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皮皮愣了半天不說話,嚶嚶掏出一條手絹,走到溪邊用水濕了濕,回來遞給她:「擦把臉?」
皮皮這才想起自己滿臉是血,忙用濕巾擦拭:「對不起,樣子怪嚇人的吧?」
「這算什麼?」嚶嚶抿嘴一笑,被大眼睛占了快一半的小臉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這裡是沙瀾,每天都有血腥的事情發生。」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甜美,好像日本動漫里的小姑娘。眼睛黑沉沉地,激動時會立即浮出一層濕濕的霧氣,淚瑩瑩的樣子,睫毛不多,但很長,彎彎地翹起來,好像隨時都想擁抱你。
「這裡這麼亂,能好好地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還有精力做學問嗎?」
「對於我們蟻族來說,這座森林就是我們的宇宙。這一片土地上所發生的事,我們的所見所聞,經過過怎樣的一種人生,都應當寫進書里、變成故事。」嚶嚶淡淡地道,「因為這些東西一旦變成了故事,就再也變不回來了。」
蟻族研究狐族,其難度跟人類研究火星差不多吧?皮皮覺得自從遇到了賀蘭觿,自己就被他的故事鎖住了,越陷越深,根本無法好好地活在當下。真是應了嚶嚶的這番話,走進一個故事就像走進了一個陷阱,出不來,也回不去,只能說是個悲劇。她不敢往下想,想得越深,就陷得越深。當務之急,應當是協助賀蘭救出東靈,找到「失憶前」的賀蘭觿,然後和他一起好好地過日子。
「嚶嚶,關於狐族,你聽說過『夜光犀』嗎?」
「夜光犀?」她茫然地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沒聽說。我們蟻族最多只能活四十天,知識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指了指對面的山頭,「那座山上有一棵兩千歲的老銀杏,附近生活著一個學術世家,世世代代都研究狐史,有很多著名學者。如果你真想知道什麼是夜光犀,或許他們能回答你。」
「真的?」皮皮聽得心裡直發癢,好像找到一本狐族的百科全書,「我想拜訪他們,你能引見嗎?」
「這個……」嚶嚶露出為難的樣子。
「拜見他……是不是需要什麼特別的禮儀?」
「嗯……目前在世的,這個月你還能見到的一位先生叫『泛泛』,最博學也最清高,就住在銀杏樹上。他專心學術,從不下樹,也不搭理陌生人。除非……」
「除非?」
「除非你能弄到一滴『眼淚』。」
「眼淚?」皮皮又糊塗了,「什麼眼淚?」
「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它是狐族的東西,在沙瀾宮家的手上。」嚶嚶說,「有一次宮家人正在用它,忽然掉出來一滴,正好滴在一隻螞蟻身上。螞蟻以為是露水就喝了進去。後來她變成了蟻族,名字叫『翩翩』,居然活了三百天!於是那滴水就有了一個名字叫『眼淚』,因為是鹹的。皮皮你不是狐族的媳婦嗎?如果你能從宮家那裡弄到一滴眼淚給泛泛,再向他請教,他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
