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還在發怔,翠縷與婆子已悄然過來,翠縷便道:「大姑娘,回房歇息一會子吧。」
「哦。」懵懂應下,又被丫鬟、婆子扶著出了廳堂,迎面便見丫鬟們端著流水般的菜餚款款而來。
扭身回首觀量,又見桌案齊備,想是要招待男方賓客。忽而瞥見一道燒鹿尾自面前端過,湘雲不禁鼻頭聳動,腹內嗡鳴。
婆子倒沒說什麼,翠縷趕忙道:「大姑娘且忍一忍,回頭兒自有大姑娘一份兒送來。」
保齡侯府比不得榮國府,甚至都比不過忠靖侯府。三叔本有意接了湘雲過去照料,奈何二叔礙於臉面一直沒同意,是以便只能留在保齡侯府。
嬸子保齡侯夫人治家極嚴整,又素來勤儉,因是湘雲在侯府中雖吃穿用度從未短缺過,卻也算不上錦衣玉食。便說那燒鹿尾,湘雲只在年節時方能吃到。不似在榮國府中,隔三差五便能吃上一回。
再加上她性子灑脫、豪爽,行事不拘小節,落在刻板的嬸子眼中就成了不守規矩,這素日裡掛落自然沒少吃。
所以湘雲覺得在二叔家中過得並不快樂,一心只想著再回榮國府去。奈何自打來了個林妹妹,姑祖母就只寵著寶玉、黛玉,原本住在姑祖母房中的湘雲便只能回返二叔家中。
許是因此,湘雲心下才有些嫉恨黛玉吧?
恍惚中到得閨房裡,腹內又是一陣嗡鳴,翠縷忙道:「大姑娘再多等等,一會子就送來了。」
湘雲手撐著香腮瞥著外間房檐下的燕子窩,忽而疑惑道:「翠縷,你說儉四哥家中比榮國府如何?」
翠縷不知湘云為何而問,只道:「若說底蘊,伯府自是比不得榮國府。不過儉四爺可是財神轉世,單是錢財,莫說榮國府,只怕親王府也比不上呢。」
湘雲頓時展顏,笑道:「也不知到時會給我幾兩銀子的月例,若是有二十不,十兩,那我就每月吃兩回鹿肉!」說話間舔了舔紅唇,歪頭笑道:「烤著吃,蒸著吃,翻著花樣吃!」
翠縷扶額道:「姑娘啊,你來日可是當家主母,想吃什麼又哪裡用得著月例銀子?吩咐一聲,府里的廚子自會做了送上來。」
「哈?」湘雲頓時雙手捧腮爽利笑將起來:「好好好,若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儉四哥就算時常打我,我也忍了。」
翠縷比湘雲年歲略長,聞言蹙眉納罕不已:「儉四爺打姑娘?這話從何說起啊?」
湘雲便勾了勾手指,翠縷狐疑著湊過來,湘雲壓低聲音道:「我夜裡路過纕大哥房,聽得真真兒的,巧香一個勁兒的求饒,纕大哥素日裡溫文爾雅的,不料那時連連逼問——」她清了清嗓子,學著史纕的聲調瞪眼喝問:「小蹄子可服了!」
面容一展,史湘雲認真道:「我過後問了巧香,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言語,定是挨了打了!」
翠縷哭笑不得,囁嚅道:「姑娘啊,許許是姑娘想差了。」翠縷素日裡與丫鬟混在一處,早知了人事兒,又見湘雲一臉懵懂地看過來,有心解釋,又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憋悶半晌,只道:「誒呀,總之是姑娘想差了!這來日姑娘自然就知道了。」
湘雲乜斜哼了一聲,道:「又哄我,我才不信呢。」
翠縷憋悶著實在不知如何言說,大姑娘父母早亡,嬸子又是個古板的,料想也不會教這些東西總不能她去尋了那沒臉子的圖冊子來給姑娘長見識吧?
