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極府,奈落塔。
伊祁箬已經許久沒有來過這裡了。
即便在那夜浮光殿之變,越千辰事敗,被她下令投入此地之後,至如今三月暮春,中間月余左右光景,她就身在宸極府,卻也從未起過踏進塔中的念想。
至今日她來,中間,她與他,已有一個多月未曾見過一面了。
這一個月里,除了奉命看守奈落塔之人外,沒有任何一人見過他。
四肢皆被玄鐵鎖鏈扣住,形容早已不復當初意氣風發,白衣沾塵,眉目無光,她將他看在眼裡,原是除卻額間那枚標誌性的鴿子血之外,此人身上,已看不出一點玄夜太子的風範。
她知道,這一個多月以來,因著自己的吩咐,在這奈落塔中,他是吃了不少的苦頭。
可是,不夠。
那夜浮光殿中,眼看著一切已然塵埃落定之時,後殿裡卻傳來小世子忽然病重昏厥,不省人事的消息,再至其後,想到當姬格確切的將那兩個說出來時自己的感覺,宸極帝姬就覺得,無論對眼前的人動用什麼樣的刑罰,都難解自己心頭之恨。
坐在他對面的一隻椅子上,大約丈余的距離里看著他,伊祁箬摘下了面紗,露出為他所熟悉喜愛的一方真容,隔了這麼些日子,目光里已沉澱的平靜。兩人就這樣對視了好久好久,似乎如默契一般,均未開口。
伊祁箬略略算了算,這一沉默,便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
終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拂了拂衣袖,啟口淡淡道:「我從前塵莊回來。」
她說罷,那邊的男子眼中,赫然便勾勒出一抹殘忍的笑意。
她卻繼續道:「我親臨其境,親眼看到了那片花海焚燒殆盡,一株不留的景象,現下,你可以放心了。」
收到酡顏的消息連夜回到前塵莊時,她看到的,便是昔日那一片艷烈花海,被他的手下一把火焚燒殆盡的景象,那個時候,她忽然覺得整顆心都被掏空了。
「——放心?」聽了她的話,越千辰卻是一陣好笑,半晌,凝著一道厲光,問道:「你的一字一句,好的壞的、真的假的,你覺得我還會再信哪怕一句嗎?」
這回,卻是換做伊祁箬覺得好笑。
「你在指責我嗎?」難以置信的嗤笑一聲,她問:「你有這資格嗎?」
在做出這件事之後,你覺得,你還有這資格麼?
「誠然,我沒有這個資格——」越千辰倒也坦然,思緒一飄,接著道:「在你選擇站在重華身邊背叛我的同時,我也沒免了在你背後算計你呵,可不是麼,誰有資格指責誰呢?」
「算計我?」聽到這兩個字,她像是聽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一半,反問之間,赫然起身,怒氣登時澎湃而出,「我多希望你算計的是我。我多希望你能算計得了我!可你——!」
「你問我後不後悔這些年對越氏無辜之人的屠戮殺害,我現在就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一點兒都不後悔——」她一個閃身已站到他跟前,拎起他的衣領痛斥道:「就憑我兩個侄子從出生起便受你越氏無夜所害,就憑堯兒這些年受過的折磨、就憑覺兒來日也要經歷的苦痛,我都覺得我待你越氏之人已經太過仁慈了!但凡我懂得你的狠毒,便該將你的族人盡數活捉,全部投在這奈落塔中,管他耄耋黃口,也一併拿來,受遍這地獄之苦!」
安然的聽宸極帝姬說完這一大通兒話,越千辰的眼中卻只有平靜。
「我真是很不明白。」半晌,他帶著玩味與深意啟口,望著她的目光都徒添了許多深長。在宸極帝姬緊蹙的眉眼目光中,他忽然這樣問:「你能為一己私情攻打大夜,塗炭生靈,你應該是一個很自私的人不是嗎?」不等她答,他又是一笑,繼而問道:「可為什麼,當時千園月下,你明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苦楚,卻還能心甘情願將我所有的無夜飲盡,甚至不曾為此抱怨過我一句、憎恨過我一分,而今,卻為著你那兩個侄子的毒,與我說這些話?」
他問:「你為什麼,沒有顧著你自己?」
為什麼,在生死之事上,你卻未曾表現出半點自私呢?
