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拂曉。
越千辰坐在一方石椅上,撫著手邊殘缺的石案,掀了掀眼皮,看著站在自己身前,舉目天光里的女子,眸光里是道不清的愛恨。
「你的表兄死了,我的表兄便要償命。」
不是質問,也不是憤恨之語——林厲風死了這麼多年,他早已淡然,聽她說罷龍鼎之役,堪堪一幀陳述,也不過總結罷了。
——事實就是,龍鼎關之役,長澤公子久戰無援,終死於玉山君子劍下,而宸極帝姬,則一方懿旨傳世,復仇般的在兩軍戰場之上,取了林厲風首級。
聽罷他此言,伊祁箬輕笑了一聲,似乎方才意識到眼前這人同玉山君子的關係,「是啊,林厲風,是你的嫡親表兄而你,在他死後,娶了親自將他祭旗梟首的女子你應該很大方才對啊?」
他娶了鉛陵蘩——無論這場婚事的內情如何,只要越千辰看重林厲風,則在宸極帝姬這裡,舒蕣夫婦,便是一場荒謬的笑話。
緩緩踱步,走到他對面坐下,看著眼前這人,她目光坦然諷刺,似乎在問,這臥薪嘗膽的滋味可還好受?
對她挑釁似的言辭舉動,越千辰熟視無睹。
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話里,半晌之後,續前言,問道:「那我的兄長死了,你的兄長,是不是也得一命償一命?」
伊祁箬眸色冷漠,嘴角卻淡淡一勾。
一命償一命。
——昭懷太子死于衡光劍下,琉璃灘那一瞬間,你怎知我對自己的親生兄長,就從未動過一命償一命的心思?
可終究,千怨萬恨,逃不過一句血濃於水,淹不掉十幾年手足情重。
有時候伊祁箬想,自己其實一直很清楚,重華兵發大夜,便意味著他與越栩,註定是一死一生的結局,而從她選擇重華的那一刻起,餘生里,她其實早已沒有資格述說對越栩的情愛。
淡淡出了口氣,她哼笑一聲,道:「你若有這個本事,我自然攔不住。可是越千辰,你別忘了,我已經死了一位兄長,這餘下的一位,就算他這輩子一直站在我的對立面上對不起我,我也會傾盡全力,不讓他死在夜國越氏人的手裡。」
越千辰眸色一頓。
家國天下,家國天下。到底對她而言,內政與外政,是區別得一清二楚的。
片刻後,他神情清淡,流音平靜清涼,問道:「明榮太子是怎麼死的?」
伊祁箬微微一怔,卻是不曾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與他的仇恨毫不相干的問題。
明榮太子是怎麼死的她心頭深寂如許,這個問題,她沒有回答過重華。
而眼下看著越千辰,沉默片刻後,她目光遠投,飄渺聲中,道出一句:「艷外之艷,華中之華。」
他一怔,長久驚疑的望著她,眸光里寫滿了疑惑與意外。
艷外之艷,華中之華。
他太知道這八個字代表著什麼、代表著誰了——
『心在萬里錦繡,奈何一身鎖帝室,無解。』
——晉王,奈。
那個人,曾是夜國最年幼的親王,元徽帝越止的異母幼弟,前朝先帝曾最為屬意繼立皇祚的皇子,他的親叔叔——曾在梁軍圍帝都千華那日,於帝宮千闕之中自立為帝的、大夜史上最後一位帝王——玉淵帝,越奈。
而今,他卻成了同明榮太子之死有關的那個人。
看著他這樣驚疑的神色,伊祁箬反倒一笑,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越奈沒有告訴過你嗎?」
她一句話,讓他回了神。
輕笑一聲,他挑眉道:「他不是死了嗎?」
腦海中划過一枚溫潤精緻的碧玉玲瓏扣,宸極帝姬垂眸握了握腕間銀環,啟口似問非問:「他死沒死,你們夫妻還不知道嗎?」
越千辰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過了半晌,方繼續問道:「明榮太子死在他手裡?」
這回,伊祁箬沒有直接回答。
她目光深冷下來,半晌,漠然道:「越千辰,你要知道,那場戰爭,吃虧的是天下百姓、是兩國將士,但絕非你越氏。」
那一場戰爭——
大梁勝了,又如何?
