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1995 195 能登屋（2）

    一頭銀髮的宮崎駿轉動著手上的球拍，說道：「我們是在打桌球。」

    接著轉向有些茫然的凱瑞·福永，說道：「你是在美國長大的吧？日語入門容易精通難，沒有具體環境的話，經常會詞不達意。

    比如桌球，一般是指初學者和小孩子打桌球的狀態，只有他們才會有來有往地相互餵球，打得乒桌球乓地，就是不分勝負。

    我說得對嗎？初學者？」

    最後一句話是面對白奎因說的。

    等凱瑞·福永翻譯完，白奎因也樂了，沒想到老頭脾氣還挺大的。

    日語真是糾結，在漢語和英語裡表達同一個意思的「桌球ping-pongball」和「桌球tabletennis」，日本人還非要分一個高下。

    不過老頭的思維真是敏銳，一見面就猜出了他的來意。

    也許是韋德馬克映像和米拉麥克斯在戛納爭搶《美麗人生》的消息，已經傳到日本了。

    也是，戛納電影節結束後，各國電影人帶著一肚子的八卦回國，獲得評審團大獎金棕櫚的《美麗人生》的爭奪戰，必然會傳揚開的。

    張謀子都知道了，想來宮崎駿的消息也麼那麼閉塞。

    這是說我是發行外語片的初學者呢？

    還是說我是動畫行業的初學者？

    「不打一打，怎麼知道我是初學者呢？」

    白奎因攥著桌球毫無歸還的意思，反倒卷了卷浴衣的寬鬆袖口，準備挑明了硬上。

    一開始出言諷刺的鈴木敏夫，馬上把臉拉了下來，昂著頭瞪著眼，覺得白奎因這個美國人實在沒有禮貌。

    宮崎駿卻還掛著笑容，說道：「敏夫，讓他試試吧。」

    身穿黑色浴衣的鈴木敏夫不情不願地將自己的球拍遞給白奎因，白奎因一邊道謝，一邊接過球拍。

    掂了掂桌球拍，一股熟悉的感覺躍上白奎因的心頭。

    隨即橫握球拍，把白色小球托在手心，問道：「宮崎駿先生，您好，我叫白奎因，非常榮幸能成為您的對手，可以開始了嗎？」

    這次不等凱瑞翻譯，宮崎駿就用標準的帶點英國腔的英語答道：「我知道你，《尖峰時刻》麼，來了日本，你是客人，那就請你開球吧。」

    白奎因心想，球在我手，自然是我開球，讓你這麼一說，反倒是你讓我了，這老頭喜歡占上風的性格，怪不得會和哈維鬧翻。

    話不多說，拋棄白球，反手一抽開球。

    宮崎駿沒想到白奎因的姿勢還挺專業的，立即打起了十分精神應對。

    乒！乓！乒！乓！

    雙方你來我往，只幾拍白奎因就占據了上風，他年輕、反應快，加上臂長力大，逼得宮崎駿只能防守。

    久守必失，白奎因抓住機會一個扣殺，贏了這一回合。

    趁著撿球的空隙，白奎因趁機問道：「我聽說您給哈維·韋恩斯坦寄了一把武士刀，真有此事吧？」

    凱瑞·福永趕緊抓緊時間翻譯，他難得能夠獲得在老闆面前露臉的機會，管你宮崎駿懂不懂英語，我得體現我的價值啊！

    宮崎駿答道：「聽說你的韋德馬克映像和米拉麥克斯的合作密切，你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哈維在向你炫耀吧？」

    其實哈維炫耀的對象是克里斯，那把刀被哈維展示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面，向每個來訪者炫耀他和宮崎駿的「親密關係」。