此時就聽湘雲歪頭道:「二嬸說過幾日要與二叔一道兒去江南」說話只說了半截,又嘿然憨笑起來。
翠縷自是知曉湘雲笑什麼,蓋因侯爺早就允了湘雲,只待下江南前將湘雲送去榮國府中。
眼見又丫鬟提著食盒而來,翠縷趕忙推了下湘雲,道:「姑娘,那燒鹿尾來了!」
湘雲搓手而待,隨即大快朵頤。刻下廳堂里,又是另一番情形。
席間觥籌交錯,嚴閣老位高權重,因是這一桌便只有保齡侯、忠靖侯以及本家子弟陪同。推杯換盞之際,嚴希堯提及大聘事宜,史鼐不好言說,史鼎便笑道:「閣老明鑑,誰不知復生可是當世活財神?我看這大聘,說得過去就是了,總不能來日掏空我與二兄家底吧?」
此時規矩,大聘才是聘禮,男方往女方家中送多少,來日親迎時加倍奉送陪嫁。
保齡侯此前閒賦,忠靖侯又居清貴之職,因是家底單薄,若李惟儉砸個十萬兩銀子來,只怕兩兄弟還真接不住。
便見嚴希堯頷首笑道:「侯爺言之有理,可也不能讓外人小覷了。依老夫看,這大聘有個一、二萬就是了。」
保齡侯頓時暗自鬆了口氣,趕忙舉杯敬了嚴希堯一杯:「閣老如此說,我們兄弟別無二話。」
一盞酒吃過,又商議起了大聘之期。那保齡侯就道:「閣老,不是本候推諉,一則大姑娘年歲還小,二則本候不日便要南下赴任,這大聘之期不妨往後延延,待過個三二年再說?」
「也好。」
此時規矩,大聘之時方才會寫下婚書。換做尋常人家或許還會心下覺著不妥,可不拘是李家還是史家,都是要臉面的。小聘之事今日過後定會傳得人盡皆知,兩家又怎會食言而肥?
當下歡宴一場,至申時方才散去。
嚴希堯、嚴奉楨並梁氏又往竟陵伯府而來,李惟儉大開中門而迎,待眾人到得中路正房裡,嚴希堯略略品過香茗,忽而蹙眉道:「史家姑娘性子嬌憨、率真,不是個多事的。」
梁氏自是沒口子的附和。
李惟儉忽見恩師嚴希堯瞥將過來,心下一凜,轉動心思便知曉了老師的意思。嬌憨、率真,反過來說不就是太過天真嗎?這人要是太過天真,只怕會被有心人謀算啊。
因是李惟儉便扭頭與梁氏道:「大伯母,湘雲身邊只翠縷一個得用的,來日到得榮國府未免被人小覷了,是不是回頭尋幾個可用的丫鬟送過去?」
梁氏尚且不曾思量明白李惟儉的心思,蹙眉道:「送丫鬟過去是不是不大好?」
此時就聽嚴希堯笑道:「無妨,老夫得空尋忠靖侯提點一番,料想忠靖侯必有打算。」
李惟儉緊忙謝過恩師,那梁氏眼見師徒二人目光閃爍,方才回過些味來。待送走嚴希堯父子,梁氏不由得感嘆道:「儉哥兒也是好運道,竟遇到了這般恩師,處處為你打算。」
李惟儉笑著道:「不得大伯母養育,焉有今日?」
梁氏頓時掩口而笑,寵溺地拍打了下李惟儉:「心裡想著就是了,再說我才照料你幾年?還不是你自個兒有本事?」
二人說笑間往內中行去,忽而聽聞背後有人出聲,停步回首便見是李紈快步而來。
到得近前匆匆見禮,李紈急切道:「我方才回來,就聽聞儉哥兒定親了?」
不待李惟儉言說,梁氏便道:「今日小聘。」
李紈訝然道:「誰家的姑娘?」
「保齡侯的侄女。」
李紈反應了須臾,才愈發驚訝道:「湘雲?此事怎地連我也瞞了?」
梁氏哼聲道:「說了又如何?轉頭你又掛了臉,到時誰瞧不出不妥來?」
李紈哭笑不得,忙又問李惟儉:「那林姑娘——」
「並嫡。」
梁氏簡短兩字,李紈又反應了須臾,這才恍然道:「原是如此。」頓了頓又道:「我方才過來前瞧了,老太太有些不高興,大太太愁眉不展,太太倒是沒瞧出什麼來」
梁氏蹙眉便道:「錯非因著你,儉哥兒何苦與之虛與委蛇?如今你兄弟這般能為,何必瞧賈家人臉色?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為娘總要說伱幾句:倘若你自己個兒不硬氣些,處處指望著你兄弟做主,你兄弟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被人拿捏了!」
梁氏頓了頓,教訓道:「若你那婆婆果然刁難,大不了破門而出,領著蘭哥兒來投奔你兄弟,到時看賈家還有何臉面!」
李紈肅然,雖說依舊硬氣不起來,可好歹還是頷首應承下來:「母親,我知道了。」
梁氏恨鐵不成鋼地白了李紈一眼,往內中行了幾步,說道:「儉哥兒婚事定下,我此行也算圓滿。賈家那頭你莫管,待過幾日我登門去說就是了。」
李紈唯唯應下,不敢再多言。心下不禁暗忖,若自己性子如母親一般,料想也不會拖累了儉哥兒吧?