暗自沉了一口氣,凌厲的目光恍若可以穿透人心,他也不願去探究自己問出這話時究竟是為著什麼,只是問道:「當年的事,你真的不後悔嗎?」
伊祁箬沉默著,緩緩後退了幾步。
她看著越千辰,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有一點,越千辰看不清的事,她卻看得很明白。
許久,她眸色冷漠,開口問道:「你想聽我說,這些年我早就後悔了,你想看到我人性未泯,你想給自己找一個理由——找一個讓自己少恨我一點的理由。是不是?」
越千辰沒有說話。
他既不能說她的話是錯的,也不想承認自己的心。
在這一刻,他便尤其恨眼前這個女子。
「我告訴你,我沒有後悔過。」似乎也無意等他的回答,伊祁箬漠然朝他澆去一盆冷水,直言道:「我沒有顧著我自己,是因為我想殺盡越氏人的渴望,已經勝過我對生的渴望——當時,為了讓你對我放心、讓你對我放下戒心,飲盡無夜,便是我唯一的選擇。」
她說:「為了仇恨,哪怕要我賠上半世苦痛,我也認了。」
從目光到神色,皆是毫無一絲破綻的闡述。
許久,越千辰終於長聲一笑。
笑夠了,他問:「現在的場面——伊祁氏唯有的這兩個小輩,盡皆身中無夜之毒,你看著,可滿意了?」
伊祁箬又是一陣沉默。
而後,她坐回去,看著他,包含探究的目光投射過去,問道:「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後路?」
「後路?」越千辰似乎聽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諷笑道:「呵,我需要什麼後路?越千辰與伊祁氏,從來都是不能共存的。恭喜,宸極帝姬,你跟你哥哥又贏了一局,我只想問,這條命,你們打算何時拿走?」
「『不能共存』所以,你就從孩子下手?」伊祁箬沒有去管顧他的問題,反而依舊執著於他的話意,這一句之後,更是又一陣徹底的爆發,質問道:「放著他父親你不去對付,卻去為難襁褓中的稚子。越千辰,別說你不屑於我,而今你覺得比起我來,你又好在哪裡?」
越千辰不知在想什麼,隔了好久方才啟口,卻不是回答抑或辯駁,只是質疑道:「你真的以為,你小侄子的毒,是我屬意要降的?」
他這句話里,有一個詞用的很好。
屬意。
他沒有說,這毒與他毫無關係,而是想表達,初起了降毒之心的人,並非他本人而已。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
她闔了闔眸,睜眼只覺乏力,望著他問道:「可那無夜是你的不是嗎?你把那尊無夜交給連悠然時,就知道她要做什麼,不是嗎?」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給那孩子下毒的人是誰,知道起了這心思的人是誰,可是都無所謂。如世子所言,見惡不阻即是罪,更何況是為行兇者遞刀的那個呢?
他的罪孽,甚至比連悠然也不遑多讓。
越千辰卻冷哼一聲,道:「哼,為著當年那一把火,我不上行下效,也屠滅你伊祁氏的人就不錯了,如今那孩子的生母有心殺他,莫不是你還指望著我能在那孩子母親手裡救下他?」
怎麼可能?
伊祁箬眸色一深,恍然間竟湧上了一層輕易不外現的苦痛,繼而搖頭對他道:「我不指望你救,可是沒有你,他根本不會中無夜之毒。」
越千辰不以為然,挑過一抹冷意,道:「沒有我,他母親只會一碗鶴頂紅直接送他上路。我至少還給你個機會,救下他,不是嗎?」
聽上去,竟還有兩分仁慈之意。
可是,宸極帝姬卻笑了。
笑得好苦。
「哈哈哈」她恨極的死死望著他,問:「我拿什麼救?玄夜太子,你可有解藥啊?」
她問出這話的語氣,都是那樣好笑又絕望。
無夜之毒、無夜之毒,偏偏,那是無夜之毒。
舉世皆知,沒有解藥的天下第一奇毒。
她用了那麼多年的時間,遍尋四海,耗費了那麼多人的那麼多心力,卻在好不容易等來了世子的一個好消息,告訴自己終於將要育出了一株舉世唯一的白首根時,終於,在給堯兒解開那要命奇毒之事有了指望、甚至於,幾回魂夢,她似乎都看到了那孩子身體健康,正正常常的看夜幕星辰,棲長久之眠時,可忽然一夜,就那樣虛幻的,她就又多了一個身中無夜之毒的小侄子。
一樣,也是在襁褓之中,人事不知的年紀里,一樣,又是一場瀕臨生死的重病。
之所以這一個多月以來,她都沒有踏入奈落塔、也不准任何人見他,唯一的原因就是,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就這麼殺了他。
可忽然間,她卻聽到越千辰說:「我若說有,你會信嗎?」
眸光一顫,她瞬息朝他望去。
越千辰默然一瞬,繼而道:「連悠然那裡,有最後一副解藥。」沉了一口氣,他垂眸,幽幽道:「她有她的用處。」
「一副」將他的話在腦中仔細思量了一遍,驀然間,她便開悟,「我明白了。」
叫人看不出情緒的一句自語,她說著,靈魂出竅一般站起身來,轉身便朝外面緩步走去。
走到門前的時候,她微微頓了頓腳步。
「越千辰,」
寂暗裡,他聽到她說:「我說的話並不全是假的。可從今往後,即便你不姓越,我也會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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