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問聞言點了點頭,隨那農人走入西側小巷。
「善人,你們於何時何處遷移至此。」莫問隨口問道。
「去年夏天從西面薊縣搬來的。」農人出言答道,言罷反問道,「道長,人命關天,你當真懂得醫術嗎。」
「懂得一些。」莫問點了點頭。
這條路莫問此前曾經多次走過,他清楚的記得這些房舍當年的主人是誰,幾番拐繞之後二人來到一處房舍門前,院子不大,很是簡陋,進院之後一條黑狗自犬舍跑了出來,農人見狀急忙橫身在前出聲轟攆,「道長小心,這狗咬人的。」
莫問微笑不語,那黑狗繞過主人來到他的身前,不但沒有沖他吠叫,反而擺尾討好。
「奇怪。」農人嘟囔著引著莫問走向正屋,進屋之後是做飯的灶間,灶間東側是臥室,北方的臥室都有火炕,此時炕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炕下站著一個青年男子和兩個婦人,幾個面有飢色的孩子聚在那兩個婦人的身前。
「哥,讓你請治病的大夫,你怎麼請來個送殯的道士。」年輕男子不滿的看向那個引莫問來此的農人。
「這位道長懂得醫術,是來給咱爹瞧病的。」那農人出言解釋。
年輕男子聞言扭頭看了莫問一眼,沒有再吱聲。
「道長既然來了,就快看上一看吧。」年紀較長的婦人出言說道,此人當是那農人的妻子,另外那名女子和那年輕男子應該是弟媳和弟弟。
行醫有望聞問切四診,莫問進門之後已然看出這老者患的是血瘀重症,血瘀不通導致了無法說話,行動不便,行動不便滋生了褥瘡,褥瘡內侵又生出惡毒。
「紅花三錢,川穹,赤芍各二錢,香附,烏藥各一兩,三棱二兩,以酒為引。」莫問口述藥方。
眾人聞言盡皆面露疑惑,莫問甚至不曾為老人診脈就開出了藥方。
莫問見眾人站立不動,自灶下取出一段木炭,自菜板上寫下了藥方,遞給農人,「去抓藥吧。」
「道長。」農人忐忑不去。
「去吧,此方定有奇效。」莫問擺手說道。
那農人見莫問自信從容,猶豫片刻端著菜板出門去了,不多時抓來了一包草藥,「道長,王大夫不在家,這藥是他女人抓的,你看看對不對。」
莫問接過那包草藥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那農人將草藥交給自己的內子前去熬製,待得湯藥熬好,莫問示意那農人為其父餵藥。
「家中無酒,你去打來。」那農人沖內子說道。
「用醋亦可。」莫問說道,酒和醋釀製過程大致相仿,都有行血化瘀之效。
一碗藥汁餵下,莫問轉身向外走去,「少頃將會上吐下瀉,乃排毒之狀,無需緊張。」
那農人唯恐莫問逃走,跟隨莫問到得院中,與莫問東拉西扯,不多時,房中傳來了嘔吐之聲,農人和他弟弟承接打掃,兩個婦人則帶著孩子避到了院中。
那幾個孩子年歲都不大,莫問沖他們微笑,他們卻驚怯的躲到母親身後。
莫問下藥精準,到得二更時分那老人已經有了很大的起色,呼吸趨於平穩。
「道長,與你多少香油錢。」兄弟二人來到莫問面前。
「貧道無有道觀,香油錢就不要了,只想與你們兄弟二人說上幾句話。」莫問搖頭說道。
二人聞言面露疑惑,對視了一眼之後,那農人出言說道,「道長請講。」
「你們二人可曾注意到令尊右手。」莫問問道。
兄弟二人聞言更加疑惑,不知莫問為何有此一問。
莫問轉身走回臥室,抬起了老人的右手,老人的右手中指上戴了一枚黃金指環,但莫問並沒有指向這枚黃金指環,而是指著老人拇指末端幾道淺淺的血痕。
「道長,你有話直說行嗎。」農人弄不清莫問想表達什麼。
莫問聞言沒有答話,而是再度抬起了老人的左手,將老人因為疾病而變形的左手放到了老人的右手傷痕處,「令尊一直想要摘下金環與你們補貼家用,但他右身麻痹,左身無力,心有餘而力不足,雖然多次嘗試卻始終無法摘下指環,而他因病失語,又不得說出心中所想。」
莫問言罷,屋內鴉雀無聲。
片刻過後,眾人開始落淚,他們搬來此處之後家道中落,過的很是清苦,還要侍奉癱瘓在床的老人,而老人卻始終不曾將手上的金環摘下送給他們,他們雖然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多有不滿,認為老人吝嗇惜財,今日得莫問提醒他們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老人不是不想將金環送給他們,而是無法摘下,又苦在有口難言,不得表達心中所想。
炕上的老人聽到眾人哭聲,支吾著想要說話,兄弟二人羞愧上前,分執老人雙手,無聲落淚。
「福生無量天尊。」莫問微笑點頭,人與人之間最怕誤會,一旦出現誤會,將會導致彼此之間產生隔閡,誤會的產生源於雙方的粗心,倘若一方無法表達,那就是另外一方的粗心。
