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宋 第六十六章 決策

    宋軍正月十二夜間,或者說正月十三凌晨的活動,可能是因為月亮漸漸變大的緣故,金軍幾乎是立即便有所察覺。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雙方距離太近了,急襲的話,只要一個時辰,所以即便是之前半個月間雙方殊無戰事,而且很有『和平氛圍』,金軍也實在是沒法忽視近在咫尺的大規模軍隊異動。

    不過,金軍主帥完顏撻懶,卻是比這些人早一些知曉了緣由,因為就在這日夜間,便有人叛逃到了金軍大營,並在金軍哨騎摸清情況歸來之前,就將鄢陵城內發生的『劇變』告知了撻懶。

    「如此說來……如今鄢陵掌權的已經不是你家留守了?」這日清晨,殘破不堪的長社城北,潩水之間,帶著一絲起床氣來到中軍大帳的撻懶蹙眉聽來人說了幾句話後,饒是心情不好,也不由認真起來。「南陽來天使奪了他的權?」

    「還隱隱有軟禁起來的意思!」一名形容狼狽的宋將立在帳下,滿臉憂色、小心束手。「末將特意前來告知元帥此事……」

    「細細說來。」完顏撻懶聞言愈發蹙眉。「來人是誰?如何能輕易奪了你家留守軍權?」

    「是御史中丞胡寅!」

    「那是個什麼官?」

    「僅次於宰相,比其他官都大半級……」

    撻懶聞言立即看向了身側幾名陪坐的京西降人,這幾人趕緊點頭,甚至還有人想主動起身解釋一番……只不過撻懶根本沒那個學習勁頭,他大手一揮,讓這人坐下後便繼續詢問起來:

    「原來如此,倒也不怪他,只是那個什麼胡是啥時候到鄢陵的?」

    「昨日剛到。」李逵有問必答,甚至有些急切。

    完顏撻懶微微頷首,這便和他昨日清晨才獲知的南陽那邊情形對上了。

    不過,說到這裡,撻懶依舊沒有問軍情,而是忽然問起了一些別的東西:「你說你喚做李逵?是東京留守司下面一個統領?」

    「是!」下面那人,也就是李逵了,趕緊應聲。

    「哪裡人士?」

    「沂水人。」

    「京東的?」

    「元帥好見識……」

    「好見識個屁,我去年自往京東打了一遭,難道還不曉得嗎?」撻懶沒好氣應道。「你既然是京東人士,為何在東京留守司下面做事,且按照你言語,應該是頗得你家留守信重,所以才畏懼胡寅拿捏你,這才逃來……如何混上去的?」

    「好教元帥知道。」李逵在下面略顯尷尬言道。「末將本身是沂水人,就是去年元帥與四太子那一回後,趁機和幾個兄弟占據了密州……」

    「結果後來被隔壁青州李成給火併掉了,無奈何下,俺只好引殘兵順泰山亂走,先在東平府張榮那裡安身,結果張榮自有一幫水泊兄弟,容不下俺,俺便只好繼續去尋濟州岳飛,結果岳飛又是個軍紀嚴的,俺又忍耐不住,只好再走,便去了東京……」

    「後來到了東京,又因為出身京東,也被人排擠,偏偏流落多處,還沒臉回去,直到這次我家留守起勢,俺才因為四不靠得了他信重……」

    「這一次,其實也不光是擔憂那御史中丞拿捏俺,更是擔憂那岳飛拿捏俺……俺須從岳飛手下逃過一次……」

    李逵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周圍那些文士、將領聽得煩躁,但撻懶卻聽得津津有味,並時不時的打斷對方,喚來幾個相關人士對證幾句,方才讓對方繼續說個不停。

    話說,這就是撻懶的優點了,他雖然為人粗魯,但到底是個年長之人,算是粗中有細,此時漸漸聽對方言語,路數、時間、因果,幾乎全都能跟自己所知所聞的事情大略對的上,才稍微放下心來。

    「好了好了……」聽了一大通,心中漸漸放鬆下來以後,撻懶失笑相對。「說說軍情吧!」

    「好教元帥知道。」李逵忍不住攏手低頭上前半步,卻又在撻懶身側幾名甲士的逼視下中途硬生生停住。「那胡寅過來傳了旨意,接了軍權後,就下令讓全軍統制官與單獨領軍的統領官一起入城,然後便要催促出戰,以解長社之圍……」

