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離開這裡吧。」
「……」
最後發出聲音的,是夏時歡。
夏時歡蒼白一笑,虛弱又無奈。
當她得知瘴獸的剎那,便猶如溺水之人,窒息感席捲而來,徹底地碾碎了她的希望。
她終於明白,生活在瘴氣的子民,永生永世,子子孫孫,都被詛咒著。
瘴氣進入骨血,猶如惡魔的種子悽然地生根發芽,在無聲無息間。
當瘴氣野蠻生長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淪為喪失理智的瘴獸。
她不該自私地請求葉楚月留下來拯救這些早已悲慘半生註定顛沛的人。
「抱歉了。」
夏時歡赤紅的眼珠,蓄滿了淚水。
她被抽乾了鬥志,耷拉下腦袋。
「落在苦寒之地的種子,開不出這世人想要的花兒。」
「真抱歉啊,大帥——」
夏時歡咽喉脹痛。
「那你呢?」楚月心緒複雜,情緒翻湧,壓抑著沉痛問。
「我要留下來,這裡是我的故土,我的家。」
夏時歡哽咽道:「我不想出去了,我只想在家裡。」
「不行!」
有一個年邁的白髮老者拄著黑樹枝製成的拐杖走過來。
老者瘦到顴骨突出,眼窩深陷,乍然看去的面相有凶煞之氣。
他凝望著夏時歡,老淚縱橫道:「清歡郡主、明珠小姐,你們和等不一樣。拜託你們,離開此地,跟著武侯,征戰於九霄青雲之上,不要被我等拖累了。最起碼,你們是正常的,最起碼,大夏還有血脈。」
「如何算是拖累?既然大地崩殂,回到故土也是奢侈嗎?」
夏時歡血紅著眼睛問:「若他日凌駕於九霄青雲,背後故土崩殂瓦碎,站在再高又如何?不過是高處不勝寒,不過是孤獨活在人世間。身為大夏的戰士,不能既守不住信仰,又守不住故國!今朝,我夏時歡,與大夏同在!什麼玉京仙緣長生神之門,什麼諸天萬道鴻鵠志,我統統不要!」
她握住了老人顫抖的手,溫柔一笑,淚流滿面,「阿叔,沒關係,我陪你們。」
老人泣不成聲。
四周一片低氣壓。
瘴獸之事一出,鬥志也惘然。
所謂出征,又成了荒唐的笑話。
卿澈低低地笑。
身形薄如紙,裹在縫縫補補的舊布衣。
搖搖晃晃如柳絮隨風飄。
他的笑,愈發瘋癲。
滿眼眶都是殷紅色,笑聲在破碎。
「什麼自由之門不過是虛妄。」
「什麼信仰永存全都是空談。」
「若天道有眼何不憐我眷我。」
「若天道無眼這人世如煉獄。」
楚月聽到了,卿澈歇斯底里的心聲。
「請大帥歸位,遠離是非之地,勿被凡俗瑣事所纏身。」
炎如殊適時的往前踏步而去,頷首之際兩手抱拳轟然道。
蘇將軍等全體守衛將士同樣行禮,其聲鏗鏘猶如洪鐘:
「請大帥歸位——!!」
前後兩隊人馬,都在讓她走向同一條皆大歡喜的路。
「請大帥歸位!」
夏時歡、夏明珠、卿澈、女娃娃等王朝內的子民,無不是發出了昂然的聲響。
葉無邪看著這一幕,已被深深地震撼。
他皺緊了眉頭,擔心地看向了楚月。
楚月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她笑了。
眼梢泛著些許似有而無的淚痕。
默然良久,陡然睜開眼便如寶劍出鞘般的寒芒鋒銳。
她手執狂刀斜劈於空,光耀弧度瞬閃而過,激起百丈風暴,掃蕩諸多迷霧,使得眼前清澈了幾分。
精神之力迅速出動,呼嘯而過,竟如一個漩渦,汲取大地瘴氣。
眾人便見,千絲萬縷的瘴氣,從四面八方而來。
一絲一縷,灌入了楚月的眉心。
那雙赤金火瞳,黑的部分,愈發深邃。
就像是沒有任何光亮的夜。
濃稠到磨不開的墨!
瘴氣入體。
黑鱗泛起了瀲灩詭譎的光。
黑霧沿著她的大氅一路生長,和袍子上的金色龍紋交相輝映。
「你這是在做什麼?」卿澈要瘋掉了。
他瞪大眼睛,瘋狂地衝過去,想要阻攔瘴氣。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吸食瘴氣?
