話維護了賈家臉面,實則暫且壓制了賈政火氣,待會子寶玉果然供述出來,說不得賈政會怒火更盛。

    因是他扭頭看向賈政:「世叔,你看——」

    賈政這會子心下將信將疑,便打發小廝道:「去喚寶玉來。」

    話音落下,那長史長出了口氣,衝著賈政拱了拱手,便不在多言。

    不多會光景,寶玉納罕著隨小廝而來。

    賈政便壓著火氣問:「你可認得個叫琪官的?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之人,如今幾日不見蹤影,王府長史特來問你琪官下落。」

    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連』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更遑論下落?」

    賈政未及開言,只見那長史官觀量著寶玉身上大紅汗巾子,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飾。或隱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了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

    寶玉連說:「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

    那長史官愈發有底氣,冷笑兩聲道:「現有據有證,何必還賴?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雲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裡?」

    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別的事來。」

    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地方,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

    李惟儉與賈政對視一眼,嘆息間搖頭連連。

    寶玉啊寶玉,你要維護朋友,乾脆死撐到底就是了。如今倒好,維護了一半到底露了底,心下半點擔當也無,合該伱挨揍!

    那長史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

    說著,便忙忙的走了。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長史官,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

    方才路過李惟儉身前,便被李惟儉攔下,說道:「世叔,事已至此,又何必相送?」乜斜看了一眼寶玉,說道:「寶兄弟這般年歲,實在是——」

    眼見李惟儉一言難盡之色,賈政火氣更旺,瞪視寶玉,恨不得當下便將其打了!

    賈政忙道:「此番錯在賈家,總要相送一番。」

    李惟儉便道:「既如此,晚輩也從後園回返家中了。世叔若有旁的事,只管打發了人來知會一聲。」

    賈政感念方才李惟儉出言維護賈家顏面,當即嘆息著與李惟儉一道兒而出。

    不提李惟儉往後園而去,卻說賈政一路將那長史送出榮國府,才回身,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

    賈政喝令小廝:「快打,快打!」

    賈環見了他父親,唬得骨軟筋酥,連忙低頭站住。

    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裡逛去,由你野馬一般跑!」

    賈環見他父親盛怒,垂頭眼珠亂轉,想起方才舅母所說,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得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

    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

    喝令快叫賈璉、賴大、來興兒來。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叫去,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

    說到這裡,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

    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

    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

    一面說,一面便往書房裡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都是啖指咬舌,連忙退出。那賈政喘吁吁的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