    宮崎駿一個刁鑽的切球搬回一個回合，說道：「我當初送給他那把刀的時候，還有附了一張便簽，上面寫著……」

    白奎因搶答：「你要敢剪輯我的電影，我就用這把刀砍了你。」

    原話並不是這樣，不過大意也是如此，宮崎駿便也默認了。

    這事情發生在今年年初，當時一個在迪士尼動畫製作部門的朋友向宮崎駿示警，告訴他，哈維準備把135分鐘的《幽靈公主》剪輯成90分鐘的版本。

    在哈維看來，動畫片長達兩小時15分鐘就是離譜，歷史上幾乎沒有出現過這麼長的動畫電影，而且動畫片的主要觀眾群體，小孩子，也沒那麼長時間的耐性坐在電影院裡乖乖觀影。

    宮崎駿顯然不這麼認為，他甚至在接受採訪時說過：「製作《幽靈公主》的時候，我故意拋開所有娛樂電影的製作規則，這就是為什麼這部電影如此長的原因。我希望觀眾能享受這長得離譜的2小時15分鐘。」

    哈維的行為顯然激怒了宮崎駿，迪士尼購買《幽靈公主》時的承諾還言猶在耳，說好了只是加上英語配音，不胡亂改動劇情和隨意剪輯的！

    於是才有了武士刀抗議，不是寄給哈維的，而是鈴木敏夫親自將武士刀送到了哈維的辦公室，上面的便簽寫得是：「nocut！」

    當然了，發給迪士尼的書面抗議也沒少，終於讓哈維放棄了對《幽靈公主》動刀的念頭。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那把刀的事情？如果你喜歡的話，我也可以送你一把。」宮崎駿幸運地打出一個切邊球再贏一回合，說話也更犀利起來。

    「不，如果您的下一部動畫電影可以交給韋德馬克映像發行的話，我是絕對不需要您送刀警告的。」白奎因挑明了此行的目的。

    「我想你應該聽說了，我已經退休了，不做了，吉卜力工作室現在完全是德間書屋管理，你來找一個在鄉下躲清靜的老頭子有什麼用呢？」

    退休？

    說出來你自己都不信吧？

    特德·特納那種才是真的退休狀態，我拿下了40%特納體育的股份，老頭都不說一句話的，人家那才是超脫了，退休了。

    至於宮崎駿，前不久就還接連發函，抗議迪士尼在跟著《幽靈公主》一起搭售的《空中之城》的英語配音版本中做了大幅刪減。

    這麼在乎一個十多年前的作品的英語版本的效果，你說你要退休了，誰信啊。

    白奎因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我的朋友昆汀·塔倫蒂諾，前段時間接到了一個工作邀請，是哈維……」

    宮崎駿聽到了哈維的名字，立即豎起了耳朵，也不發球了，用目光催促白奎因快點說下去。

    就在一周前，吉卜力工作室接到迪士尼的通知，由於幽靈公主日語配音的原片在明尼蘇達州聖保羅的一次試映中受到了大量的負面評價，迪士尼決定推遲幽靈公主的上映時間，直接就推到了明年。

    這次他和鈴木敏夫在此相聚，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討論和迪士尼的合作問題，宮崎駿甚至想要回發行權，另找別家。

    這顯然是不現實的，迪士尼吃進去了，怎麼可能吐出來？

    他的「小迷弟」皮克斯的動畫製作人約翰·拉塞特正在幫他打聽迪士尼內部的消息，搞明白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了《幽靈公主》的上映延期。

    負面評價？

    宮崎駿對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日本發行租金收入高達113億日元就是佐證！

    也許，這個小傢伙知道一些約翰·拉塞特打聽不到的內幕。

    「哈維請昆汀·塔倫蒂諾為《幽靈公主》重新編排英語對白，在儘量不做刪減的前提下，使得劇情更容易被美國觀眾接受。

    我想您應該是知道那次在明尼蘇達的試看會吧，哈維正是以試看會的反饋不佳說服了迪士尼的高層。

    不過昆汀沒有接下這個工作，他雖然喜歡您的電影，但並不認為自己能夠修改出討好觀眾的對白，所以哈維就另外請了一個編劇，嗯，現在應該正在修改中吧，這麼一折騰，推到明年上映也是正常的。」

