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側帽台。
一隻白玉瓮中,壘著滿滿的一瓮花泥,泥中根植著一枝極為普通卻也幾乎沒人見過的植物,乍看之下,形狀倒是如同一棵橡樹,只是不知小了多少倍,唯一稀罕的地方在於,此物由根莖而始,卻是由黑向白的轉變——玄黑不見底的根莖,漸漸看往上看去,那顏色卻是一點一點的變淡,最終到了頂端,儼然已是濃成了一抹銀白,化作根根須莖自頭頂流蘇而下,每一根都潔白的不摻半點雜質。
——白首根。
往日只在古書典籍中讀到過的東西,此間真真切切的就擺在自己眼前,而本該為此感到無比興奮的駱再一,此刻卻是眉目微緊,蘊含著無限顧念般,將目光緊緊的落在那瓮花泥之上。
——那花泥粘膩腥膻,是深深的玄色,看上去並無什麼不妥,然而一嗅之下便可發覺,那是用鮮血調和而出的。
更準確的說,是人血。
多少年的心血,就求得了這麼一株白首,分明是這許多年來他們所有人的一心所求,可今時不同往日,駱再一看著那彌足珍貴之物,卻是無論如何都喜悅不起來。
忽然被一個聲音打斷了思緒,只見台上的侍女匆匆而來,福身稟報道:"世子,門外有客求見。"
姬格蹙了蹙眉。
他眉間的神色一時頗有些凝重,道:"我不是說了嗎,這幾日都不見客。"
說是這麼說,可自己手下人的分寸他還是知道的,能在這種情況下過來稟報此事,來人的身份,或是求見之所為,定然不會普通。
果然,侍女聞此,當即便垂首回道:"來人自報是帝姬身邊的暗衛,名叫形魂。"
姬格嚴重光芒一斂,一旁的駱再一已經頗有些焦灼,疑問道:"他怎麼來了?莫不是帝姬有危險?"
這一點,姬格倒是不擔心。
一旁姬異便道:"若然如此,形魂便不會還在門外求見了。"
駱再一一愣,想想也是,真要是帝姬出了事,形魂此刻只怕已經站在跟前了,那裡還有這功夫求見?
他這頭想著,姬格便已發了話:"請他進來吧。"
"喏。"
侍女應聲退下,不多時,便引著一身黑衣勁裝打扮的形魂走上台來,遠遠的與他指了路,侍女便十分有眼色的退下了。
姬格見了他,也多話,直言便問道:"怎麼回事?"
形魂單膝而跪,抱著拳一臉凝重,道:"帝姬前日夜裡進了歸去來兮殿,至今未出。"
他這話一出,那頭駱再一卻是當即便鬆了一口氣的。
"唬我一跳!我還當是什麼,帝姬去歸去來兮殿待個幾天閉門不出,這不是慣有的事麼?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的!"駱再一瞪著一雙眼睛沒個好氣,說著,又想到今天這日子,便又加了一句:"不管怎麼,總歸今日帝姬都是要出來的。"
他說完,不經意間卻發現,世子的神色不大好,就連站在一邊的姬異,眉間也多了些憂慮之色。
食指暗自在膝頭輕敲著,姬格心裡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形魂跟在伊祁箬身邊這麼多年,絕不是會小題大做之人,這樣想著,他便抬了抬下頷,對他問道:"何處使你擔心?"
形魂明知躲不掉這個問題,可從決定來側帽台之前,直到此刻就在世子面前,他也並未尋出一個好的理由。作為黑暗中見不得光的影子,暗衛眼中所見,往往是最全面的,而作為宸極帝姬的心腹,他自然更加明白主子的想法——他知道,帝姬身中無夜之事,世子如今並不知道,而自己的主子,此間也尚未生出將此事告知其的想法。
是以,他不能說自己是在因著連日來帝姬愈見不安生的情況擔心,更不能拿出早前其使用綠衣碎壓制內力的事情做擋,畢竟究其根由,仍舊逃不開那無夜之毒的折磨。這樣想著,耿直慣了的暗衛便只能回之以一臉糾結之色,豫了半晌,也只能道:"還是請世子去看一看吧,帝姬近來玉體不大安穩。"
想了想,也只能這樣說了。
他這麼一說,駱再一眼皮便跟著一跳,想著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去給帝姬請過脈了,不知道是不是那毒又不老實了
姬格沉吟半晌,起身回頭喚了一聲:"小九,"
駱再一趕忙收神,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在。"
之後,他便聽到世子吩咐道:"你先去紫闕皇上那身邊候命。"
駱再一心頭一動,下意識的本想啟口說些什麼,可張開嘴的一瞬間,心思一轉,隨即,卻只是恭敬的應了聲:"小九明白。"
以帝姬的性子,到底會不會將自己身中無夜之事告訴世子,駱再一併不確定,然而他唯一確定的事,這世上,姬格是伊祁箬唯一的希望,若是能藉此機會讓世子知道真相,或許也不是壞事。
這樣想著,為著她那一線生機,即便明知伊祁箬不會喜歡這種發展,但駱再一還是沒有阻止姬格去發現真相的腳步。
"異。"
姬格淡淡的只喚了這麼一個字,尚未說什麼別的話,姬異聞此,便已點頭道:"兄長放心,我就在這兒守著你的心血。"
他的唇角有了些欣慰般的緩和,這個弟弟,總是能讓他在任何時候都毫無保留的放心。
