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鉛陵蘩意外的是,一把火焚盡一片芙蓉林後,當後頭那清闊雅致的府門落入眼眸時,前塵莊三字大匾之下,重門之中,走出來的人竟是蘇酡顏。
——伊祁箬身邊,那個來歷不明的侍女。
鉛陵蘩心頭仿佛被幾把銀針自四面八方刺過,僅僅看見這個丫頭,就已經能讓她怒火中燒了。
反觀酡顏那邊,卻因為歷了這一個下午的功夫,心緒也漸漸平靜下來,此刻已是不卑不亢近前,朝她行了一禮,臉上還帶著淺淡笑意,客客氣氣的言道:「婢子酡顏,奉宸極帝姬之命,恭迎舒蕣王姬入莊,王姬長樂安康。」
鉛陵蘩的目光自匾額上流連往復,對人也沒有往日的雍容姿態,終究冷哼一聲,道:「哼,好一個前塵莊!只是莊主究竟是哪個?」
酡顏面不改色,仍是端和靜肅,堪堪回了一句:「帝姬說,莊中眼下無主公。」
「無主公?」她挑眉,話里透著煞氣寒氣,問道:「那想必是有主母了?」
酡顏心頭一笑,直嘆帝姬料事如神,嘴上唯恭敬一贊:「王姬冰雪聰明。」說話,也不管舒蕣王姬越發難看的臉色,側身往裡一引,「請。」
鉛陵蘩狠狠的一拂袖,壓抑著憤怒的心緒,到底還是跟著這丫頭,一步一步朝這座自家夫婿的山莊中走去。
哼,想來何等屈辱之事,此時此刻,她竟連發火的去處,都沒有!
直至,行到那一座中央偏後的院落里,酡顏駐步前,亦將她身後的雲霓與酈困攔下,只請她一人入內。鉛陵蘩倒坦然,徑直踏進園中,抬眼,便見到夕陽芙蓉花滿園裡,那道身影,以及,那張臉——
那張未曾有寸縷遮掩的臉。
腳步驀然間放緩,當舒蕣王姬一步一步走過去,將那張面容清晰無虞的收入眼中時,整個人,當即便怔愣了下來。
——早已沒有年幼時那稚嫩的模樣,對面相見,舒蕣王姬竟有一時的疑惑,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夢中,還是在現世的火宅里。
又或者,伊祁箬這個人,她的這張臉,本身,便只是現世火宅中的一場夢境罷了。
在這一刻,鉛陵蘩忽然就釋懷了。
——越千辰把她裝進心裡,似乎,也不那麼難以接受了。
這場相見,伊祁箬卸下了一切的虛偽假面,此刻正站立庭中樹下,看著多時不見的女子,唇邊隱隱透著一抹笑意。
許久,她出口一語,拉回鉛陵蘩的思緒,只道:「蕣兒,別來無恙。」
——蕣兒,久違的稱呼,在鉛陵蘩印象里,自母妃歿後,王宮裡,天下間,早已沒有人會這樣稱呼自己了。
至於幼時的過往今日回望,也不過一場虛幻夢境罷了。
從伊祁箬嘴裡聽到這個稱呼,委實讓她拉回思緒後,又是一怔。
極力消化好這番震撼,她悠悠一笑,走過去,道一句:「帝姬好客氣。」說著,兩人已是對面而立,她忽然故作一番疑惑,眼裡去透著凜凜寒光,問道:「還是說,身在此山中,我更該喚你一聲『夫人』?」
伊祁箬默然一笑,臉上卻是一副淡然無謂的樣子,一面引她入座,一面道:「你隨意,我無妨。」
她那語氣言談,越是輕描淡寫,鉛陵蘩看在眼裡,心頭就越是複雜。
同樣身為女子,在這一刻,她實在很想問問青帝,何故這世上一切的美好、一切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切女兒家為之痴狂的東西,都在眼前這一人身上聚集了起來?憑什麼,她就那麼輕而易舉的,得到了所有人的所夢想的東西?而她本人,卻是那樣無謂的態度?