「道長,這是一點碎銀,您別嫌少。」年輕男子自腰間摳出些許碎銀塞給莫問。
「與娃娃買些果子吃吧。」莫問擺手謝絕,轉而出言說道,「倘若身下可以通風,臥床再久也不會生出褥瘡,時候不早了,貧道不打擾了。」
莫問言罷,轉身邁步,兄弟二人苦留無果,只得將家中幾個隔夜豆包送與莫問充當乾糧。
莫問本想接受,回頭之時卻現幾個孩子沮喪的扶著門邊站在門口,便轉身而回,將豆包掰開分給了他們,轉身告辭離開。
南行之時,莫問心中大有感觸,古人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遊方行走確實可以磨練心性,開闊心胸,在秦雲和老五等人在世的時候,他始終將他們放在位,無關之人則少有關心,這是不對的,至少是不符合道家本旨的,道士者,替天行道之人也,若是有了私念,行事就難得公正。
之前他一直感到孤獨,此時這種孤獨的感覺正在消減,他沒有了親人,世間百姓都是他的親人,他沒有了家,這天下就是他的家,這才是道士該有的然。
下半夜,他來到了黃河岸邊,凌空南下,試圖尋找當年老五在他中箭之後安置他的破屋,但時間過去的太久了,破屋已經沒有了。
回頭,北上,清平城,清平城此時也有人居住,但住的不再是兵卒,而是百姓,來到這裡,他想到了當年得到無量山木牌的情景,那時他將自己的木牌燒掉了,後來是在老五的攛掇之下使用老五的那面木牌前往無量山的,若無老五當年的攛掇,他不會進入道門。
再北上,是趙國曾經的皇家獵場,到得這裡已經是數日之後的傍晚了,這裡不時可以遇到狩獵的獵人,腰間掛有野兔野雞。
見到獵戶追殺獵物,莫問並未出手阻止,人都是要生活的,為了活命,為了養活妻兒子女,不管做什麼都是對的,若是出了這個限度,索取無度,那才是罪過。
北行之時莫問一直是步行,數年末世令得山野之中妖精異類驟減,很少能看到有道行的異類,不過偶爾也會遇到,但他並沒有過多的降服,異類就是異類,它們有自己的本性,偷食是刺蝟的本性,搗亂是黃鼠狼的本性,它們所做的事情只不過是在它們本性的驅使之下的正常舉動,只要它們的舉動沒有出本性範疇,一律不能定為作惡。
步行是緩慢的,但緩慢有緩慢的好處,此前他不管做什麼都有明確的目的,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達到目的,但此時他沒有目的了,沿途可以隨意停留,縱觀世間百態,體察百姓疾苦。
鄴城自然要去,來到鄴城,莫問來到了當年林若塵所在的將軍府外,林若塵的遭遇是他心中抹不去的痛,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心魔,他來到此處是為了徹底斬卻心魔。
當心境出現變化,觀察事物的角度就會出現變化,莫問並沒有強迫自己去從容的看待此事,時至今日他仍然痛恨那個胡人將軍,倘若乾坤能夠倒轉,他會在那個夜晚將胡人將軍碎屍萬段,並帶著林若塵遠走高飛,可惜的是當年的他並沒有今日這麼豁達寬容,他那時之所以沒有立刻殺死胡人將軍是因為他已經無法接受有了殘缺的林若塵,歸根結底,林若塵是被他無法包容瑕疵殘缺的狹隘之心害死的。
想到這些,莫問也沒有過多自責,年輕時候的他氣度只達到那種境界,永遠不能苛求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具備不惑之年的大度和從容。
莫問是嘆著氣離開將軍府的,人不能將曾經生過的悲慘的事情進行自欺欺人的解釋,以此獲得虛假的平和,應該勇敢的正視和面對現實,每個人都會經歷和遇到一些不堪回的往事,對於這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正確的處置方法是牢記教訓,通過這些事情吸取教訓並更好的生活。
前往無量山的途中,莫問遇到了強盜,幾個滿臉橫肉的兇惡之徒攔住了他的去路,在翻遍他的全身並未找到財物之後,惱羞成怒的惡徒揮刀砍向了他的脖頸。
心性的改變並沒有令莫問變的心慈手軟,他將這些強盜盡數殺掉了,寬容大度並不是將所有的事情都看成美好的,牛糞永遠是牛糞,該殺還是得殺。
無量山已經徹底荒廢了,一個道人也沒有了,建造道觀的土木青石都被山下農人搬走,或蓋了房子,或砌了豬舍。
莫問改為步行前往蠻荒,往返又是兩年有餘,就在莫問自秦雲的故鄉前往凉國尋找孔雀王的途中,他感受到了有人焚燒符咒召喚於他。
符咒焚燒於西方三千多里之外,莫問有感,閉目長嘆,他知道焚符喚他的人是誰,也知道她為何焚符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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