當下樑氏去得後院教女,李惟儉回返房中,就見姬妾幾人正低聲說著湘雲性情。
沒心機的,如晴雯、香菱、琇瑩,嘰嘰喳喳滿是好奇;有心機的,如傅秋芳與紅玉,卻是各有思量。
李惟儉落座便笑問:「說什麼呢?」
內中沒外人,丫鬟早被打發了出去,晴雯便笑道:「四爺,正說著往後誰跟著大姑娘,誰跟著林姑娘呢。」
李惟儉便道:「隨心就好,我又不拘著你們,得意誰就去哪院兒,左右都在府中行走。」
晴雯就道:「史大姑娘雖好,我依舊得意林姑娘。」
香菱也笑著說:「我自是要隨著師父。」
琇瑩卻道:「聽聞史家姑娘性子頗為爽利,我倒是想跟著大姑娘。」
眾人嘰嘰喳喳說起來,李惟儉悄然叫過傅秋芳,拉在一旁道:「你在府中可有妥帖的丫鬟?」
傅秋芳頷首,滿目好奇。
李惟儉便道:「湘雲涉世未深,來日又要去榮國府,只怕會吃虧你好生將那丫鬟收攏了,再將身契悄悄送去忠靖侯府,別的不用多說。」
傅秋芳應下,便道:「倒是有個叫映雪的,方才十三,心思縝密,人也忠義。」
李惟儉擺擺手,哪裡理會這等小事?只道:「許以重利就是了。」
傅秋芳思量著笑道:「那妾身就看著安置了。正巧映雪隨兄嫂長大,如今兄嫂二人也沒著落,不如收在家中給個差事。」
見李惟儉頷首,傅秋芳緊忙起身去辦。
待晚飯後,晴雯、香菱等各自歸置,傅秋芳便悄然領著映雪到了正房裡。那映雪果然豆蔻年華,薄有幾分姿色。
見了李惟儉,趕忙屈身道福,隨即束手而立。
傅秋芳道:「老爺,映雪新來不過兩月,一直看顧著後院,料想榮國府沒幾人見過。」頓了頓,又看向映雪:「知道如何說?」
映雪忙道:「回姨娘,奴婢是僱請而來,期滿自去,隨後才投入忠靖侯府。」
李惟儉頓時欣慰不已,有傅秋芳這般賢內助在,總是省了不少心思。因是頷首道:「好,用心辦事,往後少不了你的好兒!」
當即又賞了幾枚銀錠,惹得那映雪千恩萬謝而去。
一夜無話,其後幾日李惟儉每日坐衙,午後放回。大伯母梁氏倒是走親訪友的,樂此不疲。
寡嬸劉氏深居簡出,兩個女兒李紋、李綺每日家或讀書,或遊園,不幾日便與傅秋芳、紅玉熟稔起來,於是伯府中時而便有歡聲笑語傳來。
李家如此,那榮國府中又是另一番情形。
賈母眼見李惟儉數日不曾登門,心下便知人家此時並不想與榮國府撕破臉,料想待眾人心下怨氣消弭些許方才會登門。且今時今日,李惟儉再不比從前,又豈是榮國府能輕易開罪的?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既然與二姑娘的婚事不成,那便就此作罷。
二房裡,老爺賈政萬事不管,太太王夫人很是雀躍了幾日。轉頭聽聞邢夫人下了封口令,不許將此事告知大老爺賈赦,王夫人便轉動心思,琢磨著須得想個法子再激一激那大老爺。若果然再中風,只怕神仙也難救!
