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前學子群毆,孔聖像遭高麗人褻瀆的事件,很快傳遍了整個金陵城。
當日下午,便見潘公子府的管家前來尋我,說潘公子請我過府一敘。
我心中划過一絲彆扭的情緒:畢竟,昨晚與潘公子剛剛經歷了那樣不愉快的一幕,再見面終有些尷尬。
但顧念到可能是小樹之事有了新進展,我還是一刻不敢耽誤地隨他去了。
始料未及的是,潘公子府的場面,比我想像中更尷尬幾分。
潘公子和秦朗,竟然都在。
我跨進門的腳一滯,眼波在他二人臉上掃過,見潘公子依舊一副雲淡風輕模樣,只是下唇的一片紅腫淤血,清晰可見。
我不禁輕咬了嘴唇,眸光怯怯地在秦朗臉上打了個旋兒,恰好與他四目相對,竟心虛地閃了開去。
「潘公子著急喚我,可是小樹的案子有了進展?」我索性故作淡定,開門見山。
潘公子便神色如常笑道:「我們這邊進展遲緩,冷姑娘你,倒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我心中一凜,抬頭卻見潘公子臉上毫無責備表情,「你們都知曉了?」
潘公子頷首道:「這樣一石二鳥的妙計,除了我們聰慧過人的冷姑娘,還有誰能想得出來?」
聽他滿口的讚賞之意,我略有些差異:「太子殿下,不怪我把事鬧大,給他平添了麻煩麼?」
「此事本就是二皇子設下的一個局,縱使你不鬧大,二皇子也會派人將其鬧大。與其如此,倒不如我們先發制人,將禮部和大理寺皆拖下水來。」潘公子將手中玉骨扇在掌心拍了拍,「殿下謝你還來不及。」
胖子果然是聰明人,一眼便洞悉了我的良苦用心。我在心裡默默給胖子點了個贊,「不過,我只管鬧事,接下來……」事態能否按照我的預期目標發展,便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你放心,接下來便是太子殿下和我的事了。不過,令弟還在詔獄之中,殿下諒你也不會閒著,讓我給你帶些東西來。」潘公子指指書案上的一疊紙,最上面一張朱紅字跡的立時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是……」我將那紙拿在手裡細細觀看,見邊緣上有密封又拆開的痕跡,曾被密封的部分赫然寫著「冷嘉樹」三個字,「這是小樹的謄抄卷?!」
大明朝科舉制度森嚴,實行「糊名易書」之制。現場監考人員在收卷後,首先將卷子交與彌封官,把考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貫等個人信息摺疊掩蓋,用空白紙彌封后,再加蓋騎縫章。而後交給謄錄官,用硃砂紅筆統一謄抄,之後才能交到判卷官手中,其目的自然是防止考生與判卷官串通,在試卷上留下記號,或是判卷官認出自己熟悉考生的筆跡而徇私舞弊。
此刻我手中這一份,便是謄錄官謄抄之後的小樹的試卷。我順手翻閱了謄抄卷下面的一摞書冊,只見會試的抽調官吏名單、貢院的監舍分配圖等一一在列。
我心下明悟:「殿下讓我自行去查小樹被冤的案子?」
「正是。」潘公子將扇子拍了拍,順便一指旁邊的秦朗,「怕你一人招架不來,還將你三哥借了給你。」
我便抬眸望了秦朗一眼,見他眼中意味深長的神情,忽覺有些尷尬的垂下眼帘去。
「呦,如此嫌棄你三哥?」見我和秦朗相對無言的樣子,潘公子有些許驚異,「那我給你換個人來……」
「算了算了,」我咬了嘴唇,有些嗔怪地瞥了秦朗一眼,「湊合用吧。」
能將錦衣衛二十八宿當做湊合用的,只怕數遍整個大明朝也就姑娘我一人。便見秦朗額頭黑了黑,終究無話可說。
察覺到我們三人間的微妙氛圍,潘公子輕咳一聲,一雙清眸如水地望著我,卻向秦朗道:「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跟冷姑娘說,煩勞你先到外面走走。」
我一張臉都要黑了,垂眸便見秦朗的手瞬間握成了拳,不禁擔心他要向潘公子臉上招呼過去。
卻只聽他低聲吐了句「好」,便轉身走了出去。
我雙手神經質地絞著衣擺,只覺與潘公子數次在這間書房獨處,從未如今日般坐立不安過。
卻見潘公子忽然向我深深一揖。
我被駭得後退了半步:「公子這是作何?」
「昨夜是我一時糊塗,對姑娘做出輕薄舉動,簡直斯文敗類禽獸不如,特此賠罪,甘願受姑娘責罰!」
想起昨夜之事,姑娘我臉頰一紅,卻也只得低聲道:「昨夜之事,只當它從未發生過罷了。」
