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修羅城郊,雲空嶺。
馬蹄踏過山嶺百丈,放眼空山舊林,遠遠幾道炊煙裊裊如霧,姬格的目光就落在那白煙騰起處、夢覺觀的方向,隱隱的,眼中便收盡一方空寂輪廓。
深吸一口氣,他對身邊馬上微鎖著眉目的白衣男子道:「修羅已至,我這裡已經沒事了,你回去幫她吧。」
自鼻腔中發出一聲淡漠輕笑,角卻道:「她且用不著我呢。」
那樣的語氣,似非議,似嘲諷,外人不知他在不平些什麼,可姬格卻是一清二楚。
「你別蒙我,師兄說九年,時限已經到了。」
姬格說罷,仿若自征和二十六年至今,江山之上的所有風雲變化,也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算來滄海桑田,至今,也唯有一嘆而已。
他轉頭看向角,心頭如窒,啟口沉沉道:「華胥台清靜不了多了。」
當年霍子返將長澤軍交予伊祁箬,曾使其允諾九年之內不使全軍出戰,至今期限終了,九年已結,睡龍大夢初醒,天地間,註定又是一場變色之劫。
然而,角不置可否,卻只是問:「那又如何?」
姬格眉目一動,又聽他繼續道:「綽綽是他一手帶大的,別處也就算了,唯這說一不二的倔強,內里是像極了他的。卻別在,他或許還會以玩笑包裹那倔強,可綽綽,卻素來是連掩飾都不掩飾的,直接蓋棺定論,便是不可更改。」說著,他長出了一口氣,「她早就做好決定了,一直困著她不動用長澤軍的,不止是先主,更是她自己。」
其實,姬格又何嘗不知道這些。說到底,於本心而言,他更希望出手風凌無二,雷霆萬鈞的長澤軍,最好永生永世不出戰,可看著伊祁箬,他又想,這支軍隊在她手裡,能好好幫著她,快些,結束那所有紛爭苦痛。
「世言黃帝華胥境,千古蓁荒孰再游。」緩緩沉吟,姬格放眼天際而去,說著極盡沉重的話:「為華胥夢境,總要有代價。遲早有一天,國之利器,是要示人的,為那麼一天,這之前的種種,大抵也是值得的。」
「厚積薄發麼?呵,」角搖頭一笑,饒有深意道:「若真是僅僅為了成全一場華胥夢境也就罷了。」
姬格心頭一動,微一蹙眉,立時朝他看去,「角?」
角看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是擔心了,半晌說道:「你放心,爵爺走後,宸極帝姬就是我的主上,她的話,我認同與否都不重要。我這輩子,毀就毀在學不會不遵主令。」
姬格只覺這話苦澀之中,倒也有兩分意思,勻了勻,不由淡淡一笑,道:「既然選擇了將帥之路,這,便是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了。」
角聽著,片刻未曾說話,眉間濃一點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忽然輕聲笑了,「可能是人老了,漸自也便多愁善感起來,我只是覺得」
姬格側過頭看著他,等著他即將到來的後話。
半晌寂靜之後,他的話,帶著波瀾不驚的頑意,隨其昂首,穿雲而入——
「江山浩邈,卻偏偏只攥在這麼一小撮人手裡,何悲哉!」
浩浩蕩蕩的山嶺中,清寂孤獨,徒添一陣悲哀。
夜裡,伊祁箬熄了屋室里的燈燭,披了條素色披風,暗色里,獨自來到前塵花海前,只站了不消片刻,身後便一陣風聲過,片刻之後,她聽到了溫孤訣的聲音。
悠遠的語氣,倒似純粹是想不通的意味,看著女子在夜幕下極盡分明的身影,溫孤訣摸了摸下巴,問道:「為什麼是越千辰?」
——幾個時辰的光景,在越千辰的莊子裡,已足夠鉛華公子弄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當得知她與玄夜太子已然同房而居的事實之後,半晌的光陰里,他腦子裡是懵的。
而在那之後,又是長久的想不通。
越千辰——怎麼,就會是越千辰?她喊打喊殺的玄夜太子,夜國越氏的嫡系血脈,怎麼會?