邢夫人心下自有思量,一面瞞著賈赦,一面盼著李惟儉登門,如此方才好當面鑼對面鼓的講清楚,釣不得金龜婿,總得將那欠賬減免了才是。
東北上小院兒里,薛蟠每日不著急,也不知廝混著什麼。薛姨媽擔憂了幾日,眼見寶釵果然面上無恙,便料定寶釵將心思盡數放在的寶玉身上,因是只午夜夢回長吁短嘆了一番,卻不敢在寶釵面前提及。
按說李惟儉小聘之事傳出,最該傷心的理應是二姑娘迎春,可偏生這會子二姑娘心緒平穩。實則迎春心下早已絕望,只揪著李惟儉的允諾當做救命稻草。她棉花也似的性子,如今卻犯起了倔,除非李惟儉當面與其一別兩寬,否則誰也勸不回來。
餘下眾姑娘,探春面上不顯,心下自是傷心不已;惜春年歲還小,只當做是喜事。
黛玉早知並嫡之事,心下倒不如何在意,只暗自思忖著定下的到底是哪家姑娘。
過得兩日,忽有風聲傳來,當日那小聘竟送去了保齡侯府!
竟然是湘雲!
黛玉很是愕然了半晌,那湘雲總是與她彆扭著,黛玉早慧,自是知曉緣由,因而並不與其計較。於她心中,不過是惜春那般小妹妹一般。
如今倒好,二人分作娥皇女英,往後同住一府,怕是要打一輩子交道呢。黛玉便有些煩惱,思忖著莫非往後一輩子都要跟湘雲彆扭著?她又是有些孤高的性兒,不肯與湘雲說明道理。
於是心下感嘆,只怕這事要落在儉四哥頭上了。奈何儉四哥一直不來,黛玉便有些胡亂思忖,莫非儉四哥更在意湘雲不成?
由是黛玉一連幾日都神情懨懨,除去晨昏定省去到賈母跟前,餘下光景都在瀟湘館中。時而寶釵、探春來尋,也不過說過幾句話就算。
這日黛玉胡亂思忖,至三更方才睡下,轉天便是芒種日。
此日一過便是夏日,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
一早起來,園中姑娘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顆樹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此時一眾姑娘齊聚,偏少了黛玉,又少了寶玉。
二姑娘迎春便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
探春道:「非止林姐姐,連寶二哥都沒來呢。」頓了頓,隨即道:「我去叫了寶二哥來,少了他總覺少了熱鬧。」
寶釵遲了一步,心思轉動,便笑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林妹妹來。」
不說寶釵往瀟湘館而去,卻說探春一路出得大觀園,轉眼便進了王夫人院兒。此時王夫人不在房中,除去金釧、玉釧、彩雲,便只有襲人在。
眼見幾個丫鬟神色凝重,探春便問:「這是怎麼了?」
幾個丫鬟對視一眼,那玉釧就道:「太太丟了一隻赤金喜鵲登梅簪子,四下翻找,卻在彩霞枕頭下尋了出來。彩霞只是不認,太太動了氣,命婆子掌了嘴,又叫她父母來領人。」
探春蹙眉不已,張口語言,隨即又止住。嫡母如何情形,她大抵知曉。那彩霞品性極佳,斷不會偷盜主家財物。且哪有偷了往自己個兒枕頭下藏了的?