    須臾,小廝帶來寶玉,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

    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

    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眾門客見打得不祥了,忙上來奪勸。

    賈政哪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

    怡紅院。

    內中婆子、媳婦忙碌不休,這個要鋪展了,那個要放置了,一時間內中吵嚷,灰塵漫天,卻是待不住人。

    因是湘雲便與翠縷躲在了外間的薔薇花架左近。落座矮凳上,湘雲用舌尖舔了線,仔細認針。

    方才認進去,翠縷便道:「映雪回來了。」

    湘雲抬眼,果然就見映雪快步行來,手中還多了個茶包。

    湘雲頓時笑著問道:「可得了女兒茶?」

    映雪蹙眉道:「我與那管事兒的分說了半日,說只剩下尋常普洱,卻是沒了女兒茶。」

    所謂女兒茶,乃採摘時貼在女兒家身上,此時列為貢茶,為士大夫所追捧。湘雲生性豁達,便道:「左右滋味都差不多,普洱便普洱。」

    映雪欲言又止,又見湘雲膝上果然有個鞋樣子,頓時眉頭深鎖,禁不住道:「姑娘,你還真要給那襲人做鞋子?」

    湘雲渾不在意道:「左右她身子不爽利,不過是幾日針線功夫,我幫就幫了。」

    映雪氣得跺腳:「姑娘就不想想,這鞋子是給誰穿的?」

    湘雲迷糊道:「不勞針線上人,應是給愛哥哥穿的,怎麼了?」

    映雪惱了,道:「姑娘莫非忘了已小聘過?如何還能給旁的男子做這般物什。」

    湘雲這才恍然:「這我卻不曾多想。儉四哥他不會多心吧?」


    那映雪便道:「換做儉四爺,將那金麒麟轉贈給旁的女兒家,姑娘又如何做想?」

    湘雲只略略思忖,頓時就惱了,立眉瞪眼道:「他敢!」

    話一出口,便見映雪無語看向自己,湘雲頓時訕訕不已。囁嚅道:「這,我只顧著往日情意,的確不曾多想。倒是我的錯兒了。」

    映雪嘆息一聲,上前言語道:「姑娘顧念情意,我看那叫襲人的可不曾顧及!我知姑娘心善,與丫鬟相處,但凡對你好一點,便當做姐妹相處。可再如何,姑娘是姑娘,丫鬟是丫鬟,那襲人簡直不知所謂!換做旁的事來求也就罷了,哪兒有求著姑娘為她做活的?」

    湘雲卻並不在意,說道:「左右我也無事,權當打發光景了。」

    映雪冷笑道:「姑娘可知,我方才去取茶包,那些婆子背後如何嚼舌的?」

    「怎麼說的?」

    映雪便道:「那些婆子背後說嘴,都是姑娘在家中過得不易,做不得一點兒主!又說保齡侯府嫌費用大,不用針線上人,差不多的活計都是夫人領著姑娘點燈熬油來做。又說夫人苛待姑娘,姑娘私下裡沒少哭鼻子!」

    湘雲頓時就惱了:「放屁!這是誰背後嚼的老婆舌?」

    保齡侯府雖比不得榮國府靡費,可湘雲在府中也是錦衣玉食,吃用從未短缺過。二嬸嬸為人嚴苛,卻是連湘雲待其親生的都是一般。說什麼點燈熬油做針線活,更是純屬無稽之談。

    二嬸嬸不過想著姑娘多學些女紅,來日出嫁了也好為良人裁幾件衣裳、做幾個荷包。不說旁的,此番湘雲來賈家,丫鬟、婆子、媳婦的可沒少帶,就算比不得寶玉,可三春哪一個又比得上?

    眼見映雪沒言語,湘雲氣得胸口連連起伏,惱道:「好啊,我素來與人為善,不想卻被當成了好欺負的。但讓我撞見是誰背後說嘴,我定要給她個好兒!」低頭看了眼手中鞋子,湘雲舉起來就往地上砸去:「這活計誰愛做誰去做,我是管不得了!」

    湘雲陰沉著臉,撅著小嘴兒,怒氣沖沖往回便走。映雪與翠縷對視一眼,映雪揚了揚下頜,道:「去丟給那勞什子襲人。」

    翠縷唯唯應下,那映雪轉身便去追湘雲。

    湘雲與映雪一前一後,方才轉過假山,迎面便見一人信步而來。原本憋悶不已的湘雲只掃量一眼,頓時止住了腳步。

    小姑娘這會子委屈不已,便想著與李惟儉言說一番,又心生顧忌,忙問映雪道:「我,我是不是要躲開啊?」

    那映雪卻極有主意,四下觀量了眼,低聲道:「左右四下無人,姑娘不妨趁機與四爺說會子話兒。」

    得了主意,湘雲當即應下,此時李惟儉也瞧見了她們二人,當即出聲招呼:「雲妹妹?」

    湘雲因著心中怒火,頓時將此前的羞臊一掃而光,癟嘴叫道:「儉四哥!」

    李惟儉到得近前,蹙眉訝然道:「這是怎麼了?誰敢給你委屈受?」

    湘雲只是搖了搖頭,一旁映雪屈身見禮,趕忙守在路口防著來人窺見。

    李惟儉見其不言語,探手前指,溫和道:「遇了什麼事兒了,不妨與我說說。」

    二人相攜而行,湘雲素來不是個憋悶的性子,當即便將緣由一股腦的說將出來。李惟儉邊聽邊頷首,心下暗忖,虧得映雪伶俐,不然湘雲這丫頭來日不定在園子裡吃多少虧呢。

    聽罷,李惟儉便道:「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雲妹妹,這世上之人彼此交往,並不都如妹妹一般以真心相待。