    「這麼說,宋軍不日要來打俺了?」撻懶微微蹙眉,似乎頗為擔憂。

    李逵連連搖頭:「那胡寅催的緊是不錯,但初來乍到,又是個年輕的,軍中將佐如何敢因他三言兩語來此處與元帥兩萬多女真主力交戰?故此,昨日議論許久,軍中上下又與他爭辯許久,卻是打了個對摺,決心即刻發兵,分成兩路,一路順洧水北上,先打長葛,引誘元帥兵馬去救,卻只是個幌子;另一路則向南渡過潩水,打個時間差,去攻臨潁,攻下臨潁後,再度潁水,則郾城、襄城便可尋一處解圍,以作交代……這一路才是主力,領兵的便是那岳飛,他麾下有實打實的兩萬大軍!」

    撻懶一邊思索,一邊緩緩頷首。

    要知道,眼下五河(潁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間,形勢對於宋軍而言已經很危急了,各處要害已經多有淪陷……譬如連結中牟和長社的長葛,也是金軍主力北歸要害所在,一開始便因為韓世忠戰敗丟了;跟長社隔著一條潩水,把控潁水上游的臨潁因為一窩蜂張遇的投降也丟了;而直接把控南陽盆地的兩顆門牙,也就是舞陽和西平,也丟了一個舞陽……所以這個區域宋軍此時還尚存的據點,無外乎是韓世忠所在的長社、閭勍所在的襄城、許世安所在的郾城、翟沖所在的西平,區區四處而已。

    那麼相對應來說,完顏撻懶手上的四萬部隊,除去耶律馬五的那個萬戶,其餘三萬主力,原本也主要分布在這四座城下,以圖持續圍困。

    而如此安排,之前冬日河水冰封還好,騎兵往來援護極為輕鬆,聚散隨意,但隨著正月到來,天氣微微轉暖,南方漸漸冰融,卻露出了金軍一個巨大的破綻四座城相隔很遠,而這五條河流(潁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卻開始極大地抑制住了金軍的機動性。

    不過,完顏撻懶也並非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實際上,早在舞陽城破之後,他便採取和施行一個極為穩妥的戰術乃是他本人親自引一萬人在長社城下,其餘各處城池都只是幾個猛安引寥寥幾千兵困城而已,然後卻讓自己的女婿、也就是騰出手的蒲察鶻拔魯親自率七八千精銳,往來各處支援,並集中民夫器械,準備一一拔掉各處。

    但是,這不是忽然間杜充帶著七八萬大軍來到對面了嗎?

    所以,完顏撻懶便停止了這個策略,一面讓自己女婿蒲察鶻拔魯引兵隨侍在長社城下,一面又讓其餘三處,還有耶律馬五那裡,削減兵力,集中支援部隊到此,還不忘讓完顏兀朮支援一二,只不過完顏兀朮沒理他罷了……而眼下,此處兵馬,不論降服的零散漢軍和臨時抓來的民夫,也足足有兩萬五千眾,合計二十五個猛安的金軍主力。

    而按照金軍的戰力,如此兵力,野地之間對上七八萬宋軍東京留守司的兵馬,斷不會出錯的。除此之外,長社城這年頭還有個特殊的情況,乃是說潩水自北面而來,卻在長社北面一分為二,左清右濁,繞過城池,復又在南面合二為一,形成了一個大型的河間洲。

    當然了,河間洲這個說法不科學,因為不是沖積所致。

    不過,這片區域也極大極闊,長二十里,寬七八里,將長社城與完顏撻懶的主力一起包在其中,卻也是事實……韓世忠能撐到現在,多少有幾分是因為這個地形;而這個地形,卻也天然給完顏撻懶提供了一層天然防護,給了金軍一種巨大的安全感。

    總而言之,宋軍放棄攻擊當面長社城下,去攻上下兩路薄弱之處,乃是是合情合理,甚至是合乎兵法,堪稱出色選擇的。

    故此,完顏撻懶思索了許久,並未察覺破綻後,終於重重頷首,便繼續正色再問:「出這個主意的人是哪個?」

    「正是濟州鎮撫使岳飛!」等了半日,心中忐忑的李逵趕緊再答。

    「果然是他,也就難怪了,畢竟是梁山泊一戰的人物,小覷不得!」撻懶一聲嘆氣,卻又連連搖頭,反而看向身前侍衛。「去俺後帳中,將榻旁最裡面那個箱子打開,取十斤珠子來與這李統領做賞!」

    侍衛一言不發,很快便在帳中許多人的唏噓驚嘆中取來一大袋珍珠,當面交給李逵。

    「辛苦李統領了。」撻懶側臥在主位之上,眯眼相對。「一點點俗物,是你該得的……拿回去吧!」


    李逵不敢怠慢,即刻抱著珍珠下拜謝恩,起身後便折返欲走……但走不過兩步,卻復又苦笑回頭,再度下拜於地:「元帥!珠子俺不要了,且求元帥給個出路,既然來了,如今俺哪還敢回鄢陵?這珠子雖好,俺也得有命享用才行吧?」