雖不知彩霞謀害寶玉、王熙鳳之事,探春卻也料想,必是彩霞得罪了王夫人。嫡母如此作為,她不好指摘,因是跟著感嘆了一番,便轉而問道:「寶二哥哪兒去了?」
襲人懨懨道:「往綺霰齋去了。」
眼看寶玉身子骨大好,襲人昨兒便提了提重回書院之事,不想寶玉就惱了。今兒一直不曾搭理襲人,只領著媚人那小蹄子往綺霰齋廝混去了。
探春頷首,正要去綺霰齋找尋,襲人忙道:「三姑娘不忙,說不得二爺過會子就回來了。」
探春沒多想,只道『無妨』,便邁步往外行去。那襲人竊喜一番,料想三姑娘撞破了二人好事,回頭寶玉也怪不到她頭上。
不料探春方才到得院兒中,便被趙姨娘攔下。
探春見禮,叫了聲姨娘。那趙姨娘本就心下著惱,聽聞此等稱謂,更是蹙眉不已。
因是便道:「探丫頭,你來我房裡,我有話問你。」
探春心下警覺,說道:「姨娘有話這裡說就好,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趙姨娘剜了其一眼,道:「也好,我且問你,寶玉穿著的新鞋可是你做的?」
「是。」
趙姨娘頓時惱道:「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見,且作這些東西!」
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姨娘這話胡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哥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閒著沒有事,做一雙半雙的,愛給哪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
「你——」趙姨娘頓時被探春懟得好半晌無言,繼而撒潑道:「好啊!攀了高枝兒就不記得正經母親、兄弟了!你再上趕著乖順又怎樣?總不是太太腸子裡爬出來的!你要怨,就怨投錯了胎!」
探春被激得頓時紅了眼圈兒,正待出言,忽而就聽二重門有人道:「誰投錯了胎?」
趙姨娘悚然而驚,轉頭便見王夫人沉著臉而來。當下趙姨娘、探春一併見禮,口稱『太太』『母親』。
那王夫人方才發落了彩霞,正思量著如何治一治趙姨娘,不想就撞在了自己手裡。因是便罵道:「不知所謂!心裡就只你那些陰微鄙賤,好好的哥兒都讓你教壞了!且去堂中跪了去!」
趙姨娘憋悶著應下,乖乖去到房中跪伏在地。王夫人眼見探春抹淚,嘆息著故作慈愛摸了摸探春的頭,說道:「莫要理會,她是個糊塗的。你且去園中耍頑吧。」
探春擦乾眼淚應下,辭別王夫人往外行去,臨到二重門前回首觀量,便見趙姨娘跪伏在堂中,王夫人端著茶盞有一句沒一句的數落著。
探春心下揪痛,強忍著不甘往綺霰齋而去。待到了綺霰齋,卻只見媚人不見寶玉。問了才知,原是方才這般一耽擱,寶玉業已去園中尋黛玉去了。
探春出得綺霰齋,心下不禁暗嘆,早知有這一遭,便留在園中不出來了。
另一邊廂,寶玉與媚人偷歡一場,頓時忘卻前幾日苦悶,興沖沖便往瀟湘館尋黛玉去了。到得瀟湘館前,忽而心頭打怵,暗忖只怕又要撞見那衛菅毓。
硬著頭皮上前,卻只撞見了紫鵑。
寶玉便問黛玉,紫鵑道:「姑娘方才就出去了,寶二爺遲來一步。」
寶玉偷眼又見衛菅毓就在瀟湘館內,頓時竊喜不已,出得瀟湘館便要去尋黛玉。掃量幾眼,不見黛玉身形,暗忖許是去了老太太處,因是寶玉又往外走。可巧路過鳳姐院兒,方才走了幾步,便被王熙鳳叫住。
「你來正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
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裡,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
寶玉納罕道:「這算什麼?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
鳳姐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
待寶玉寫過了,鳳姐方才放了他去。仔細瞧過一番,忽而想起差了一物,抬眼看去,卻哪裡還有寶玉身形。
王熙鳳暗自蹙眉,卻是這幾日宮裡透了話兒,大姑娘害喜了!