    聽白奎因說完，宮崎駿哪有心情繼續打球，將球拍往桌上一扣，表示不打了。

    脾氣更為急躁的鈴木敏夫已經開罵了，凱瑞·福永沒有翻譯，不過「八嘎」之類的基本詞彙白奎因還是聽得懂的。

    兩人快速討論了兩句，宮崎駿上前一步，鞠躬，然後說道：「謝謝您的提醒，我想我應該親自去一趟美國解決這件事情，至於您希望的合作，容我們稍後再談。」

    拖字訣，白奎因非常熟悉，他甚至還猜到了宮崎駿的心思，雖然和迪士尼的合作並不愉快，但是自己的下一部作品，也恰恰是逼迫迪士尼按照約定合作的唯一籌碼了。

    現在的宮崎駿真有點嫁出去的女兒不由娘的感覺，眼看著自己的作品被迪士尼折騰，卻除了抗議之外並沒什麼好辦法應對。

    至於換一家，韋德馬克映像嗎？

    宮崎駿覺得其實力還不夠，至少在動畫電影屆毫無影響力可言。

    說白了，就是看不起外行。

    但是白奎因卻想要畢其功於一役，下次有機會和宮崎駿、鈴木敏夫面對面商談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而且他的殺手鐧還沒拿出來呢！

    「等等，宮崎先生，我的話並未說完……」

    宮崎駿一愣，出於禮貌，他還是留了下來，聽白奎因想說什麼。

    「我知道宮崎先生現在很著急，迪士尼拿到《幽靈公主》到現在已經一年兩個月了，卻遲遲沒有上映，甚至還會繼續拖延下去。

    您有想過真正的原因嗎？」

    宮崎駿想說，不就是哈維·韋恩斯坦從中搗鬼嗎？

    但轉念一想，也許不只那麼簡單，於是向白奎因說道：「願聞其詳。」

    白奎因這才緩緩說出了他準備許久的說辭：「我想，即便是您再去抗議，最多是讓哈維改台詞的手段流產，但是相信我，哈維還有別的辦法去拖延《幽靈公主》的公映，最終的目的還是要讓《幽靈公主》的票房失敗……」

    鈴木敏夫急道：「他怎麼做有什麼好處？他們是買斷發行的啊，虧的都是他們自己的錢……」

    白奎因點頭說道：「是啊，虧的都是他們自己的錢，但是他們虧得起！他們願意虧！並不願意看到《幽靈公主》賺錢！」

    兩個日本人有點懵，瞪圓了眼睛等白奎因解釋。

    白奎因也挺無奈的，宮崎駿說到底還是藝術家，有一個澎湃的赤子之心，對一些蠅營狗苟之事並不關注，也難以理解。

    一個每天第一個抵達辦公室，會對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大聲問好的人，在他的概念里，工作應該都是積極向上，奮力拼搏的，怎麼會有故意拉後腿的人存在。

    鈴木敏夫也是個工作狂，曾經說過：「把工作當工作的人是傻瓜，要把工作當成是玩樂祭典才有趣。」

    所以這兩個人都很難想通，為什麼迪士尼會故意把《幽靈公主》搞撲街。

    白奎因繼續解釋道：「我們先看看最近迪士尼幹了什麼吧，眾所周知，迪士尼剛剛以17億美元收購了info色ek搜尋引擎43%的股份，你們怎麼看？」

    「不務正業。」鈴木敏夫說道。

    「確實不務正業……」白奎因也贊同，「而迪士尼恰恰就需要不務正業，正業拉胯一點沒關係，只要一直有利好消息，年底有一個看上去漂亮的報表，對股東們有所交代就好。

    只要股東滿意了，艾斯納就能繼續坐在『迪士尼皇帝』的寶座上，艾斯納的目的如此，那些被艾斯納用豐厚薪金圈養起來的高管們的目的也是如此，他們只要股價上漲就行。

    做動畫片有苦又累，還掙不了多少錢，對業績的提升不如投資、收購、買買買來得快，即便是《獅子王》的票房回報，也很難和收購abc和espn獲得的收入增加相比。

    動畫片的漫長製作周期，使得它從迪士尼的核心業務邊緣化。

    艾斯納是倡導迪士尼多元化發展的主導者，是他建立迪士尼樂園，是他依靠收購完善傳媒帝國，是他新開展了網際網路業務。

    而他的主要挑戰者羅伊·迪士尼背靠的卻是迪士尼傳統的動畫製作部門，我們的皇帝陛下已經將『親兒子』動畫製作部門打壓得毫無生氣了，這兩年的業績表現還不如『乾兒子』皮克斯工作室呢。