    撻懶聞言終於指著對方大笑:「如此言語,才是個對路的報信人物……你可知道,你剛剛若是敢直接走出帳去,俺便敢直接讓人將你一刀砍了……珠子留著吧,且在民夫營中領各差事,等此番事了,便讓你回京東享受一番富貴!」

    李逵冷汗迭出,自然忙不迭謝恩,然後匆匆退下。

    而李逵既走,撻懶既並未讓帳下文武來議論此事,也沒有讓此間兩個萬戶,也就是渤海大族大與自己女婿蒲察鶻拔魯來見自己,反而是從容讓人準備起了早飯。

    直到早飯用了一多半,有哨騎按制度直接入帳,說明了鄢陵城下,自凌晨便開始炊煙裊裊一事,他才放下碗來,驅趕帳中閒雜人等,然後只喚自己女婿蒲察鶻拔魯來見。

    翁婿相見,撻懶便將李逵之事與偵騎之事一併說與女婿……很顯然,這位金軍右副元帥比完顏兀朮還過分,卻是乾脆扔掉大不理不睬,只是翁婿二人決斷便可。

    蒲察鶻拔魯今年三十來歲,正是一個女真貴族的黃金年齡,其人聞得岳父言語,自然是當仁不讓。而在空蕩蕩的大帳內來回走了一陣子後,這名女真萬戶心中便有了定計,但並未直接說出,反而是先問岳丈態度:

    「泰山可有決斷?」

    莫說小秦學士不在,便是在,這女婿也是自己最信任之人,撻懶當然無忌:「俺覺得吧!這事首先是真的,那李逵並未說瞎話……」

    「自然是真的。」鶻拔魯趕緊岳丈身前,連連點頭。「軍情、路數都對的上……關鍵是,此人來說的東西並不是什麼機密至極的劇情,咱們的哨騎也能分辨的清楚,只是會稍晚一些而已,所以便真是細作,也是拿這些簡單軍情來賣,以求將來的。」

    撻懶連連點頭:「俺也是這般想的,所以此人的真偽不必過多計較,只說眼下該如何應對即刻……」

    「孩兒有三策。」蒲察鶻拔魯當即應聲。

    「說來。」

    「上策,不管北面長葛,也不管南面臨潁,待敵軍上下分兵分兵,泰山大人便扔下韓世忠,盡起此處全軍直撲鄢陵城下!屆時非止大勝可期,還能讓泰山邁過四太子,成為此次南下第一功臣!」

    「你懂個屁!」撻懶聽完連連搖頭。「俺就不說你此策太操切,一時能不能打下鄢陵,也不說韓世忠老虎一般的人物,一刻不死一刻便不能放鬆……俺只問你,你岳丈俺這時候還要甚軍功?做到都元帥府副元帥,只在幾位勃極烈之下,真以為俺還能憑著什麼軍功踩過幾位太祖家的種嗎?往後俺再想上一步,只能看國主的恩典了。」

    蒲察鶻拔魯稍顯愕然,但還是領悟一點東西,然後微微頷首:「泰山大人說的對……是孩兒年輕不懂事……那就中策?」

    「中策怎麼講?」

    「自然是按部就班,呼叫耶律馬五南下,護住長葛,然後再通知臨潁那邊做好準備,而孩兒現在就自帶十個精銳猛安渡過濁潩水往西岸而去……算準時機,直接鐵騎奔起,就在臨潁城下將宋軍最敢戰的那部主力給活活碾碎!而經此一戰,宋軍雖然尚有規模,卻必然喪膽,只能坐視咱們消磨四城,事情就又回去了。」

    撻懶猶豫了一下,繼續再問:「下策又如何?」

    「下策其實更簡單……不管臨潁了,孩兒現在就渡清潩水候命,待敵一動,直接仗著騎兵之利奔往長葛城下設伏,然後就在北邊迎頭痛擊那支先出發的宋軍便可。」

    「這算什麼?」撻懶一時不解。「有什麼說道?」

    「泰山想一想……這一戰關鍵在哪裡?是什麼西平、襄城、郾城嗎?都不是,於咱們而言,最關鍵還是長社,還是韓世忠。」

    「這話甚是妥當。」撻懶忽然醒悟。「俺懂你意思了……長社是根本,長葛是後路,所以也是必救之處;而臨潁得失並不礙事,關鍵是路還長,還得渡河,宋軍出發的還晚,所以咱們若能速速擊敗長葛做幌子的敵軍,那麼宋軍反而未必再敢去打臨潁了?」

