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祁箬讓他在長澤等一個人到九月初五時,越千辰不是沒有猜測過那人的來頭,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人竟會是天音子。
再度回想,他確定自己沒有記錯伊祁箬的話,她說這個人,是要死在九月初五,為霍子返陪葬的。
角親自將人送進玉衡閣後,踏出門來,抬首便見到聞訊而來的越千辰。
玄夜太子、宸極帝婿。
一個極為出眾的人,一張極為動人的臉。
角眯了眯眸。
他想起了伊祁箬曾經的一句話,想起了天地之間曾經的那個人。
"你很意外?"看著這人絲毫不加遮掩的意外之色,角蔑然一笑,負手緩步,徐徐自他身邊踱過,交錯的一剎那還是不由去看了他一眼,隨即淡漠狡然的道了一句:"不必意外,就是他。"
——九月初五,將要死在這裡的那個人,就是他。
——間接左右了兩國命運的天音子。
先知先覺。
越千辰一側目——他知道這個高傲蔑世的男子是誰,伊祁箬說過,那人的性命,她只會交給這世上待長澤最忠心的一個人。
非他莫屬——長澤軍六千精兵之帥,角。
可是對這個人,越千辰卻並不熟悉,他更不會天真到自認為憑藉宸極帝婿的身份,便能對她的人頤指氣使,可是在角說完這句話時,他還是禁不住問了一句:"他到底是什麼人?"
說這話時,越千辰的目光緊緊地落在玉衡閣里那道隱約的身影。
就是那道影子,縱火四方,預言天地,彈指轉瞬間,便能毀滅這紅塵一般。
那個人——天音子,他,究竟是誰?
"他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角卻是冷然一笑,回身看著白衣男子的背影,恍若在抱臂看著一場戲,"先覺?天音?或者豺狼虎豹?你滿意哪一個?"
豺狼虎豹
這四個字,倒是讓越千辰眉目不由一挑。
可是,眼下他並沒有追究這背後故事的興致,他只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沉了口氣,他下意識的低了低頭,換了副措辭,道:"或者我該問,他從何而來。"
他的話里已經沒了疑問的語氣,聽上去更像是一種解釋——解釋他真正的疑惑所在。
出身,家門,姓甚名誰?
總是一片浮萍,也總有來處。
此刻,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他的來處,即便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理由。
身後的人沉默了許久。
那人武功絕世,越千辰甚至已經察覺不到他這人的存在,就在他以為會身定會看到一片虛無之時,那諷刺蔑然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
這一回,角的聲音卻是沉進了長澤水底一般,無底,無緒。
他說:"霍子返一念之間。"
這句話之後,越千辰再回頭看去,背後已是一片空無。
屋內,天音子恰巧聽到了角的最後一句話。
驀然間,他盤膝坐在那兒,循著記憶抬手向右撫去,正正好好的將一彎沉香木攏進手裡,隨即,低笑出聲。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安定王宮裡事情。
世人後來說拂曉林氏的小公子生來早慧,三兩歲間便已是百年難遇的曠世神童,而他聽到這話時,只覺得世人愚昧可笑。
殊不知,多少年前的修羅王宮裡,曾誕生過一位出生不及十天,便已能將入眼之事盡數銘記於心的公子,在那個尚且什麼都不懂的年歲里,便已經無力去遺忘的人。
由此可見,人所共知的事,從來都是人所想讓人知的事。
而更可笑的也是自己——正如霍子返曾說的那樣,或許自己能夠改變所有事,但這所有事裡,卻沒有任何一件,是自己所能忘記的。
站在王宮大殿的中央,他深吸了一口氣,深閉的雙眸合成兩道碧波無瀾的直線,而唇角,卻微微輕翹著。
"你不睜開眼睛看看嗎?"
姬渙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時,他心底忽而生出一團睽違。
是啊,如今的天下,他們都已經是一把年紀了。當真是好遠
"這雙眼睛,在這座王宮裡,從來都是禁忌。"天音子聲色平靜,還帶著笑意,一如既往,"雖死在眼前,但我還不打算即刻赴死。"
話音落地,他清楚地感覺到,姬渙已經繞到了自己正前方不遠處的地方。
於是,他的笑意愈加深了一分。
"這是修羅的悲哀。"
半晌,姬渙如是說。
他蹙了蹙眉,端的一番不贊同之態,本想教育教育對面的人,可那人卻只是頓了頓,隨即繼續說道:"容得下傾國傾城,卻容不得至親血脈,沖不破荒謬術數。"
他忽然覺得很欣慰。
欣慰過後,卻又有一叢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惋惜自心底而出,掙扎著便要衝破蒼穹。
這個人,到底也是可惜了。
臉上的笑意似乎漸漸淡了去,若是那雙眼睛得以睜開,此刻定是在定定的望著對面的人。須臾後,他突然說道:"你也曾睥睨天下,傲世絕倫。"
安定王的眉目不可預見的一動,緊緊抿著的雙唇動了一動,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天音子就這樣肆無忌憚,以一種近乎於嘲諷的語氣,說出第二句話:"你也曾在天狼谷外拜師求教,有心於絕巔之頂。"
不說不想,他此刻才覺恍然,原來那時候,也已經很遙遠了。
世人只記得如今的修羅世子郎艷獨絕,卻大多忘了早幾十年前,當今法相莊嚴的安定殿下,也曾是鼎貴世家的才彥王孫,也曾以雪頂風範,置身於貴胄之頂。那時候,風流年少,他也曾意氣風發,也曾仗著一股執拗,在天狼谷外長跪數日不起,只為了追隨那人的腳步,求得一個入室弟子的名頭,只嘆終是枉然。
那些事,如今姬渙想起來,都還仿佛體會得到自己那時的每一寸感覺,奇怪的是,那事情明明已經那麼遠了。
在他的追憶里,:"姬渙,你告訴你的兒子不該太過重情,可你自己,卻為著情之一字,湮滅了修羅姬氏最後的希望。"
此言一出,安定王的思緒終於不得不回籠。
什麼叫修羅姬氏最後的希望?