    這種情況下，為什麼還要讓《幽靈公主》大賣呢？去證明動畫製作部門努力一下，還是有希望的麼？

    還不如藉機證明，傳統動畫電影在北美市場已經沒有前景了，該主推皮克斯這類電腦製作的動畫了，順便在已經爭奪皇帝之位無望的羅伊迪士尼身上在補上一腳。

    哈維那麼精明的人，自然是清楚『皇帝艾斯納』將《幽靈公主》交給他的用意，相信我，他要想搗蛋的話，有無數種辦法讓《幽靈公主》的票房撲街。

    而且一時的撲街又算得了什麼，迪士尼的體量，使得它能夠從其他方面賺回《幽靈公主》的購片成本，錄像帶租賃，海外發行，甚至最後它還有的賺。

    我可以大膽預測，《幽靈公主》英語版的海外票房一定會大大超過美國市場。」

    白奎因所說的內容，要說宮崎駿和鈴木敏夫從沒想過，那也太小看兩人五十多年的閱歷了，大公司的政治傾軋在日本也屢見不鮮，但是在他們心中，總是會不自覺地將大洋彼岸的美國同行想像成他們這樣的有追求的「動畫人」。

    也許他們熟悉的朋友卡森伯格、約翰·拉塞特、羅傑·阿勒斯是真正的「動畫人」，但是艾斯納和哈維顯然不是，他們是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商人，為了他們的利益，讓《幽靈公主》撲街又算得了什麼。

    白奎因算是點醒了兩人，拖延一年多的英語配音，剪輯風波，以及即將到來的修改台詞劇本，這些事情樁樁件件都在證明迪士尼和哈維本就不想好好運作《幽靈公主》。

    見二人沉默，白奎因知道自己的話奏效了，於是趁熱打鐵，說道：「宮崎先生不是早就猜到了我的來意麼。

    我就是為了宮崎先生和吉卜力的下一個作品而來的，迪士尼不看好動畫電影，我看好，不久前我才剛敲定投資，將會支持我的朋友，韋斯·安德森導演製作他的動畫電影，而且是非常傳統的定格動畫。

    所以你看，就和桌球一樣，我並不是這一行的新人，至少還是有一點經驗的。

    您看這樣行嗎，為了表示誠意，吉卜力工作室的下一部動畫片，我可以先支付預算10%的金額作為訂金，以獲得優先的北美發行權。

    你們不用立即答應下來，願意的話，還可以繼續觀望一下迪士尼的作為，就像那句話，不光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

    宮崎駿和鈴木敏夫相互對視一眼，二十多年的合作讓二人立即明白了對方的想法，最後還是宮崎駿作為代表，說道：「我看到你的誠意，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和你合作一次試試，不過目前我確實沒有新作的創意，這還需要一些時間，一旦我有了新的計劃，一定會去美國和你面談的，到時候我們可以敲定合作方式。」

    至於他們觀察迪士尼的後續表現，那就不用明說了。

    白奎因，拿起球拍，說道：「那就讓我們繼續打球，宮崎先生，我其實剛才還沒用全力呢。」

    宮崎駿也笑道：「哈哈，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點不會尊老愛幼……」

    乒桌球乓聲再次響起，最後就連從沒打過桌球的凱瑞·福永也被拉上桌打起了雙打。

    運動之後，帶上山泉釀造的燒酒去露天的溫泉泡個澡，渾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了，令白奎因直喊舒服。

    ……

    然而從北京一路追到日本的馮褲子，就沒有這個閒情逸緻了，在東京狹小的賓館裡坐立不安。

    你說白奎因怎麼就突然跑去遊玩了呢？

    雖然韋德馬克映像的工作人員告訴他，老闆很快就會返回東京的，馮褲子卻依然擔心，生怕這次沒堵住，正主就飛回美國了。

    拍《不見不散》的時候馮褲子在美國受老罪了，可不想再去一趟受二茬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