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面色波瀾不驚,猶如不聽不聞一般,紫寧忍不住說道:「你這人高傲得很,既然是大人,必定在朝中為官,如此不近人情的冷傲脾性,如何能在官場混得開。」
半晌後,那公子臉色隱隱一變,將雙手背到身後,目光飄向一邊,淡淡說道:「姑娘既是王府中人,怎會不知我姓氏名誰?如今姑娘在東苑做媵女,又怎能不認得蘇大人。你一心要引我注意,我卻讓姑娘失望了。」眼神一轉,有些狐疑地看一眼紫寧,面色隨即晃出一抹不易察覺的鄙夷,轉身便邁步離去,不再看她一眼。
舉目而望,見海棠盛開如細白輕盈的雲霧,重疊的粉白花朵深淺不一,團團簇於疏密的枝條之上,盡顯千妍萬麗的姿態。雖極力在他眼前絢爛奪目,連飄落的花瓣也盡著爭搶,卻始終無法落入他的深眸之中。
這公子輕輕捻起臂袖上一點花瓣,在眼前端詳了片刻,隨即將手指傾翻而下,任花瓣零落在泥地之上,伸腳重重踩了一下,才踏步向前。
紫寧一臉尷尬,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跺一跺腳,不滿地叫喊道:「喂,你這人如此失禮!你在王府很有名聲嗎,非要人人知曉?那可對不住了,本姑娘孤陋寡聞,從未見過你,也沒聽過你的尊名。吟了兩句歪詩而已,真的膩歪死人!」心裡想著,誰知道你是哪根蔥啊,以為自己長得帥就天下無敵了。
心裡也鬆了一口氣,還好他不是蘇大人!
那公子頓時一怔,站定轉身,隔著一層花枝柳葉,回眸問道:「你竟說是歪詩,又有何解?」於他而言,無用的人,不關己身的事,永遠如眼前飄散的柳絮,可以淡到沒有一絲痕跡。這少女曾經是一個粗使丫鬟,又如何能聽懂他的詩意?
「蹬蹬蹬!」一陣小跑聲從他身後而來,紫寧喘著氣跑到他面前,笑道:「你說綠柳拂顏花盡落,綠柳又怎能有花,豈不是歪詩一句嗎?」
那公子眉頭一皺,輕緩抬手升高,在半空中捏住一朵稀薄的柳絮,淡然問道:「既是綠柳無花,你倒說說看,這又是何物?」
身邊一層層清淡的柳絮飄過,映著他身上華麗的青色錦袍,像黛山上積了一層的迷霧霜雪。紫寧抬眼怔怔看他,仿佛眼前的這人跟著花瓣柳絮靜止不動,統統融進一幅綠柳青衣的畫卷當中。
眨眼定一定神,隨手抓了一把柳絮,紫寧搖頭說道:「柳絮自然不是嬌花。雖在春色中漫眼迷人,但這樣鋪天蓋地的,不是為散播花朵的香氣,卻是要將那些種子送到遠處,一個個生根發芽,造出一片層巒疊嶂的柳林,春秋往復,生生不息。」
那公子面色有些慍怒,聲音若即若離,冷冷說道:「柳樹種子又有何用,爛絮一般颳了滿地,不過惹人恨煩。我將它比作柳花,已是徒增了許多虛妄的誇耀,不過應景抒情而已,你倒白白給了它添了好些讚譽。」
隨即輕抖衣袖,目帶厭惡地將一簇柳絮從眼前掃去,唯恐一抹柔白色拂在他的面上。
紫寧脖子一揚,不滿地反駁道:「誰說柳絮的種子無用?柳絮本是性涼之物,止血祛濕,主治潰癰。你若有吐血膝痛之症,這柳絮便是上好的藥材。公子如今嫌棄它,來日若濕痹四肢攣急,得了癰疽脹痛潰爛,那才知曉它的種種好處。」伸手又虛抓了一把柳絮,放在嘴邊吹起。
那公子望著紫寧,見她身穿濡布鵝黃散裙,衣裳雖是陳舊褪色,卻有一份嬌嬈的俏麗,站在海棠花中,任那細碎的花瓣飄下,一片粉白落在眉間卻恍若無色,更映襯出她肌膚瑩白勝雪。不由得驚異問道,「你怎麼知道這些?」