「是嗎?」皮皮好奇地道,「我這是第一次到沙瀾,不大知道宮家的事。不過這眼淚真夠神奇的,相當於讓一個只能活四十歲的人活了三百年。哪裡是什麼眼淚,明明就是長生果嘛。」
「泛泛最近在寫一本《狐史新探》,號稱匯集了家族幾千代人的研究心得,目前還沒寫完。他比我大幾天,也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嚶嚶嘆了一口氣,好像這是她此生最遺憾的事。
「你們也寫書?寫在……紙上?你們會……造紙?」
「當然不會,也不需要。說了這麼久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屬於不同的物種,使用不同的語言和符號系統,我正在以一種你們人類可以理解的方式與你交談?很多詞彙都是象徵性地。我說紙,不是真的紙。我說屋子,也不是你們人類理解的那種屋子。」
「好吧,我去想辦法弄到一滴傳說中的『眼淚』。」皮皮道,「如果能弄到一滴,先給你,還有多的,再給泛泛。」
嚶嚶呆呆地看著她,大眼睛裡又蒙上的霧氣,聲音開始發顫,那表情就好像是剛知道自己中了一千萬的彩票:「真的?你真的願意給我一滴?」
皮皮點點頭:「只要它是狐族的,我弄到的機會還是蠻大的。」
「你有後台?」
「算是吧。」
「請、請問……需、需要什麼代價?」嚶嚶一下子結巴了,「我跑得快,能幫你放哨,我有力氣,幫你扛東西,我知道很多這林子裡的小道消息,能當你的顧問。我熟悉地形,是個很好嚮導,我還知道所有的水源、地界……」
「嘿嘿嘿,幹嘛這麼兜售自己?」皮皮摸了摸她的臉,輕輕地道,「不需要什麼代價,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有空幫我出出主意就好啦。」
「沒問題!我緊緊地跟著您!」嚶嚶一個勁地點頭,「如果泛泛回答不了您的問題,我願意把夜光犀做為我終生研究的課題。」
她居然改用敬語了。
「什麼課題?」旁邊一個聲音問道,皮皮回頭一看,發現小菊和家麟都醒了。
皮皮帶著小菊、家麟和嚶嚶一共走了四個多小時的山地才趕到山谷的營地。
開始的時候家麟因傷勢嚴重要人扶持走得很慢,一度慢到皮皮擔心天黑之前趕不回去了。幸運的是,青陽的綠藥膏終於開始起作用,血止住了,傷口漸漸癒合,疼痛也減輕了許多。眾人這才得以加快步伐。也許有青陽的暗中相護,也許只是純粹的好運,回去的路上平安無事。路過一道乾淨的山泉,皮皮幫家麟清洗了一下傷口,自己和小菊也趁機擦洗掉身上的血污,雖然看上去算不上乾淨,至少不是一幅劫後餘生的慘相。
皮皮將那枚「瑪瑙」放在水中洗了洗,裝進貼身口袋,故意混上三枚形狀相似的卵石。她認真地清除了青陽可能留下來的氣味,扔掉了綠藥膏的瓶子。
林中暮色四合,快落山的夕陽像只掛在樹上的鮮橙,頭頂的霞光被餘暉染成了紫色,流雲如練在空中旖旎。
不知為什麼,皮皮覺得這裡的山水氣勢猙獰,並不給人以如詩如畫的感覺。道旁怪石嶙峋、一些不知是被風吹倒、還是被雷劈過、還是被雪壓斷的大樹橫七豎八地散落其間,合抱的樹幹被白蟻蛀空又成了蛇蠍的樂園。除此之外,山間還有不少溝壑,豁口深達數米,被亂草遮掩,冷不防掉進去,就算不死,半天都別想爬上來。
就算吹來的山風都帶著一絲不祥,若有若無地帶著一絲血腥之氣。
路上偶爾能看見巨大的死獸,被烏鴉吃盡的骨骼,半埋在土中生鏽的大刀,遺落的箭鏃,半乾的血跡,高高掛在枯枝上的內臟……