論兵將士卒,兩國死傷之數不相上下,論人,她失去的、大梁失去的,絕不比越千辰所在乎的人少。
除了
他冷笑一聲,問:「你忘了,還有千闕里,那三千無辜宮人。」
伊祁箬兀然深吸了一口氣,長久無話。
七日等火,大屠千闕,古往今來,屠城之罪,比不上那無間之孽。
越千辰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她跟著站起來。
長久的對視之後,他滿目無情,清冷如山巔雪,一字一字的問:「昔年大夜國破,下令大屠千闕的人,究竟是誰?」
他問:「是明榮太子、伊祁重華,還是你?」
他的質問敲擊在她心間,思緒飄渺中,她微闔了眸
征和三十年二月,夜國出雲城。
大帳簾幕一動,正伏在案前專心於戰報的宸極帝姬並未抬頭,隨口問道:「那丫頭怎麼樣了?」
釀雪倒了杯茶徑自飲下,隨即方才道:「高熱已退了,眼下正睡著,軍醫說,醒了應當就沒有什麼大礙了。」
說著,她走過去在一邊坐下,徑直問道:「殿下,您留著她為什麼呀?」
收留敵國上將遺女雖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看她眼下的態度,卻是大有將解馳的女兒留在身邊的意思,這點釀雪便不甚明了了。
伊祁箬抬眸瞟了她一眼,淡然一笑道:「覺得我養虎為患?」
「那倒不是,」她搖搖頭,道:「你若想收服一個人,則那人便只有被收服的選擇,這點我從不擔心。只是這丫頭有些韌性,留她性命倒是無礙,只是您卻有以她留在身邊之意,這我就不明白了。」
不急不緩的寫完手裡的東西,擱了筆,伊祁箬微微往後靠了靠,輕出了一口氣。
「玉案吶」她目光遠投,悵悵然一嘆,道:「我現在讓她去做的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往後許多年裡,她都不能出現在我身邊,我們倆甚至不能與她相見,你明白了麼?」
釀雪微微一怔,聽罷,心頭酸澀之間,卻也散了些迷霧。
她不自覺的蹙起眉,緩緩猜測道:「您是想以解碧心代玉案之位?」
伊祁箬輕笑一聲,搖搖頭。
「你們兩個、我們三個,這麼多年,沒人能代替你們在我心裡的位置。至於解碧心這丫頭很難得,我無意以她代替玉案,只是往後我身邊需要一個人,來做玉案的事,她很合適。而且,以她的性子,若非將她留在身邊,我也擔心她的往後。」說著,她嘆了口氣,「到底,難得是合眼緣。」
語畢,她轉頭看向釀雪,卻被她那一臉愁雲慘霧驚了一下,不由笑問道:「你怎麼一副愁眉苦臉的?」
撥弄著手邊的筆架,她懨懨道:「想著往後要我同那麼一位冷美人共事,以我這性子,你覺得能開心得起來嗎?」
伊祁箬搖頭一笑。
「出雲宋氏」半晌後,她站起來踱了兩步,透過帳窗向外看去,若有所思,緩緩道:「夜國數一數二的書香世家,呵,也是挺有意思的,解馳那樣一個刀光劍影的武夫,竟娶了位這樣家門出身的妻子,生了這麼個冷若冰霜的女兒,想想還真妙呢!」
釀雪走到她身邊,道:「聽說出雲峰風景甚美,不如明日我們去瞧瞧?」
伊祁箬瞥了她一眼,道:「可見是大捷了,你倒有閒心,真以為自此無戰了!」
「我這不是怕你」釀雪細心的注意著她的情緒,說到這兒,明顯見她眸色一頓,她自己也不知該怎麼繼續說下去,頓了頓,只道:「散散心也好嘛。」
琉璃灘之役,已過了半個多月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那麼多事,她跟在她身邊,看著她一日一日的過來,將悲傷包裹的那樣平常,演繹得如止水無瀾,心裡不可說不擔憂。
這半個月,每一天她都會想無數遍,怎麼偏偏就是那一日。
——偏偏,就趕在那一日,釀雪都不敢想,餘生里的每一個上元節、生辰日,她該如何去過。
伊祁箬卻仍是很平靜,連說出的話——明明那樣悲傷的內容,她卻說得那樣正常,那樣冷靜。
「散心心都冷了這麼多年了,別說出雲峰,便是長澤水,都化不開的。」說著,她伸出手,待釀雪連忙握上去,反倒成了她去安慰這丫頭,「好了,別擔心我,琉璃灘上的事,我早有準備,沒你想的那樣禁不住。」
——為了做這一場準備,她用了三年。整整三年。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會用這樣長的一段時間來接受一個人將會死去的事情,而在此之後,她想,她也不會再為第二個人來做這樣的一場倒計時。
實則,她很慶幸,對越栩的死,自己有這三年的時間來做準備,可即便如此,往後,她恐怕也還需要更長的一段時間來接受。
怕她繼續為此事難過,釀雪連忙找了個話頭,將她的注意轉移過去,「對了,阿離昨日傳信說,皇上身子不大好,且自從止帝死訊傳出來之後,這些日子裡,連帶著連脾氣都愈發暴躁了,這倒是很蹊蹺。」
伊祁箬微微眯了眯眼,沉思半晌。
「還真是很蹊蹺。」她沉吟道,說話,頑笑道:「總不可能這分庭抗禮了這麼些年,神交之中,還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罷?」
釀雪失笑,想了想,猜測道:「會不會是」頓了頓,她繼續道:「皇上素性好大喜功,會不會是不滿於沒能當面與止帝交鋒,好行耀武揚威之事?」
伊祁箬搖頭笑道:「越說越荒唐了,皇上到底是皇上,哪裡來的那樣孩子氣?只是止帝」
說著,她似乎想到了什麼,握著銀環的手指頓了一頓。
釀雪問道:「您怎麼了?」
伊祁箬眸光一斂,緩緩道:「近來除了止帝的死訊,還發生過什麼事,又或者說,止帝是怎麼死的?」
「這」釀雪想了想,忽然靈光一現,「難道是——!」
伊祁箬同她對視一眼,並未說話。
釀雪眉頭緊蹙,「您是覺得」
「殿下!不好了!」
話未說完,突如其來一聲響,斷了此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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