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尾,宗正府。
路間楓紅陣陣,庭中芍藥如歌,一眼不知始終,只道花團錦簇,濃一派紛繁艷烈之景。
驟雨初歇,越千辰獨自信步在芬芳庭中,雙眸被遍地芍藥灼得炙熱,忽就想起,數月前的前塵莊裡,那人指著夜色里一片枝椏青澀的木芙蓉說,等到往後秋日裡開了花,想來是片不錯的景致。
抬頭望了望疏雨洗就,天青色的雲端,他心頭便是一陣悵然。
——始知,青鳥不傳雲外信。
身後一叢匆匆的腳步聲漸行漸近,不多時,一個聲音傳入耳中,正是府上的總管事許覓過來回話。
「啟稟大人,」許覓打了千兒,稟道:「王姬回來了。」
手指微微一頓,瞬息的意外之後,他目光一深,唇角隨之徐徐展開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倒是比自己所料想的,要快些時日呢
徑直回到自己的寢閣,果不其然,鉛陵蘩已然危坐其中,四下僕婢盡退,儼然是一片興師問罪的派頭。
算來,又何嘗不是呢?當初沐子羽上殿自明身份時,逢守成文王妃忌辰,舒蕣王姬恰歸回峰,為母祭拜,事發後,時以攝政王令,守成王宮封宮待查,直等回峰那頭解了困境,她又復回至帝都時,他帶著個更進一步的太傅之銜,卻是早已不見了人影。
這樣計較下來,如今這一面,倒還是他第一次以越千辰的身份,站在鉛陵蘩的面前。
將她看了個滿眼,越千辰帶著一貫斯文玩世的笑意,隨意往一旁一坐,微有些憾意的品評道:「這就回來了?看來這些年,攝政王的手腕,果然是越來越軟了!」
他還以為,以重華的性子,如今又出了宸極帝姬失蹤的事,怎麼說也是要好好關她一陣子,用以制衡自己的。
鉛陵蘩聞此,冷聲一笑,陰惻惻的斜著他,「你當然是希望,我一輩子回不來才好。」
說罷,手中一隻精緻鈞瓷由是擲出,衝著他的額頭很有準頭的砸過去,越千辰微微一動,拿捏著正正好好的分寸,錯了過去。
隨她拍案而起的,是她的憤怒的喊聲:「越千辰,你騙得我好苦啊!」
話音落地,那矛頭直指之人,卻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拂了拂衣襟,他站起身,不急不緩的朝她的方向走去幾步,看著她的眼睛,絲毫沒有做賊心虛的姿態,反而理直氣壯的緊。
淡淡一笑,他從容說道:「騙?呵,這話可要說明白,當年守成文王招贅我入王宮為婿時,我便自白分明——沐子羽是為小子化名,吾乃夜國舊人,此來意在推翻梁室統治。這些年樁樁件件,我自問沒有一件騙你,只是身份立場所限,你我之間,皆有彼此相瞞之處,不是嗎?」
鉛陵蘩一噎,出口直想罵他,怎奈他說的話,卻與事實毫無出入。
見她不語,他輕笑一聲,又邁了一步,繼續道:「不然,你又以為我會是誰呢?林家的人?呵,除了表兄厲風,表弟落澗之外,你何曾還聽過拂曉林氏有我這麼一號人?」
鉛陵蘩眸中一厲,冷笑道:「難為你,與我一處謀皮這麼久,竟還能按捺住腰間軟劍,不為他報仇。」
越千辰的眼睛,忽然間漠然了下來。與此同時,唇邊那一抹笑意,卻勾魂入骨,滲透著來自阿鼻的光亮。
他幾近無緒,平靜道:「他若是准我報仇,你不會活到今天。」
這一句話落,他親眼見證前方的鉛陵蘩眸中狠狠一愣,長久的接連不上思緒。
他卻沒打算就此放過她。
最後一步踏過去,低了低頭,他已貼靠在她耳邊,下一句話,便如利劍一般,毫不留情的刺來:「溫柔鄉即是英雄冢,表哥是用自己的命,教會了我這句話。到今日,我還是忍不住想贊一句,鉛陵王姬好手腕!兵不血刃,為伊祁氏奪了龍鼎一關,至於代價,也不過心上人的一條命罷了。」說著,他抬手,若即若離的撫上她的脖頸,放緩了語氣,卻是咬牙切齒的說道:「你竟以他梟首祭旗,許他死無全屍。」
半晌,鉛陵蘩倏然狠狠甩開了他的手臂。
她掩下一腔顫抖,強作鎮定的說道:「我跟他的事,輪不到外人品評。」
「外人?」他嘲諷似的一笑,繼而道:「我竟不知,何時,舒蕣王婿,竟成了舒蕣王姬的外人。」
鉛陵蘩狠戾的、冒著寒光的目光在下一瞬跟著刺來,他不知道此時她的心裡,有多想殺了他。
「我倒想以你為婿,可你——」
微低的聲音,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越千辰若有所思的打量著她,下一刻,卻聽她反轉話鋒,冷笑一聲,問道:「越千辰,溫柔鄉即是英雄冢,你真的懂了這句話嗎?」
——若懂了,那你又何以染指那個女子?
——若懂了,那你有何以選擇了這世上最毒的一鄉溫柔?