卻見潘公子向我靠近兩步,一雙如墨明眸痴痴望了我:「昨夜雖行為魯莽,但我說的話,皆是真真切切的肺腑之言。」他一雙修長好看的手輕撫上我肩頭,「心月,從我見你第一面,便覺一見如故,仿佛前生便已相識相知一般。」
他這話,令我心中纖纖地一顫。
「你我琴瑟相合、志趣相投,惟願能與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我為你點絳畫眉,你為我紅袖添香,只羨鴛鴦不羨仙,豈不美哉?」
我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口中乾笑道:「潘公子說笑了,我這樣惹是生非的性子,素來只會添亂,哪裡會添香。」
說罷,心有餘悸地向窗外瞟了一眼。
回眸見潘公子依舊定定地立在原處,只得嘆一口氣,「潘公子,我平日得你頗多照拂十分感激。但在我心裡,始終敬你愛你如長兄一般,並無旁的心思。」
我說這話時刻意抬高了聲線,眼角餘光只覺窗外人影一閃而沒,暗自吐了口氣。
潘公子一雙深邃眼眸中,現出難掩的失望神傷,「看來,我昔日扮你長兄,倒是扮錯了。」他語氣中帶著自嘲,「罷了,今日這番話,你也當從未聽過吧。」
姑娘我前世走的是初生牛犢的剛猛路子,從小到大欺負男生無數,其結果就是哥們眾多然桃花寥寥,好容易精心培育了一枝,還最終沒有結果。
不想穿越大明不過一年光景,卻是桃花朵朵開,令我著實有些招架不及。
想至此,我有些汗顏地轉頭瞄一眼默然走在我身旁的秦朗,思忖著要不要就潘公子的事給他個交代。
然見他始終黑著一張臉的樣子,心知這頭狼看似豁達,對於感情之事卻頗為小性兒,刻意解釋反而顯得我心中有鬼似的,還不如不說。
我便這樣一路糾結著回到了家。
一腳跨進門,便見我老爹獨自一人坐在庭院裡,一雙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睛望著天空發呆。
小樹出事不過兩日,老爹卻一夜老了十歲的樣子。
我心中驟然一酸,出聲喚道:「爹,我回來了。」
老爹卻一副恍然未覺的樣子,直待我喚了兩三聲才回過神來,轉頭望了我一眼,扶案站了起來,「這位是?」
我這才意識到身邊還有個秦朗,而且是他第一次正式進我冷家的門,頓時心中一陣莫名緊張,「爹,這是……」
卻見秦朗面色如常地沖我老爹抱拳行禮:「冷伯父,在下錦衣衛秦朗。」
見他果斷以真名相告,我心中划過一絲驚詫,然見我老爹聽到「錦衣衛」三個字,臉色頓時難看,我忙不迭地解釋:「爹,他是太子殿下身邊的錦衣親軍,跟北鎮府司沒什麼關係,是來相助替小樹平反的。」
見老爹臉色緩了過來,我在心底大舒一口氣。
「明知我爹正惱著錦衣衛,你偏偏還要提自己是錦衣衛的事兒。」進屋掩了房門,我嗔怪地白了秦朗一眼,「不知道老丈人看女婿的第一印象多重要啊?」
聽了我的嘮叨,秦朗薄唇一勾,作勢便要出門,「那我得去尋岳父大人好好聊聊。」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失言,趕緊一把扯住他,一張臉紅成了番茄。
反觀秦朗,方才滿臉的黑氣蕩然無存,一雙鳳眸都溢出了幾分神采。
「正事正事!」我有些尷尬地指指桌上的一摞素材,「找線索救小樹要緊。」
將眾多書冊攤在桌上,我重新拿起小樹的謄抄卷,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禁大為驚奇:「這謄抄卷上,哪裡有反字?」
說罷又特意與秦朗看了一遍,所謂第二四六八行暗藏的「大明短壽」四個反字,根本子虛烏有。
「然當日小樹的卷子被公布在貢院牆上之時,在場之人皆看出了反字,也不可能是空穴來風。」秦朗思忖道,隨即想起,「那日公布的,是考生的手寫本卷。」
「也就是說,小樹的手寫本卷上是有反字的,然被謄錄官抄錄了一遍之後,反字便被隱去了!」我用手指「噠」地敲在桌案上,「故而謄抄卷經判卷官乃至主考過眼,皆未發現問題。」
「看來,這謄錄官問題很大。」秦朗接過小樹的謄錄卷,在最末下角尋到了「乙拾柒」字樣,「這便是謄錄官的編號了。我這就著人去查,這名謄錄官究竟是何人。」
我深以為然,「此外,我還想去探訪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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