他眸色一凜,森然問道:"這是你的預言嗎?"
天音子似乎一怔,隨即,卻很是笑了一笑。
預言啊自己這輩子,曾有過許多的預言,或大或小,總會為不同人、不同事帶去影響,可是眼下不,不是預言。
早已不再是預言了。
"呵我早已不再預言了。"他悵然一嘆,唇邊又勾起一抹笑意,問道:"九年——綽綽不知道,可你該清楚——這雙眼早已久閉,我又能看見什麼呢?"
姬渙恍然。
確實,這雙眼睛,一直閉著。
他看到對面的人緩緩抬手撫摸過自己的雙眼,繼而低低一嘆,道:"除了子返,沒有人會注意到,我除了眼睛,還有頭腦。"
姬渙赫然一怔。
——不止驚訝於他的那句話,更是因為他話里對那人的稱呼,拋出了姓氏的,那樣單單的去稱呼那人。
天音子卻似對姬渙的訝然毫不知情,頓了頓,顧自言道:"九年間,我籌策於心,只為了成全這場獨屬於我與他的棋逢對手,九年後,這世上再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
這句話給他的震撼,明明應當是意料之內的,可卻又一次讓他感受到了許多年前,他緊閉雙眸,說出那一句話時的震撼。
沉了口氣,姬渙看著他問道:"你是要把命還給他?"
"我是要把命還給他。"天音子理所當然的一點頭,就這麼承認了,只是在承認之後,他又近似於隱忍著崩潰一般的呼出了一句話:"我更是做夠了這未亡人。"
姬渙呼吸一窒。
兩人就那麼無聲靜立了好久,知道安定王開口,平靜地打破僵局,卻是說道:"我年幼時,母妃曾說,修羅姬氏的人,總是求而不得。"
天音子笑了一聲。
他接著問:"這輩子,你可有所求?你可曾得到?"
這回,對面的人回答道並不乾脆。
玩味的神情一直在他臉上持續了好久,之後,他摩挲著下頷,忽然帶著兩分笑意,啟口似問非問:"霍子返——他是你的求而不得,是吧?"
"——!"
那一瞬間,姬渙的神情,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塵封心底的往事忽然間被人以極其輕描淡寫的姿態剖翻開來,至此才終於發現,原來,那根本不是往事。
過去發生的,現在繼續的,未來,也不會變的。
天音子沒有執著於他的回答,只是哀涼一嘆,"他又屬於過誰呢?"
不知嘆的是誰。
姬渙的問題幾乎是跟著就來,"那你又可曾屬於過他?"
他笑了笑,隨即搖了搖頭,"我不能屬於他。"
這個答案,讓安定王更深了一層眉目。
他說:"這世上,我有一個想要的人,可是,我從未求過,因為我知道,他不會是我的,不過,他的心總有那麼最柔軟的一片放在我這兒。對他,我亦如是。"
這樣的答案,是姬渙難以預料,更是難以完全理解的。
對面的人含笑,卻是無盡輕鬆的道了一句:"你不是我,是以你不會懂,你不是我,所以對他,你也只會悲哀於求而不得。"
這句話,終於讓他有所開悟。
——原來,無非,一句配不上。
後來,姬渙朝他走進了一步,但也只是那一步,隨之問道:"你可曾恨過青帝,給你一副這樣的眼睛,給你一場如此的人生?"
天音子想了想,並沒有回答,只是反問道:"你可曾希望自己是我?"
姬渙便不說話了。
他就笑,跟著說道:"是呢我身似浮萍,你千尊萬貴,可你卻希望自己是我。"
這樣說著,他一步步向前,與這王宮的主人錯身而過,只余空空一嘆。
"兄長,"
身後,忽然傳來這樣一聲喚,傲然如天音,也幾不可察的動了一動。
他聽到姬渙在說:"如若你在這裡長大,今時今日,便什麼都不一樣了。"
他便笑了,跟著恍若隨口一般,輕描淡寫道:"你的兒子是在這裡長大的。"
姬渙皺了皺眉,剛欲啟口去問,卻聽到他顧自開口,忽然說出了一番那樣的話來——
"當年,他從這裡出發,帶我走向人間,今日,我站在這裡,但願他上窮碧落,能聽到我這句話——"
站在大殿寶座之前,他唇邊是極美的笑意,溫和從容,由心底而發。
不自覺的抬手撫上心口,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似乎足以貫透天地,卻只對著那一人說著:"霍子返,活這輩子,我不再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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