    有些人投你所好,專說些好聽的哄了你,而後用『真心』裹挾,逼著你讓渡好處出來。

    更有甚者,她也不求好處,只求鬧個樂子,也能折騰得你心下煩惱。」

    湘雲聽了,蹙眉道:「儉四哥是說襲人是個壞的?」

    李惟儉負手停步道:「這卻不好說了。認知高的人,你待她丁點好兒,她時時感念;認知低的人,起初或許感念,待時間一長或許就會習以為常,認定你待她好乃是天經地義。

    那襲人如何,還要雲妹妹自己去分辨。」

    「如何分辨呢?」

    湘雲苦惱道。

    李惟儉樂了,說道:「無外乎察其言、觀其行,最緊要的是觀其行——不要看她說了什麼,要看她做了什麼。」

    湘雲懵懂的點點頭,心下煩悶略略舒緩。原想著到了榮國府,與姊妹們常聚在一處,每日家不知多少歡樂事。卻不想方才到來,便被人算計了一遭。

    那襲人小時照看過她,湘雲一向拿起當做姐妹相處,不想竟有這般多的算計心思。

    略略舒了口氣,湘雲低聲道:「方才映雪教訓我了,那鞋子我也不做了你,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李惟儉這會子正盤算教訓襲人呢,轉眼便見湘雲手足無措、蔫頭耷腦的樣子,瞧在眼裡分外嬌憨、可愛。

    李惟儉不由得生出逗弄之意,只笑著沒言語。

    那湘雲等了半晌不見回話,又道:「那,你要是生氣了,可以只罵不打麽?」

    說話間抬起頭來,一雙秋水裡滿是清澈。

    而後便見李惟儉探手戳了下其眉心,說道:「那你也給我做一雙可好?」

    「好。」湘雲痛快應承下來。

    李惟儉笑著道:「那就這般,我不生氣了。」

    湘雲眼見其果然不氣惱,方才也不過是存心逗弄,頓時高興起來:「儉四哥原本就沒生氣,果然是個脾氣好的。」

    李惟儉頓時笑將起來。

    他們此時就停步在東北上小院,也就是如今薛姨媽居停小院之後,忽而便聽小院裡一陣兵荒馬亂,繼而好似薛姨媽嚷道:「快去勸勸,可不能讓你姨父打壞了寶玉!」

    隨即又有寶釵道:「媽媽快走!」

    李惟儉與湘雲對視一眼,後者納罕道:「愛——二哥哥挨打了?」

    她自小口齒不清,二哥哥非得說成愛哥哥才算便利,這會子忽而想起映雪點撥,這愛哥哥就是再順口也不好再叫,只得彆扭的換做了二哥哥。

    李惟儉兩手一攤,他才懶得理會寶玉呢。

    正待此時,翠縷領著個婆子來尋,遙遙便道:「姑娘,不好了,寶二爺被老爺打了板子,如今太太、老太太都往前頭趕呢!」

    「哈?真打了?」湘雲瞪大眼睛,扯了李惟儉就走:「儉四哥快來,總要勸一勸才是。」

    李惟儉便任憑被湘雲扯了衣袖,又往前頭而去。寶玉挨打啊,正好去瞧個樂子。

    方才到得大觀園正門左近,迎面便撞見了三春、黛玉、李紈。黛玉一雙似泣非泣眸子玩味看向那扯著衣袖的手,非止黛玉,便是迎春看著那手也不覺出了神兒。

    湘雲招呼一聲,忽而見眾人眼光怪異,這才恍然,趕忙撒手,又羞得紅了臉兒。

    李紈便道:「莫要耽擱了,老爺發起脾氣來,只怕寶玉討不得好兒。」

    當下眾人齊出大觀園,又會同了鳳姐、寶釵,一併往賈政外書房而去。

    進得書房裡,就見王夫人正撲在寶玉身上放聲大哭,連呼幾聲『我苦命的兒』,抽噎兩聲,竟又喊道:「珠哥兒啊,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

    旁人也就罷了,李惟儉一扭頭,就見大姐姐李紈頓時痛哭失聲起來。

    李惟儉頓時皺眉不已,這王夫人為了保住寶玉,竟將死去的姐夫都給搬出來了!