誰也沒有多說話,所有的人都在默默趕路,不敢弄出聲響引來不必要的敵人。皮皮的心中本來就充滿謎團,經過青陽和嚶嚶的一番交談,信息量倒是直線上升,腦子卻更亂了。潛意識中,她覺得賀蘭觿與青陽都不可信,畢竟是敵對的兩邊。嚶嚶的話倒可以信三分,但不是第一手資料,不能排除道聽途說的成份。
眼看就要到達出發之地,前面小道上忽然傳來一陣鈴聲。皮皮加快腳步,越過一棵白松,看見了一匹黑馬,上面坐著一個穿著鮮紅披風的男人。皮皮立即示意家麟、小菊、嚶嚶止步,自己躲在樹後偷偷觀察。
馬上人身材魁梧、衣著講究、披風上用金絲繡著一條飛鶴,似乎很怕冷,戴著鹿皮手套,頸上還圍一條毛茸茸的圍脖。左手纜韁,右手舉著一根一米多高的長杖,上面拴著一隻銅鈴,飄著一排五彩的羽毛,看樣子是在執行著什麼禮儀。
在大山中終於看見一個比較「文明」的人,皮皮還是有點激動的。
嚶嚶背著包袱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別怕。他是修魚家的使者,這身打扮一定是有要事在身,只要不去惹他,他是不會理睬你的。」
「那我們就這麼從他身邊……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對。這條道上路人很多的,有趕集的,有押貨的,有跑生意的,他不會對你感興趣的。」
「他不是狼族的嗎?」
「狼族也分很多種呀!有文明的,也有不講理的,有見人就咬的,也有三思而行的。這人要真想找碴,咱們背著這麼重的包袱,裡面全是好東西,可以說是香聞十里。人家早過來搶了!」
皮皮低頭想了一下,道:「也是喔。嚶嚶你認識他?」
「方雷奕,修魚亮的女婿。狼族之間如有衝突,會先派使者進行交涉或者警告,相當於你們人類的外交使節,都由族內有地位的貴族擔當,一般不會理睬我們這些小魚小蝦的。」
聽嚶嚶這麼一說,皮皮覺得此人無礙,於是示意眾人繼續前行。
山道狹窄,那匹黑馬行走甚慢,很快,皮皮一行與他擦肩而過,走到了他的前面。在越過方雷奕的剎那間,皮皮回頭看了他一眼。
是個漂亮高大的年輕人,二十七八的樣子,胸挺著筆直,頭高高仰起,一臉鬍鬚,充滿英氣。全身上下乾淨的程度跟青陽有得一拼。他當然知道身後有人,皮皮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居然將馬往右邊一拉,把路讓了出來,禮貌地示意眾人通過。然後不緊不慢地跟在四人身後,保持大約五米的距離。皮皮不敢多回頭,生怕引起他的疑心,但清脆的馬蹄聲顯示他們一直在走在同一條路上,路的盡頭就是狐族營地的入口。
走著走著,皮皮的步子漸漸慢了下來。如果方雷奕一直跟著她,很快就會見到賀蘭觿。雖然單槍匹馬不構成威脅,在狼族的領地中暴露狐族的行蹤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想到這裡,當前面出現一個岔道時,皮皮帶著眾人故意拐進了岔道,方雷奕沒有跟過來,而是按照既定的路線繼續前行。馬蹄聲漸遠,不一會兒功夫,就完全消失了,就連彩杖上悅耳的銅鈴聲也一併消失在風聲之中。
皮皮重重地吁了一口氣,打算等待片刻再折回主道,以免又碰到這人。仰頭看天,太陽已快落山,再耽誤下去,五鹿原的命恐怕沒了,只得加快步伐。走了大約十分鐘,眼看到達谷口,前面一匹黑馬上坐一人,不是方雷奕是誰?