想著想著,便越發覺得眼前這人可恨,更可恨的卻是自己,在這樣一張臉之前,卻也很難將她恨起來,鉛陵蘩寞然一聲冷笑,旋即道:「我現在才真是後悔,小時候客居長澤,沒好好求求爵爺,也收我入門,教出一身好功夫。」
聞此,伊祁箬搖頭一笑。
「你沒聽過,這世上無人知曉長澤子返,究竟會不會武的傳聞嗎?」眼裡漠漠然帶著十分正經,她道:「這也不是傳聞,至少,連我都不知道。」
——睿智之人,是不會想要以武力解決問題的,這點上,舉世間,恐怕千百年來,也只出得一個長澤子返。
鉛陵蘩被如此一噎,說不得,卻也是嘆服。
頓了頓,她轉了話鋒,問道:「進門時,我見這座園子,喚作『千園』?」
『千』之一字,個中暗含之深意,兩人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是越千辰的地方。」她利索的點了下頭,嘴角笑意隱約,低頭為兩人各自斟了一杯酒,一邊道:「其實說起來,這整座莊子都是他的,若他有那個心、若我願意成全他,他想住在哪裡,或是他想要我住在哪裡,還不都是一樣的?」
說著,她抬起頭,正視著鉛陵蘩的眼睛,平靜道:「他有此心,我亦成全他。」
此話一出,鉛陵蘩手中一緊,連樽中酒都跟著一顫,洋洋灑灑濺了些出來。
片刻,她強壓下心頭複雜情緒,卻是徐徐勾起一笑,道:「可見你是真跟他在一處時間長了,這樣的話,往日我都不曾想,會在你這裡聽到。」
於此,伊祁箬不以為意。
「只是你不了解我罷了。」她搖搖頭,話里徒添許多悵然,緩緩道:「江山是最磨礪人的,而我被它磨礪的最透徹的那些年裡,你我之間,卻早已千山萬水相隔,漸自生疏了。」
「即便小時候,我也不覺得你同我有多親近。」想起過往,模糊之中不乏真實,她搖搖頭,笑意難名,道:「就算那最可能親近的年歲里,你我也從未親近過彼此。」
確然,性情、出身、地位使然,即便那個年歲里,她們兩人,也從未有過彼此親近之心。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那麼一股力量,讓她們在初相識時,便不約而同的將對方定位在了對立面上。
「是呢」伊祁箬點點頭,黯然一喃,半晌,深吸一口氣,轉了話鋒:「說來,你找到這裡的速度,倒是讓我失望。」
聞此,鉛陵蘩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呵,沒法子,若非你哥哥困著我不放,或許還能早些。」說著,添了些諷意,她繼續道:「說來說去,還是你們自家人,意見難統。」
伊祁箬眼裡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情緒,轉瞬即逝後,她抬頭往莊外的方向望了一望,嘖嘖言道:「你這一把火放得不錯,只可惜,他看不見。」
鉛陵蘩哼笑一聲,道:「狡兔三窟,你在這兒,我又何愁他不回來?自然了,有回來的一日,看不到過程,看個結果,也便不辜負我這一場厚禮。」
說話,一朵芙蓉花滿株折落,微風一帶,堪堪落在桌案正中,光華清潔,不由唬的兩人皆是一怔。
看著那樣的顏色,伊祁箬心頭忽然有些發澀,抬眸看了看對面的人,忽然起了些感嘆,便道:「你倒也難得,這麼多年,性子還是沒什麼變化。」說著,寞然放下酒樽,低聲斷了一句:「是要吃虧的。」
鉛陵蘩眉目一動,隨即,卻是絕然一笑。
「比起碌碌無為,我寧願吃虧。」她目光定定,一語罷,卻是接著一嘆,「綽綽,我比不得你好命,想要的,便只能自己一步一口血的去掙,甚至於情愛。」
這話入耳,伊祁箬只覺好笑。
好命。
難道,身為皇室帝姬,就註定是一場繁華好命?難道,身為開國異姓王,當朝世家嫡女,還不算好命?
世人多是如此,只看得到自己眼中別人的好,卻不會去想,什麼才是真實。
而這些,她也只是想想,說是沒必要的。
「情愛?」抓著這兩個字,伊祁箬很是想了想,繼而少不得又是一記帶著些嘲諷的笑意,對她道:「當年曾有一份兩情相悅擺在你眼前,是你親手了結了玉山君子的性命,至於如今為越千辰,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我跟你爭,還是你跟我爭。」
鉛陵蘩聽罷,沉默了好一陣。
性情如此,她不會說,當年下令要龍鼎關玉山君子人頭的人正是眼前說這話的女子,就像伊祁箬也不會以為是自己下了命令,鉛陵蘩就與林厲風的死沒有關係一樣。事實就是,林厲風,就是她舒蕣王姬親手殺的,她不會遷怒旁人。
許久之後,她目光沉沉,望著對面的人,問道:「你可還記得,去年雪頂路上,我曾以林落澗之事問你,若是有朝一日,尋得玄夜太子蹤跡,你會怎麼做。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麼說的?」
伊祁箬不躲不閃,回答的乾脆分明:「恨之上,一切都要退居二線。」說罷,她也淡淡笑,道:「今日你再問,我還是這麼說。」
她蹙眉,問道:「這就是你的恨?恨他恨到他床上?」
伊祁箬想了片刻,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你知道你敗在哪兒嗎?」她轉轉酒樽,繼而指出:「你根本不了解你的對手——不管是我,還是越千辰。甚至於在全然不清楚他真實身份的情況下,你竟將你能給出的最尊貴的地位——你的王婿之位,給了他。」
鉛陵蘩便覺好笑:「呵,我竟算不明白,究竟是我在不知其身份的情況下給他一個王婿之位來得愚笨,還是你明知道他身份,卻要給他一個帝婿之位,來得諷刺?」
伊祁箬眉眼平靜,從容道:「我既知道他的身份,就知道我在他身上之所圖。除了他的命,他那裡,還有我要的東西。」
鉛陵蘩手指一緊。
片刻,她眯了眯眸子,一字一字道:「可我想要的東西,都在你手裡。」
一語,等同於正式的宣戰。
伊祁箬平靜的看著她,沒有說話。
有些事情,從鉛陵蘩燃起那一把火開始,她們二人便已是心照不宣。
甚至於,更早以前。
斟滿兩杯酒,鉛陵蘩執杯敬道:「綽綽,這一局,不到死活,不能分明。」
同她對視片刻,伊祁箬也拿起了酒樽。
白玉一觸之間,她道:「這也是我要告訴你的話。」
話音落,杯盞盡空。
一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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