歸去來兮殿裡,伊祁箬做了一個極遙遠的夢。
夢裡,有那麼一人,瀲銀甲、含光劍,高貴如遠古神祇,可眼裡,卻蘊藏著曠世而生的悲憫,鬱郁哀傷,仿佛永無終結。
很多時候,她想,不應該是這樣的——自己眼中的越栩、天下人眼中的千華太子,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最好的,便是衣冠俊賞,長指悠悠奏一把七弦琴,高山流水,蕩滌著世間污濁。
——那才是她記憶中的殿下,沒有那重重刀劍盔甲,只需帶著一顆仁德之心,寬恕著眾生的千華太子。
混亂的腦海中一幕幕閃得飛快而無緒,上一刻,自己還在琉璃灘上親眼見證著衡光劍穿甲而過的切膚之痛,下一刻,卻又回到了那一日——戰場之外,放下樑夜迥然的立場,她與他的最後一次單獨相見。
那場面,此刻在她昏亂的夢境中,實則並不大清晰。
可她仍舊聽到那人操著一口清朗了浩浩乾坤之音,偕著一目哀傷沉鬱的眸光,對自己說:"越栩此生,對得起天地家國,至親至愛,唯獨,對不住宸極帝姬。"
——一字一字,皆是那樣明朗。
後來,自己說的什麼,已然遁入了虛空之中,思緒還在不停的跳轉,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已經是那人執著一隻白玉盞,與自己對面而立的樣子,那雙眼睛裡多了一泓赤誠鄭重之色,仿若高於塵世的一切,卻有與眾生同在。
她聽見那是自己的聲音——執著一隻一模一樣的白玉盞,她雙眸瀲灩映上杯中物,抬首向對面的人問道:"這杯酒叫什麼?"
那人說:"江山。"
眸光相對,沒有悲喜,沒有愛恨,在那一刻,她是宸極帝姬,而他,是千華太子。
一切早已命定。
她記得那時,自己仿若用盡了畢生力氣,深定若死的望進他的眸中,最後的最後,許給他四個字:"我接住了。"
一句話,至今,江山未定,她便不會死。
姬格守在床邊,目光一眨不眨的望著她,自歸去來兮殿中,將昏睡在地的宸極帝姬帶回來直到現在,已經有三個時辰了。
外頭,天已經黑透了。
她睡的極不安穩,探過脈之後,確定她身體並無異樣,他方才稍稍安心了些,只是顯然,眼前的這幅場景,並不能讓他的安心持續多長時間。
猛然間,睡夢中的人忽然伸出雙手在空中狠力的抓拽著,像是生怕什麼東西就此消失一樣,姬格眉眼一皺,心頭揪的難受,剛要伸手去將她的手握住,耳邊卻忽然傳來她急切而慌促的聲音,那樣一句話,生生就讓他的手僵在了空中。
他聽到她在說:"世子世子!別別不行,不行不行的"
什麼不行?別怎麼樣?
他終究也沒有聽到她的後話。
"世子!"
——隨著忽然的一生大喊,她徹底從夢中驚醒了過來,雙眸倏然間睜得大大的,那裡頭還灌著滿滿的脆弱與驚恐,姬格呼吸一窒,絕艷的眉目間,甚至反應不出當有的神色。
倒是宸極帝姬天賦異稟,驚醒過後,心緒便極快的穩定下來,睜眼看著頭頂熟悉的承塵,她立時便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方。
"華顏殿呵"便頭看去,果然在身邊見到一襲最安定的玄色身影,她看著姬格平安無恙的坐在那兒,心頭忽然湧出千頭萬緒,最終,卻是轉過頭闔了闔眸,出口既是疲憊,又是莫名:"只有你。世子。"
姬格並沒有去探究她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或許也是因為這麼多年過去,又些事情,兩人之間早已不需要道破。
頓了頓,他暗自攥緊了手指,眉尖微微蹙著——這已是他能表現出的最大程度上的放心,隨即,他看著她清明下的眼睛,問道:"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在他以極其平靜的口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伊祁箬心底狠狠的一慌。
起身靠坐在床邊,她盡力使自己不漏痕跡,想了想,對他道:"霽兒回來了。"
——對於時至今日還沒想好如何處理的事情,她看著他的眼睛,只能選擇隱瞞。
——過去,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有任何事情隱瞞於他。
"我知道。"
聽了她的話,姬格只是微微一點頭,絕艷侯聲名於世,所倚仗的可不僅僅是出身與姿容,事實上,從千代霽有意回返大梁之日起,他便一直都知道,更不談數日之前,她便已經在東岸登陸,朝著帝都一往無前了。
如今聽著伊祁箬的話,他自知她們倆是見過面了,想必伊祁箬也是有心拿千代霽突然出現的事擋上一擋,可他卻並未按著她的心思來,頓了頓,只聽他道:"她是什麼性子,你從來都知道。你是什麼性子,我也一直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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