眾人微驚卻不害怕,剛才他沒動手,估計現在也犯不著。
方雷奕騎馬站在道口上,前面一道小溪。溪流的對岸就是狐族營地,隱約可見一團篝火和幾個白色的帳篷。看樣子方雷奕也是剛到,正在打量對面的地形。皮皮帶著眾人走到他的身邊,正要涉溪而過,方雷奕忽然道:「各位請止步。」
皮皮的臉白了白,轉過身來。方雷奕在馬上優雅地鞠了一個躬:「我有點話要和對岸的人講,你們能不能在這裡等我一下?」
「我們是生意人,要去北邊趕集。」嚶嚶道,「大人想必也知道,晚了貨就不新鮮了。」
「只耽誤你們一隻山雞的功夫。」
這話皮皮沒聽懂,尋思著這可能是狼族表達時間的方式。比如吃掉一隻山雞需要五分鐘,吃掉一頭牛需要半個小時……當下不敢說不,對嚶嚶使了個眼色。嚶嚶答道:「好吧。」
「謝謝。」
「不客氣。」
話音剛落,方雷奕忽然仰聲長嘯。
噢嗚——噢嗚——
純正清亮的狼嚎,在空谷間悠然迴蕩。
嘯聲方落,對岸林中果然走出一個人,暮色依稀看不清臉,從衣著上可以猜出是金鸐。
只聽得方雷奕朗聲道:「在下方雷奕,奉修魚堡主修魚亮之命問閣下幾句話。這裡是修魚家的地界,闖入者,亮明你們的身份。」
「沙瀾金鸐。」
方雷奕微微一震,沉默了兩秒,道:「金鸐,金兄?哎呦喂——稀客啊稀客,不見您有年頭了!我想想看,咱有多少年沒見了?幾百年了吧?自從您父親去世您就消失了。那幾年我們枕戈待旦,還以為您會來報仇呢。您這是……去哪兒玩了?什麼風又把您給吹來了?回鄉探親?」
最後一道夕陽照在他的臉上,皮皮看見金鸐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只是路過。」
「哎喲我說兄弟,說句不中聽的話,沙瀾可真不是您應該來的地方,這裡早已經不是狐族的地盤了。您到這兒來,就算只是路過,對我們來說也不能就是個旅行觀光的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會給沙瀾不穩定的政局帶來動盪的因素哇。您打算在這兒呆多久啊,金兄?」
金鸐避而不答:「這就是修魚亮托你帶的話?」
「那倒不是。他老人家還不知道這兩天會有前沙瀾世子蒞臨,如果知道,派來傳話的那個人肯定不是我呀。我呢,您也知道——和平的使者,友誼的橋樑——這輩子就想在這動亂的地方播灑些愛的種子,讓沙瀾變成一個愛的國度。我不惹事,更不挑事。再說了,這沙瀾,咱方雷家也是後來的,金家和修魚家的恩怨咱不摻與。既然您說路過,我就當您是路人一個,沒看見您,也不知道您往何處去。今天我來呢,目的只有一個,您把五鹿原交出來就行了。——不知金兄您意下如何?」
金鸐怔了一下,似乎被這冠冕堂皇的一套說辭繞暈了,半天方回過神來,兩手一攤,道:「五鹿原是誰?我剛來,沒見過這人。」
「金兄真會開玩笑,我那幾個兄弟親眼看見五鹿原帶著一個女刺客飛到了這裡。然後就不見了。想必是你們收留了。說實話當時我還不信呢,狐族收留狼族,你們幾時變得這樣仁愛了?」
「你的判斷是對的,我們肯定不會收留啊。」金鸐忽然一拍腦袋,「喲,想起來了,我的手下的確抓過一個長著翅膀的妖怪,問了半天也不肯說明來路,我們一怒之下,索性把他吃了,莫非——他就是五鹿原?」
「吃了?」方雷奕聳聳肩,「那翅膀沒吃吧?把翅膀交給我,我好拿回去交差。」
「翅膀也吃了。」
「那羽毛、骨架總還在吧?」
「方雷兄弟,人多肉少哇……」
「兇殘,太兇殘了。」
「對不住,您要早來一隻熊的功夫,也許還能趕上點什麼。」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讓我怎麼交差呢,兄弟?——我那老丈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哇。」
「您這麼能說還不能交差?肯定能啊!」
「要不……您跟我走一趟,在堡主面前解釋解釋?」
「肚子餓,走不動。」
「您不知道五鹿原殺了堡主的愛子吧?這事兒往小里說,一命抵一命,往大里說,就是一場戰爭。別騙人了,你肯定沒吃五鹿原,身上根本沒有他的氣味。」
「這樣吧,我回去看看還能不能找出點他的遺骨,再過來回復您?」
「交出五鹿原,否則你們全部都要為修魚崐陪葬。」方雷奕一字一字地道,「這就是堡主讓我帶的話,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我明天這個時候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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