    「泰山大人說的透徹。」鶻拔魯連連稱讚,卻又正色再言。「所以,大人儘管做決斷吧,然後便在此處安坐即可,孩兒自去破敵!」

    撻懶猶豫了一下,卻是緩緩相對:「俺覺得吧,下策最好!」

    蒲察鶻拔魯即刻頷首……他倒是不覺得一定該選什麼策才好,自家岳父越來越懶散,能有決斷就不錯了。

    不過,撻懶自己倒是忍不住多解釋了兩句:「鶻拔魯,你的上策我已經駁過了,就不多說了,其實按俺的心意,應該是最穩妥的中策最好……但俺也是隨太祖皇帝一起用過兵、打過獵的,心裡也有些兵法上的想頭……軍事上的事情,越簡單越好!什麼計策、什麼想法,想的越多、做的越多,越容易出事!而且千萬不要耽擱!宋人有句話,叫做遲則生變!所以,俺才選了你的下策!」

    「泰山大人說的極對!」蒲察鶻拔魯當即坐直身子應聲。「那俺現在就點起兵馬先行渡河候命,只等前方軍情來報,便直接相機出動?」

    「去吧!」撻懶乾脆點頭,卻又叮囑了一聲。「出門的時候讓候在門口的民夫營王參軍這幾日盯住了那李逵……」

    「喏!」鶻拔魯再不猶豫,直接起身應命而走。

    而完顏撻懶目送自家女婿離帳之後,也繼續低頭用起了早飯,但一口粥下肚,才發現早已經冰涼,卻是一拍几案,呵斥出聲,驚得帳外無數文士、甲士、侍從紛紛入內,卻又趕緊給這位金國右副元帥換上熱食。

    早餐用完,撻懶復又召集剩餘軍中上下,靜坐中軍帳中。無數金軍哨騎,也如走馬燈一般往來不斷,不停送上鄢陵那邊的宋軍訊息。

    優良戰馬不惜馬力疾馳之下,短時間內,能達到一個時辰幾十里,故此,宋軍那邊動靜對於金軍中軍大帳而言,基本上只是落後半個時辰而已。

    果然,上午時分,一騎疾馳,直到帳前,卻是翻身下馬,直接帶來一個關鍵軍情,乃是說早晨之後,宋軍忽然有一部啟程順洧水向北,看旗號似乎是東京留守司統制馬皋部……

    這是雙方『和平相處』幾十日後,宋軍的突然行動,馬皋又是東京留守司有名的統制官,帳中不少不知情之人自然為之震動,但撻懶心知肚明,卻並不在意,甚至傳出軍令,讓早已經在清潩水東岸列隊完整的自家女婿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而接下來,消息傳遞不斷,乃是馬皋之後,劉文舜部、馬友部、徐彥部,最少四個統制一起向北開進,非只如此,洧水對岸,也有類似規模的部隊在向北行進。

    撻懶此時再不猶豫……且不說洧水對岸的宋軍有多少,只是這四個統制便足以對得起『幌子』二字了,便即刻傳令,一面讓哨騎仗著數量優勢獵殺宋軍哨騎,確保宋軍視野不足;一面卻也乾脆讓自家女婿引萬騎出發往長葛城下設伏。

    又過了一個時辰,估計自家女婿已經走遠,哨騎再度來報,說是對面鄢陵城下忽然有一部打著岳字大旗的部隊,開始出動,乃是斜斜著往西南方而來……之所以說是來,而不是去,乃是因為長社本在鄢陵正西,雙方暫時來看直線距離是在稍微縮進的……然後哨騎還說,這支部隊雖然刻意偃旗息鼓,但觀其數量、質量,絕非俗流。

    撻懶愈發確定無誤,自然依舊不以為意。

    而等到中午以後,哨騎回報,宋軍岳飛部已經抵達潩水下游,稍作停頓,應該是正在嘗試休整,然後渡河,而此時,不用說也知道,蒲察鶻拔魯應該也已經快抵達更遠一些的長葛了。

    撻懶百無聊賴,只等岳飛渡河,便準備解散軍議,自去補覺。

    但下一刻,一騎飛馳到軍帳門前,滿頭大汗,卻是直入中軍大帳,相告一事:「元帥!岳飛忽然改向,引兩萬之眾直撲此間而來!」

    滿帳鴉雀無聲,撻懶第一時間居然沒有反應過來,他低頭飲了一口茶,再抬頭時看見大以下,無數人都在盯著自己看,復又怔了一怔,方才恍然醒悟:

    「岳飛沖俺來了?」

    ps:感謝xuetutu大佬的十五萬點打賞,也是本書的第六十萌!

    壓哨達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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