即便,她是你在這世上最大的仇敵。
越千辰卻絲毫不為所動。
「你知道我和你的區別在哪裡麼?」他勾著唇,後退一步,看著她笑得狡黠,只道:「我記著的,是假意情濃,你演繹的,卻是假戲真做。」
從心底往外赫然一涼,她並非怕他明了自己的心意,而是怕他活得太明白,反襯出自己的可笑。
「是嗎,」收回眼底的一切情緒,她重整旗鼓,頓了頓,卻是意味深長道:「那我就要看看,你這假意,究竟有多假。」
越千辰雷霆不動,一副但請放馬過來的姿態。
於是在他的夜郎自大里,她挑了挑眉目,凝著志在必得的寒光,挑釁出了那一句話:「不知故人曾記,昔年千闕,玉淵澄澈隱蒼龍?」
話音落,他霎時眸色一變。
十月初,千園裡的木芙蓉正是花開最盛的時候。
越千辰漏夜回到前塵莊中,走到千園外時,透過未闔的外門,見到的就是她獨自一人站在木芙蓉下,臨風靜立的樣子。
風吹落花瓣四散,划過她眉間裙裾,萬里美色,不及那一人清幽。
他忽然覺得,這一路奔馳疲累,再沒有更值得的了。
悄無聲息的走到她背後,攬過她的腰身,不容抗拒的將人箍在懷裡,聞著她身上隱約的檀香氣,他在她耳鬢邊輕蹭著,眸眼未闔,只覺天地無聲。
伊祁箬一早就發現了他的聲息,只是懶得去管,眼下被他這樣撒嬌似的抱著,莫名的,便覺得有什麼事發生。
輕輕出了一口氣,抬手扣上他箍在自己腰間的雙手,她語氣和緩,長悠悠的問道:「怎麼了?」
如此一來,身後的人卻是不滿了起來,他閉著眼繼續蹭著,抱怨道:「你不是應該先驚喜起來,然後問我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是不是想你了?」
稀里糊塗的胡話,竟也吧啦吧啦說了好久。
等他終於罷了口,她自是沒柰何的搖了搖頭,低道了一句:「跟個孩子似的。」
頓了頓,不等身後那個兀然加重了手勁的人徹底燒起火兒來,她又加了一句:「我這些日子倒是真想著,孤芳自賞的滋味,不大好受。」
好不容易,他臉上終於有了些滿足的笑意。
安靜了半晌,他睜開眼睛,身子也直了起來,只是依舊抱著人不撒手,抬頭望了望那一樹的芙蓉花,他問:「你喜歡嗎?」
「木芙蓉?」
越千辰點點頭,矮了矮身,下巴磕在她肩頭,有些莫名的癢意。
伊祁箬歪頭想了想,答道:「應該不能說喜歡,我看著這樹,總帶著些敬意。」
他便笑,直道:「那它可是修了八輩子的福緣了!」
她聞此,笑著駁了一句:「是孽緣吧。」
——這世上,但凡與自己糾纏在一起的,大多沒有什麼好下場,這樣想著,倒也是委屈這樹了。
越千辰不知想了些什麼,半話,再開口時,卻是毫無來由的議起了她的名字:「你的名字是『箬』,」說著,他轉頭看著她的側顏,問道:「你喜歡箬竹?」
她聽了這話便覺好笑,反問道:「名字又不是我自己取的,難不成你叫千辰,就一定喜歡夜空上萬千星辰嗎?」
越千辰雙眸澄亮,誠摯的點了點頭,坦然道:「嗯,喜歡吶,多漂亮,是不是?」
說著,仰頭,便是一片辰華璀璨,婆娑入眼。
她笑著,頷首應道:「嗯,好漂亮,像你一樣漂亮。」
身後的人不曾想到這句話的到來,聽著,便一怔。
片刻,他苦惱的帶著她的腰身轉了一圈兒,直將她轉到與自己對面而立的方位,只是那占著她腰間的手卻仍沒有放開的意思。
她的額頭在他的帶領下抵上他額間冰涼的鴿子血,他微闔著眼,慢融融的說道:「我大你一歲多些呢。」
——怎麼總像是你在哄我?
她又輕笑了兩聲,緩緩的,伸手勾上他的脖頸,不說話。
就這樣纏綿了不知多久,一陣寒風乍起,帶回了她的清醒。
睜開眼看著對面的眉頭微微蹙著的人,她暗自過了一忖,啟口,卻是突兀的說了一句:「我喜歡。」
越千辰一怔,等他睜開眼時,她卻往後靠了靠身子,在有限的範圍里,拉開了同他的距離。
她繼續說道:「喜歡箬竹,你不知道,長澤台邊,昔年曾滿布箬竹,舅父說,那是母后出生時,他身為兄長,親手為小妹植種的,亦是他一生最愛之植。」
說著,語氣便有些莫名的味道。
——如陳釀,醇冽,悠遠。
捕捉到她話里的兩個字,他有些好奇:「『昔年』?」
她點點頭,半晌後,道:「母后仙逝的那年,舅父親手焚了那片箬竹林。」
越千辰看著她,忽然就不敢說話了。
終究,還是宸極帝姬自己結束了這一話題,等她收回心神後,看著他問道:「你究竟怎麼了?」
他的目光,有些沉迷。
隨即,含笑深吸一口氣,他將她抱住,在她耳邊低低沉吟一語:「平生不會相思。」
伊祁箬不由得便是一怔。
據說,是女子,大多喜歡聽風月里的情話。
半晌,她輕笑一聲,語氣不明道:「帝都之中,嬌妻佳人在抱,你還有空相思?就算你有空,豈知就有人為你全這『相』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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