紫寧目光看向他,抿嘴一笑,嘻嘻說道:「剛告訴你了,我是大膳房的丫鬟,懂得做飯熬湯,便知道這些道理。不然哪一天弄混了食材,物性相衝相剋,吃出人命來,豈不是大罪過了。」
見那公子若有所思,紫寧轉眸笑道:「春風不解禁柳花,濛濛亂撲行人面。公子只知厭惡柳絮,卻不知小徑紅稀,芳郊遍綠,才是絕佳的景致。若非有這些柳樹,哪來的翠葉藏鶯,綠簾隔燕。你若不喜歡,離了這些柳樹便是,何必遷怒於它?」
那公子微微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紫寧調皮一笑,「你先告訴我,我再告訴你,咱們禮尚往來才好。」
那公子眯起如畫寧靜的雙眼,淡淡一笑,說道:「即便禮尚往來,也有男尊女卑之分。自古婦德女訓你可聽過?賢婦貞德退避,少言寡語,偏偏你這般地牙尖嘴利,強舌奪辭。」
「哼!」紫寧將手中的柳條一甩,轉頭瞪他,冷笑道:「什麼自古女訓,什麼賢婦貞德,女子真正的蘭心慧質,你們這些男人又怎能知曉。都是眼皮子淺,只看外表的一張皮肉而已,到頭來還不是一具紅粉骷髏,你們卻讚嘆女子無才便是德。照我說,男人儘是瞎眼之輩,一生從未得過知音,也從未盡心盡意的喜愛過女子,實在乏味得緊。」
那公子一愣,瞪著紫寧看了半晌,方才感嘆說道:「我只說了一句,卻招出你這麼多閒話來。女子是否紅粉骷髏,是否蘭心蕙質,是否才貌無雙,這些與我何干?我既不是女子,也非世間好色之輩,況且從未想過得一女子為知音。姑娘這一番話,盡都是白說了。或者,將這些話跟蘇大人說去!」
紫寧紅了臉,咬一咬嘴唇,轉眼橫了他一下,道:「說我牙尖嘴利,你才是強詞奪理的!蘇大人很了不起嗎,誰會稀罕他?真正的男人當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你只有一張巧嘴,說得口燦蓮花,也只是繡花枕頭,空空一副皮囊。」
那公子看她一張粉面如芙蓉瓣,神色微嗔,更顯嬌俏好看。口中深吸一嘆,胸中悶氣卻發不出來,踏近一步,抬手捏起她肩上落的一朵粉白海棠花瓣,沉吟片刻說道:「海棠本可妝點芙蓉面,只可惜,有一些花色太過輕浮淡薄,即便是成妝了,終久也難奪目。看你的容色瑩淡含華,不勝嬌弱,卻不想如此凌厲。」
安靜的眸子微微一轉,將海棠花瓣飄落地上,又說道:「可嘆此間的嬌花,惟牡丹幽蘭傲立俗世。海棠芙蓉開得再艷,不過是隨水飄零,又怎會在月下曠遠留香。」
紫寧登時一愣,轉念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滿腹惱怒,說道:「你說這些是譏諷我嗎,什麼芙蓉海棠,牡丹幽蘭,我看是借物喻人而已。」
那公子嘴角一揚,目光變得更加淡遠幽深,安靜說道:「既然姑娘知道是諷刺,便不必嚼舌了。你的蘇大人的媵女,當守住自己的本分,莫要這般逞強,辱了蘇大人的名聲。」
紫寧火冒三丈,重重一跺腳,叉起腰叫道:「你這個人無禮至極,我不過說了兩句話,跟蘇大人有何干係?他既有好名聲,就不要選這些媵女,我不做媵女,又怎會辱了他的名聲!」
隨即目光一動,強壓住怒火,抬眼一瞄成片的海棠花,冷冷說道:「公子既喜歡牡丹幽蘭,就該仔細尋去,何必在海棠樹下枉費光陰?牡丹幽蘭雖有國色天香,卻矯揉造作的很,經不得風雨,掛不上霜寒枝頭,只在暖閣中備受呵護。這樣的花朵縱是鮮嫩留香,又能如何,韶華既短,光陰如梭,除了那幾朵花色,它又能剩些什麼?」