伊祁箬近來總喜歡來這兒看這片帶著劇毒的花海,夜色下但見,別具一番風味。聞聽溫孤訣此言,她緩緩搓了搓手臂,並未回頭,只徐徐淡漠道:「我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該嫁人了,總不好一直一個人,即便我自己無所謂,也要為伊祁氏的名聲考慮,否則,重華不會饒過我的。」
溫孤訣直接哼笑了出聲。
「要是知道你同越千辰之間的這些混賬事,伊祁重華才會殺了你。」後三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為誰說話。
伊祁箬低低的哼笑一聲,目光直悠悠的,並未說話。
隔了一會子,溫孤訣深深吐息一回,看著腳下的路,一步步踩到她身旁,看著她的側面,又鄭重的問了一回:「我問你,為什麼是越千辰?」
伊祁箬偏頭朝他看過去,目光漸漸往他幾個時辰前被自己卸了的手臂上打了一眼,眼見已然無恙,便是挑唇冷冷一笑,隨即又轉回頭去,道:「門當戶對,他也算兄債弟償,」頓了頓,又問:「否則還能是誰?」
還能是誰?溫孤訣只是覺得,是誰,都不該是越千辰。
還有那句兄債弟償,她難道不知道,聽起來是多可笑嗎?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搖了下頭,低嘆了一聲,抱臂,也隨她一道望向花海,「你們之間擱的是國恨家仇,你至於為了那半闋下落不明的《太平策》,走到這一步嗎?」
她不假思索,語氣里透著分明的無謂之態,道:「無仇不成父子,無怨不成夫妻,我認了。」
「呵,原來你是這麼想的。」溫孤訣嘲笑了一聲,眸光低了低,片刻後,問道:「那情愛呢?」
——問這話時,他甚至沒有去看她。
可伊祁箬卻在聽了這四個字後,直接轉過身子,看向了他。
「情愛?」她重複了一遍,眼看著他跟過來的目光里毫無半點玩笑之意,更多三分沉重,她便覺得可笑,「你問我情愛?你看盡世間鉛華,難道還會覺得我這樣人的婚事,是能用情愛衡量的?」
——兀然間,她就想到了連華曾經的感嘆。
溫孤訣搖了搖頭,道:「我不是在論定你的婚事該以什麼為標準,我是問你,你選擇成婚的這個人,在你心裡,會不會恰巧對他,有那麼些情愛?」
這樣麼她歪了歪頭,似乎,也沒比自己的理解出息到哪兒去。
她便問他:「你希望聽到什麼答案?」
話里顯然是帶著些調笑的,她甚至覺得,以溫孤訣的脾氣,說不準直接拂袖而去都是可能的,更別提叫他說出個回答來。
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他偏偏就說了。
他說:「我想聽你說,你對他沒有半點情意。」
利落的眼神,颯爽的話,她聽著,微微一怔。
怔過後,她輕笑了一聲,點了下頭,就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對他沒有半點情意。」
風水輪流轉,溫孤訣眼眸一定,看著她半不出話來。
伊祁箬便問:「你聽到了,心裡可舒坦了?」
溫孤訣漸漸蹙起了眉,看著眼前的人,一如既往,只覺得從未認識過一樣。
她笑了笑,轉回身,便道:「你看,答案真的不是那麼重要。」
他卻說:「那是因為你說了,我卻不知道這是不是答案。」
挑了他一眼,她勾了勾唇,道:「看來,你想聽的不是這句,而是我說,我心裡就是有那麼個人。」
溫孤訣聽罷,還想說什麼,卻被她先堵了回去,只聽她道:「行了,莫說這些無謂之事,先前我欠了你一次,這回你趕得巧,正好還你。」
話鋒轉的太快,他還未曾反應過來,隨口便問了一句:「什麼?」
她看了他一眼,眼中散盡頑笑之意,淡淡道:「莊中最北面園子裡,有你想見的人,你去罷。」
想了想,他豁然開朗。
「他?!」
伊祁箬沒有說話,儼然,便是默認。
溫孤訣走後不久,她便循著小路,往回走去。進了園子,還未及進屋,外頭就跟著進來一人,聽著腳步聲便知是誰,伊祁箬也未回頭,直接問道:「怎麼樣?」
思闕走到她身邊,隨她站在廊下,低聲回稟道:「已經確定了,如形魂傳回的消息,君羽歸寂已然秘密整兵,第一批尚兩千將士,各個蠲甲棄盔,武林打扮,眼下已往天狼谷方向發來。」
她眸色微冷,聽罷,並無意外,勻了勻,便道:「我已使非非備了一艘船,你沿著流光清澗出去,到逐明島去一趟,跟形魂匯合。」
思闕一時不解,問道:「您的意思是」
「谷君素性好靜,天狼谷周圍能少些血光,便少一些。」她握了握銀環,微低下頭,繼續道:「另外,若能兵不血刃逼回逐明那些暗兵,則對付起鉛陵蘩的人,便會更容易些。」
這樣一番話,思闕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點頭,抱拳道:「屬下明白了。」
夜,已經很短了。
翌日過了午後,伊祁箬來到北苑裡,簡單問了酡顏兩句話後,便進了門去。
坐到那人對面,尚未開口,對面的人便笑了起來,吟吟嘆道:「你現在,還真當我是奇珍異獸了,巴不得挨個人面前獻寶吶!」
——聽這話,說得便是昨日夜裡,不讓他好好睡覺,卻讓溫孤訣來擾他的事了。
深吸一口氣,拂了拂袖,連日來的糟心事太多,她也無意多說別的,直入主題道:「我想知道,他是什麼人。」
天音子表情上微微意外,道:「你不知道嗎?」
伊祁箬搖了搖頭,隨即目光落到他緊閉的眼上,方才反應過來,又說了一句:「不知道。」
天音子勾了勾唇,頗有洞悉之意,又問:「你真想知道,又何必來問我?」
——憑你的手段,認識那人這麼多年,還愁查不出來麼?
「我心裡的懷疑,只有在你這兒,才能得到最穩妥的答案。」她深吸一口氣,又道:「你只要告訴我,他姓什麼。」
俊俏的麵皮上划過濃濃深意,他道:「你能這麼問,心裡必定意有所猜測。」說著,他一笑,繼續道:「不如你說一個姓氏,我來告訴你是非。」
伊祁箬眉目緊了緊,半晌,沉沉吐出兩個字來——「夏侯。」
天音子面色失緒,過了好一會兒,方道:「他就姓溫孤。」
她立時皺緊了眉。
在她懷疑的對象了,沒有一家一門,冠著溫孤一姓。
見她那頭半話,他又笑了,道:「鉛華樓是他輸給你的,你就不曾在其中查一查關於夜室舊族的卷冊?」
頓了頓,他一嘆,倒是規勸道:「綽綽,聽話,回去多看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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