    果然,那賈政原本就在垂淚,聞言頓時淚如雨下。

    李惟儉略略寬慰了大姐姐兩句,緊忙與鳳姐等一道兒入得內中。三春、寶釵眼見寶玉面白氣弱,底下穿的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下頭由臂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頓時哭的哭,求的求,內中霎時間兵荒馬亂。

    正沒開交處,忽見丫鬟來說道:「老太太來了。」

    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

    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喘吁吁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

    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會,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

    賈政聽這話不像話,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

    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說著,也不覺滾下淚來。

    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做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

    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金陵去!」

    家下人只得干答應著。

    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了,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

    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

    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賴起我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轎回去。

    賈政苦苦叩求認罪。賈母一面說話,一面又記掛寶玉,忙進來看時,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

    王夫人與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道:「胡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打得這個樣兒,還要攙著走!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

    眾人聽說,連忙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抬放凳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房中。

    李惟儉隨著一道兒到了賈母房中,鳳姐緊忙打發人去請太醫,幾個丫鬟打扇的打扇,灌水的灌水。王夫人撲在寶玉身上,『兒』啊『肉』啊的叫個不停,又嚷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

    李惟儉扭頭,就見大姐姐李紈又紅了眼圈兒,頓時怒從心頭起。

    此時賈政還不曾走,賈母坐在一旁生氣,李惟儉就道:「嬸子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王夫人頓時扭頭看向李惟儉。

    就聽李惟儉沉聲道:「也無怪世叔下死手,流蕩優伶,表贈私物,荒疏學業,淫辱母婢,出賣友人,見勢不對,又心下只想著自己個兒這般行徑,可都是嬸子一手教出來的。」

    「你——」

    李惟儉哪會給王夫人說話之機,又道:「旁的不說,單是寶兄弟身邊的丫鬟都打發出去幾個了?那茜雪、碧痕性子弱,打發了也就打發了,金釧兒卻是個性子烈的,今早錯非二嫂子撞見,寶兄弟是不是又要擔上一條人命?

    再者,世叔前番好不容易將寶兄弟送去金台書院,敢問嬸子,寶兄弟攏共才去過幾天?不過一些皮外傷,將養幾日也就是了,怎麼到如今還耽擱在家,一直不曾去就讀?

    常言道『慈母多敗兒』,寶兄弟但有錯漏,嬸子只拿了身邊人撒氣,他如今是非不分,終日混跡脂粉叢中,心下半點擔當也無,可不就是嬸子一手寵溺出來的?」

    話音落下,頓時噎得王夫人說不出話來。

    此時就聽賈母道:「儉哥兒說的,我也有錯。我想著小小的人兒,不好吃苦」

    李惟儉朝著賈母拱手道:「老太太,這些話本不該晚輩來說。我也知道老太太從未指望寶兄弟頂門立戶,可即便做個富貴閒人,總要知曉些人情世故,學些聖人文章吧?

    自古慣子如殺子,老太太與嬸子也不想寶玉來日與人說『何不食肉糜』吧?」

    他這一番話大義凜然、擲地有聲,非但王夫人,便是賈母這會子都說不出旁的來,只流著眼淚嘆息不已。

    眼見一雙雙美目看過來,尤其寶姐姐一雙水杏眼目光灼灼,李惟儉移步賈母跟前兒,說道:「老太太,言盡於此,可不好再縱著寶玉胡鬧了。」說罷拱拱手,又道:「晚輩先回了。」

    賈母這才恍然,緊忙叫人去送。

    此時賈璉還沒來,王熙鳳四下瞧瞧,緊忙送將出來。

    二人一併往大觀園而去,路上唏噓不已,待進得園子裡,李惟儉就道:「還要勞煩二嫂子一事。」

    王熙鳳救了金釧兒,心下滿是救人之後的成就感,聞言便道:「儉兄弟這話實在見外,有什麼勞煩不勞煩的,你儘管說。」

    李惟儉說道:「方才撞見湘雲在納鞋,一掃聽才知,這活計竟是襲人派下的。嘖,這府中的副小姐好大個臉面,連我家未過門的主母都支使得動。」

    「還有此事?」王熙鳳頓時豎眉道:「儉兄弟放心,過會子我定要給那襲人一個好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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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寶玉承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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