目光抬起,再次看向頭頂的海棠樹,滿滿的粉白色飄然而落,如同在仙境一般,登時心裡的煩惱和怒氣一掃而光。紫寧忽地展顏轉眸,莞爾一笑,緩緩說道:「我很喜歡這一樹樹的花開,盡著春風,綻放出一簇招搖的爛漫。或是隨水飄零,或是落入泥間,全不在意。待到明年春日裡,又是一樹的花開。」
「花瓣落入泥間,不過妄自糟踐了而已,何來純潔芳香之質?」那公子抬腳在落地的花瓣上踩了一腳,面帶冷漠之色,淡淡地說道。
「你懂什麼?」紫寧不禁微怒,皺眉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樣的意韻,是花朵與春泥之間的深情相契。你不是落紅,也不是春泥,又妄作什麼言論!」
那公子眼中的秋水一亮,淡淡的目色中有了些許波動,呆了半晌,幽幽說道:「春泥護花?好一番動人的比喻,原來海棠遇見芙蓉面,也可細細妝點一番國色天香。」
紫寧頓時汗顏,暗暗伸舌頭,她偷用了古人的詩句,還好這公子生在大晉朝,沒聽過春泥護花的典故。
公子忽地眉頭舒展,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說著牽起紫寧的手,將她拉至池塘彎曲的廊道邊。
紫寧的臉色一紅,用力掙扎道:「喂喂喂,男女授受不親,你拉我的手,算是怎麼回事!」
那公子並不鬆手,在一處紅艷的海棠樹下停住步子,摘了樹枝上一朵綻放的花瓣,輕輕貼到她耳後的鬢髮上,凝眸看了一會,說道:「即是天生的芙蓉面,便不必勾勒色彩,對姑娘而言,千描萬化均是多餘。只用這樣一抹紅色,戴上頭去,便可顏色奪目,傾倒眾生。」
伸手指著荷塘水中的一個倒影,含笑問道:「姑娘看這樣裝扮,心裡可喜歡?」那水波粼粼,如對鏡相照。紫寧仔細看去,一朵彤色艷麗的海棠花貼在鬢邊,更顯出眉眼的嫵媚多姿,果然比粉黛簪釵更勝一籌。
端詳了片刻,紫寧心裡高興,目光狡黠望向他,嘴上故意嘲笑:「公子剛與女子撇清干係,說什麼天下女子與你無關,紅顏才貌與你無關。怎地又懂得替女子裝扮,莫非是天生的風流性子作祟?」
見他愕然發愣,紫寧頓時滿臉調皮,「噗嗤」一笑,說道:「不跟你說這些閒話,我要回去了!」說著轉身便要跑,那公子猛地拉她胳膊回來,將紫寧衣袖上翻,露出一截小臂,上面橫豎布滿暗紅色的鞭傷印子。
雖用傷藥敷過,鞭傷結了疤痂,但肌膚深處留下一些暗紅色的印記,不是一時一刻能去掉的。
那公子臉色一變,自言自語道:「海棠如此絢麗多姿,竟有人這樣痛煞風景。」紫寧臉上羞紅地瞪他一眼,眼眸一轉,連忙將手臂收回來,說道:「你這個人真奇怪,說話像作詩一樣,猜不透你說什麼!」
那公子肅然而立,面色瑩白,雙眸靜謐,如同一座玉雕。紫寧嘆了一口氣,說道:「告訴你吧,我叫紫寧,不管你是木頭也好,玉雕也好,你的詩確是一句歪詩!」說著回眸一笑,「蹬蹬」跑了,鵝黃的身影閃入綠柳林中,只鬢邊淡淡一抹紅色晃動幾下,隨即湮沒在一片綠意中。
那公子待她走遠,才喃喃自語道:「原來你就是紫寧?」一道細風將柳條吹動,遮擋了他的眼眸,自顧自嘆道:「你說我做了歪詩,我陸稷賢何嘗不知是歪詩,但垂柳雖有心意,奈何東風無情。我多年成疾,卻要如何自處?」他身影靜立不動,猶如弱柳扶風,一片的安寧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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