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子略帶哭腔的哀求總算讓我找回了些許神智。
我盯著他看了半晌,終於還是卸了力氣,將原本緊緊抱住的慈青女平放在了地上。
大麻子拖行著膝蓋,立馬過來接住了慈青女。
我呆呆的看著大麻子抖著手,將慈青女臉上的血污擦淨,打了個電話,又帶回來一件乾淨,素雅的壽衣,懇求我給慈青女換上。
再然後,便是有幾個曾經出現在四太保和十一太保身邊的活計,合力抬來一副棺材,利索的將慈青女放入棺材之中。
慈青女不高,沒了手腳,甚至塞不滿半副棺材。
我全程追隨著那副棺材,直到全部的喧囂散盡。
所幸,慈青女在雲夢望城的時候,應當沒有同公輸氏多說什麼。
所以公輸氏的人,也並沒有強行留下慈青女的斷肢。
我在十五堂口被徹底查封之前,取了好些錢,錢財開道,順利取回了慈青女的屍骨。
我尋了阿撿阿拾,也第一次見到了他們殮屍功力。
很好,很好。
他們倆甚至能通過皮下塞物,整合肉身的方法,讓一具屍體重新容光煥發。
慈青女被推入焚燒爐的時候,因為臉上的皮肉被縫起,所以沒有了許多的褶皺,甚至倒是更加貼近年輕時候的秀麗模樣。
只是那張臉無論多美,都沒能留住心上人。
那具堪稱恐怖的肉身,再強,也沒能與天道爭輝。
甚至難窺輝光的一絲一毫。
我用我手頭剩餘不多的錢,給慈青女買了個不大的小墓地,在墳前站了許久,又上了三炷香,這才轉頭看向身後等待許久的大麻子:
「師父死了,堂口沒了,你不必再跟著我了。」
「我這裡還有些錢財,你拿去,咱們各散天涯吧。」
大麻子聞言跪在地上,給我重重的磕了一個響頭,再抬起來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小東家,我這些天一直在跟著您忙活,為的不是錢財。」
「若是我要錢財,何必要等到今天呢?」
我當然知道大麻子不是想要錢財,我也將他這幾天的不眠不休看在眼裡。
但,我不知道他要什麼。
或者說,我看不懂人心,不知道所有人想要的,到底都是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
「那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我盡力去辦。」
大麻子紅著眼睛,用力的搖晃著腦袋:
「啥都不要,我這下半輩子,就留下來給東家守靈。」
「我知道小東家要走,咱也留不住您,也不敢拖累您。」
「我就一直在這兒,要是您以後回來,我還活著,只要您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小東家只管開口。」
好半晌,我才緩緩吐出胸口的那口濁氣:
「.師父從前與你有恩?」
大麻子重重的點了頭,勉強從臉上擠出一絲往日的諂媚笑意來:
「小東家會不會覺得我剛剛的話很可笑?」
我沒有開口,大麻子便自顧自的繼續往下說著:
「小東家那天在堂口外聽到的話沒錯」
「其實我就是一條狗,十五堂口養的一條狗,被東家拴在十五堂口裡面,雖然看著有點兒小威風,但誰要是給根骨頭,我就能沖誰搖尾巴。」
「不但沖人搖尾巴,只要錢到位,啥事兒我都接,我都能幹。」
「我其實就是濺在牆面之上的泥點子,替人跑腿的狗腿子.其實哪裡能有幾分真心?」
「我不過是,撐著心頭這一口氣呢。」
大麻子指了指胸口的方向,而後用袖口重重擦了幾下眼睛:
「我原本住在常州城外的一個山疙瘩裡面,五歲那年,老爹爺奶外祖家全都死在一次山崩里。」
「不但人死了,家宅房子被沖沒,田地也全部被埋了,只留一些碎石淤泥,連重建都沒法子。」
「大伙兒當時都勸我老娘,趁著我還小,早早嫁人,別被拖累,但我那賊虎的老娘,愣是沒有聽旁人的話,啥都沒帶,就兩手空空帶著我來到常州城裡討生活。」
「我老娘生的不算好看,骨架大,天生瞎了一隻眼睛,而且山崩里的時候,還傷了手,一提重物就手抖,找好工作沒啥戲。」
「但最開始的時候,常州還有船運,所以碼頭缺人的地方多,於是我老娘想了一個法子,剪了頭髮,學一群男人扛袋子,搶口飯吃。」
「我老娘的手不能用力,我就負責當手,將袋子頂起來放在她的肩頭,等到了地方,只要背一挺,袋子落地,這樣就能算跑一趟。」
「只是,女人和小孩的體力終歸比不上男人。」
「我和老娘從天不亮就開始去碼頭挑擔扛包,一直到晚上天黑很久之後才回到咱們租的小棚屋,一天要干十幾個鍾,都只能勉強賺到我們倆的口糧錢。」
「至於像那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一樣上學讀書,我是斷斷不敢提,斷斷不敢想的。」
「只是哪怕這樣,能勉強吃飽飯的生機,還是斷了」
大麻子頭愈發低垂,就好像是有人用力的按著他的頭顱,把他奮力的往地上按去一般,導致他消瘦的脊椎骨暴露在空氣中,突的十分可怖:
「船運,停了。」
「我不知道船運為啥停,只是聽別人說,應該是那些有錢的老闆不再需要我們這些爛人,於是就把咱們踢開了。」
「我和老娘沒了生計,當時的常州城內又都是南來北往尋機遇的人,人多,工作少,我倆勒著褲腰帶硬挺了幾天,但壓根就沒啥菩薩神仙來聽咱們說了啥」
「咱們快要餓死了。」
大麻子整個人都在發抖,重複了好幾遍的餓死,好半晌才繼續顫聲道:
「.我,我不能看著我老娘餓死啊.」
「所以,我去偷東西了」
「我偷了兩指寬的肉,就兩指寬,肉鋪老闆平常塞牙縫的肉。」
「我用了力氣跑,但我跑不快,我到了家,那肉鋪老闆也跟回了家.」
「我老娘餓了兩天,見到肉鋪老闆拎著我,問著幹啥」
大麻子捂著臉,聲音扭曲變形,整個人趴伏在地上,背脊上的最後一點突骨,終於徹底被壓垮:
「那肉鋪老闆說——
偷肉,就得人還.」
「他,我老娘我老娘這輩子哪裡有受過這樣的羞辱啊!!!」
大麻子抑制不住聲音,嚎啕大哭:
「兩指寬,就兩指寬!」
「我老娘撐了大半輩子的臉面和清白,連街坊鄰里的取笑刁難都沒在意,卻被我這偷的這兩指寬的薄肉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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