此事只賈母、王夫人與王熙鳳知道,此時元春月信方才兩月沒來,胎兒尚且不穩,不好張揚開來。
這往宮中的賀禮,不過提前預備著,留待過了三月之期再送。丟下單子,王熙鳳蹙眉,此番又是不少拋費,只怕今年榮國府就要吃虧空了。好在得了寧國一脈的莊田,夏秋兩季倒是能填補一些虧空。
這般煩心事暫且不用她去思量,待處置了此事,王熙鳳這才領著平兒往大觀園而去。
再說寶釵這邊,寶姐姐一路尋來,眼看到得翠煙橋,遙遙便見寶玉往瀟湘館而去。
本欲招呼住,寶釵張口又止住。
暗暗思忖一番,正要轉身去尋別的姊妹,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
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倒引得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也無心撲了。
剛欲回來,只聽亭子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周圍都是雕鏤隔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
只聽說道:「四爺這婚事一定,咱們姑娘只怕是難了。」
另一人說道:「有什麼難的?盡心伺候了就是。」
「你是得了托底,自然不在意,我卻要仔細打算了。若姑娘來日胡亂嫁了,總不能也隨著去吧?」
「渾說,哪裡就托底了?」
另一人冷笑:「當我是瞎的不成,你與四爺我可是瞧得真真切切。再有,你箱籠里藏的是什麼,當我沒瞧見?誒唷——」
「好啊,黑了心的你可與別人說了?」
另一人求饒道:「哪裡敢說?莫扭了,我若說出去,管保出門讓雷殛了!」
「呼——壞了,咱們光顧著說,隔著帘子說不得讓外人聽了去!」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迎春房裡的司棋最是刁鑽潑辣,今兒聽了她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自己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林妹妹,我看你往哪裡藏!」
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司棋、繡橘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
寶釵反向她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哪裡了?」
繡橘道:「何曾見林姑娘了?」
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她在這裡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裡頭了。」
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是鑽在那山子洞裡去。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
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麼樣。
正思忖著,忽見黛玉、李惟儉自蜂腰橋行來,寶姐姐頓時面上一僵。
李惟儉略略頷首,眼中滿是玩味。黛玉俏生生佇立一旁,納罕道:「這卻奇了,寶姐姐何時瞧見我弄水兒了?莫不是瞧見鬼了不成?」
寶釵忽而面色紅潤,一時間訥訥不能言。
卻說一刻之前,黛玉自瀟湘館出來,遙遙瞥見眾姊妹齊聚,心下懨懨,只覺並無意趣。因是便繞行而走,不覺便到了那日葬花之處。
眼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心下不禁有些淒涼。忽有詩句湧上心頭,正要吟誦,偏在此時隨意一瞥,便見牆後會芳園凝曦軒里,一朝思暮想的身形一邊快步而來,一邊遙遙揮手。
黛玉心下驚喜,面上卻嗔惱,嘟囔道:「可算是捨得來了!」
這一打斷,那詩句轉眼便飄散無蹤。略路等了須臾,便見李惟儉快步到得近前。
李惟儉原本面上噙著笑,眼裡全是她,忽見此處葬花塚,頓時面上古怪起來。
黛玉心下莫名忐忑,忙問:「怎麼了?」
李惟儉試探著道:「妹妹方才可曾吟了詩句?」
黛玉茫然道:「倒是有個念想,瞧見你又忘了。咦?儉四哥怎知的?」
李惟儉眨眨眼,忽地展顏笑將起來:「胡亂猜的。眼見落花滿地,妹妹定然心緒不佳,那淒涼詞句不說也罷,往後不若多吟些高興的。」
黛玉自那雙明亮的眸子裡瞥見自己身形,轉瞬那過往的胡思亂想便沒了蹤影,又被李惟儉戳破心思面上有些掛不住,因是嗔道:「渾說,哪裡就淒涼了?」
「好好好,那想來是我耽擱了妹妹詩興。」
黛玉眼珠轉動,笑道:「怎會耽擱?詩詞還不是說來就來?不信儉四哥聽好了:
誰憐落花叩玉枕,窗剪寒碧探春。
風約繡簾咫尺夢,濃睡更深。
多少樓台煙雨,浮在人世凡塵。
細碎往事隨雲散,捧茶清心。」
誦罷,黛玉笑盈盈看向李惟儉。卻見李惟儉同樣噙笑,卻只盯著她不放。須臾,黛玉頓時紅了臉兒,垂下螓首不知如何言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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