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寶貝。」宗澤見狀無奈,只能將匣子捧到滿是亂七八糟文書的案上,然後小心翼翼打開,並從中取出一副厚重的絲製捲軸,復又小心鋪開在身側榻上,這才招手示意。「鵬舉來看……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陣圖,非大將不授,我在宮中找到的,今日專門與你!」
岳鵬舉只聽到陣圖二字便本能覺得荒唐,但看在太宗皇帝的面子上,還是將信將疑,上前就著燈光眯眼看了幾下,然而只看了半張圖,他就徹底看不下去了:
「恩相!」
「如何?」宗澤一臉期待。「要不要帶回去慢慢看,回來再與我交幾篇心得文書?」
岳飛打量了一下宗澤的臉色,看在這位的臉上強行咽下去許多話……講實話,若是往日正好輪在東京休整,他估計早已經捏著鼻子應下,以安慰對方,但明日就要長途跋涉去壽州了,哪裡有這麼多閒心搞這個?
於是,這岳鵬舉只能勉強辯解:「太宗皇帝的陣圖當然是極好的,但想成這種陣勢,非數萬精兵以及數萬特定軍械不可,我一個小小統制,領著三千兵,還甲冑不全,要此陣何用?」
宗澤是何等人物,如何不曉得岳鵬舉意思,也是當即黯然:「你直接說此物沒用,而我宗汝霖又不知兵,鬧了笑話便是!」
岳飛難得沒有執拗,便要趕緊安慰對方。
不過,宗澤隨意收起陣圖,卻又說出了一番話來:
「只是鵬舉,你是我生平所見之難得將種,在我麾下,凡出戰必勝,繳獲斬首必然第一,而且抗金之意最為堅定,不然我跟之前的張龍圖,還有專門寫行狀過來放你一馬的王彥都瘋了嗎,事事曲義維護你,次次超階提拔你?而我再不知兵,也曉得一勇之夫和大將之材是不一樣的,如今既然期待你早點成大器,以成衛、霍、白、韓一般的名將,卻也只能是問道於盲,病急亂投醫了……」
岳飛微微一怔,也是難得懇切:「恩相且放心,用兵之道,末將自有成算度量。」
「什麼度量?」
「陣而後戰,兵之常法,運用之妙,存於一心;兵家之要,在於出奇,不可測識,方能取勝!」
宗澤怔了怔,然後微微搖頭:「我聽不懂……」
岳飛當即便要再行解釋。
「你也不必解釋,說到底用兵之道你比我強多了,你心中有計較便可!」宗澤連連擺手,然後便披著裘袍下榻。「此事就算了,我送送你!」
岳飛趕緊推辭。
「不至於如此,送個人而已,又要不了命,你此行若能盡忠報國,多多殺敵抗金,我說不得還能多延幾個月壽……」
岳鵬舉無奈,只能低頭應許。
而等宗汝霖穿上木屐出得門來,先見到馬擴、宗潁二人,這位東京留守不由微微蹙眉,便出言呵斥:「如何還拎著人頭,不覺得腌臢嗎?」
宗潁到底無奈,只能趕緊將血淋淋的人頭放在地上則個。
而宗相爺根本懶得理會,只是復又抬手一指,卻是指著岳飛對馬擴開口言道:「馬公子,你也收拾一下,明日就隨在岳統制軍中,往壽州見駕便是。」
馬擴不由大喜,趕緊就在門外朝宗澤、岳飛二人各自行了一禮。
交代完這話,宗澤便不多言,而是在三人外加幾名侍衛的簇擁下,一直走出留守府,來到街上岳飛侍從湯懷等人所在跟前方才駐足。
且說,大半年前的靖康之變中,雖然金軍從到到尾一直沒有入城,使得建築普遍性得以保全,但工匠、財貨、軍械軍器、糧谷貯存卻盡數失去,再加上幾十萬禁軍與勤王兵馬被擊敗後潰散為盜,卻是使得整個城市幾乎淪為鬼城!
真的是鬼城,須知道,當年東京鼎盛時期,人口一百四十萬,街上摩肩繼踵,而如今東京左右,城內城外尋常人家加一塊卻只剩二十萬人口……而且人人窮弊,甚至一度鬧出饑荒,得虧宗澤去年年中來到此處坐鎮,一面安撫士民,一面招降潰兵,一面組織抗金,一面還要費心費力跟中樞行在文斗,這才勉強有了點樣子。
而回到眼前,今夜本是元宵佳節,放在往年,汴梁城早已經是火樹銀花不夜天,而此時卻蕭蕭索索,雖有零星燈火,卻也不過是兵丁巡防罷了,唯獨一輪明月高掛中天,惹人遐思……只能說昔日東京繁華盛景,竟只宛如夢中。
四人之中,三人都經歷過那般盛世,自然是口中無言,心下感慨,而岳飛雖未見過彼時盛景,但只看其餘三人神色,再加上今日佳節之期,卻如何不懂?便也肅立不語。
「散了吧!」
夜寒月明,身形瘦削的宗澤披著一件雜色裘袍在街上看了半日,卻是忽然主動揮手。「你們明日還要上路。」
岳飛、馬擴趕緊俯首,而宗潁原本想伸手扶著自家爹爹回去的,卻想到剛剛拎了半日人頭,復又只能亦步亦趨。
然而,宗澤披著那件雜色裘袍慢騰騰走了數步,卻又忽然回頭,喊住了那已經上馬的二人:「且回來!」
岳、馬二人不敢怠慢,復又下馬回身,恭敬行禮。
「鵬舉。」宗澤果然是先對岳飛言道。「我想了下,你之前說的極對,我這套做事法子是不能長久的,而且用兵之道,我也的確不行……想要真正收復河北、迎回二聖,還得按你說的來,嚴明軍紀,兵精糧足而軍械齊備,堂堂正正去戰!」
岳飛在其餘幾人的注目下趕緊俯首:「末將慚愧,末將並非是指摘恩相,恩相在東京收納人心,整飭軍備,已然是帥臣楷模,末將所言用兵之道說的是臨陣小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沒有認錯的意思。」宗澤上前扶住對方言道。「我一個末科進士,做了半輩子縣尉、縣令,哪裡懂得用兵打仗、學什麼諸葛武侯?只是家國淪陷,別人都不理會,只有我一個近七旬的老朽在這廢都之上,能儘量修修補補已經不錯了,憑什麼讓我做的如什麼擎天玉柱一般好?做個鐵柱子不行嗎?」
「恩相說的是。」
岳飛誠懇答道。
且說,別看岳鵬舉在屋子裡一百個覺得宗澤不妥,但此時他也是真一百個覺得宗澤說的太對了……想想就知道了,局勢糟糕的時候,自官家以下,所有人都在南面,而留在南面也好像也挺有道理,但宗澤愣是一個人留在了東京,然後靠著一己之力,鞠躬盡瘁,硬生生撐住這麼一個大局。這時候說他不會用兵,說他做事沒有制度,如果是肝膽相照之人希望宗澤做的好一點,當然無妨,可以此來攻訐對方,那跟戰場上吸血的蠅蟲有什麼區別?
宗澤在東京能把這些潰兵、義軍收攏的如此利索,讓所有人為之赴死,難道是靠什麼用兵如神?
能為今日局面,這宗元帥已經足稱是此時天下第一帥臣了!因為此時這天下,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能突破之前行在的種種擎肘,與眼下種種糟糕局面,來為國家鞠躬盡瘁,做另一個合格帥臣!
瘦削的鐵柱子,也是擎天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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