為什麼要淪為和他們一樣的人。
不人不鬼的活在這人世間,真的很痛苦啊。
「武侯!!」夏時歡的四肢發軟,血液冰冷,一股寒氣直衝向了胸腔。
四下里,一雙雙眼眸瞠然地看過來。
震驚充斥進元神。
蕭離往前走來,進入瘴氣的漩渦。
葉無邪和夜墨寒亦如此。
「不,不要,不要……」卿澈怎麼撲,都撲不掉那些朝著楚月洶湧而去的瘴氣。
少年血紅的眼睛蓄滿了淚。
痛苦使得靈魂扭曲。
他整個人都要崩潰。
這地獄太苦痛。
武侯。
不要來。
……
楚月的身軀四周,黑霧纏繞。
吸食瘴氣的過程,猶如針尖扎破皮肉,有點兒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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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相比於從前的骨裂破碎幾遭輪迴而言,卻也算不得什麼。
「砰」的一聲,卿澈跌倒在她的面前。
卿澈的脖頸和半張臉,都長滿了瘴氣獸鱗。
眼前的這些人之中,只有卿澈,快要被瘴氣折磨成瘴獸的完全體了。
「嗒,嗒——」
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卿澈眼前的黑色土地。
還有一些,濺在了枯瘦髒污的手背。
卿澈跪在地上,一雙手死死地撐著土地。
哽咽的痛,仿佛喉管內有千萬根銀針。
上不去,下不來,要橫著貫穿他的脖頸才好。
一雙軟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黑霧如影隨形。
血腥的風不算難聞,是戰士疲於征戰的濃重。
卿澈仰頭看去,楚月的手被黑霧所纏,朝他伸了過來。
這一剎,猶如畫面定格。
卿澈仰望著她,久久不動。
若不是淚在流淌,還真像是一個早已僵硬了的傀儡。
「現在,可以嗎?」
楚月問道。
「為什麼?為什麼?」卿澈喃聲顫顫的重複著這一句。
「沒什麼。」
楚月說得漫不經心,「無他,不過是本將想要一件瘴氣做成的披風罷了。」
卿澈瞪大了眼眸,瞳仁快要縮成小點,像畸形病變的獸人魔鬼。
楚月勾著唇角,莞爾一笑:「見過瘴氣花嗎?」
「本將帶你一見。」
「以後,別輕易跪下。」
「本將的戰士,沒有軟骨頭。」
「來——」
她的語氣很兇,卻又是那樣的溫柔。
卿澈聽著她的話語聲,恍惚了很久,鬼使神差般,顫顫巍巍地伸出了手,竟搭在了那黑霧纏繞的手掌之上。
彼此的手,都生長出了詭譎瀲灩的黑霧鱗片。
楚月稍稍一個用力,就將他拉了起來。
隨即拂袖甩動龍袍,發出颯颯作響聲,劃出漂亮利落的弧度,回頭看去,笑容粲然。
精神凝聚。
氣力飛掠。
遍地瘴氣騰飛。
黑色的霧氣,成了盛開的花兒。
其中一朵,落在了女娃娃母親的墳頭。
「既然瘴氣不可改,但人生路還得是自己來選擇。」
「想用所纏的瘴氣,煥發出怎樣的人生,就得靠自己了。」
「我不是來幫你們的,相反,我是來請諸君幫我的。」
「成為我的麾下,幫我熬過難關,瘴氣入體,獸化淬骨,與其割肉斷骨脫離瘴氣,不如做成鎧甲披在身。不去要世俗的定義,要大夏自己的定義。」
她的話語聲如徐徐拂來的蓮風,撫過女娃娃的眉梢,吹散了那愁容褶皺。
此刻,就連蘇將軍、炎如殊這些人,都陷入了沉默,認真地聆聽著這不可思議的話。
「瘴獸又如何?」
楚月逐漸地收起了溫柔,眼神鋒利兇狠,如下山的猛虎,出淵之龍,掌下一刀氣勢如虹劈盡黑霧花,風捲雲涌密如驟雨,迷霧黑氣捲土重來昏暗的天地又遮住了視線。
她站在這陰霾的風暴,肩膀披著龍驁的形態,手執刀刃斜指大地,微抬著下頜,一字一字清晰又低沉地說:「我說我是人,我便是人!」
卿澈灰暗的眼,閃耀著一絲在廢墟升騰而起的希望光火,驅散了荒蕪的涼,以及溺斃扼喉般的窒息絕望,自語重複著楚月所說的話:
「我說我是人,我便是人。」
「……」
大夏的人們,仿佛站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留下來,走出去。
彷徨又無措。
腦子裡徘徊迴蕩的,是楚月所說的一聲聲。
楚月回身,拖著鋒銳逼人的長刀,一步步地朝炎如殊等人走去。
三萬的守衛將士,跟著蘇將軍、炎如殊往後退。
且都還保持著先前拱手頷首的姿勢。
武侯進一步,他們便退一步。
步履平緩。
無聲的壓迫。
「大帥,請三思。」蘇將軍道。
炎如殊說:「大帥雖為裙釵巾幗,卻不讓鬚眉,乃是女中英豪,人中龍鳳。如武侯大帥這般的豪傑,霸業待定,兼併皇圖,應當懂得取捨,而非意氣用事。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難道偏要有這一毫婦人之仁,而斷送前程嗎?」
「什麼是婦人之仁?」楚月往前走。
炎如殊後退。
楚月眉梢一挑,邪氣肆虐盎然在眼角。
她笑望著炎如殊,恣意張揚地說:「令母承受十月懷胎之苦一朝臨盆生下你,算不算婦人之仁?」
炎如殊瞳眸瑟縮,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了楚月。
「將士保家衛國,劍客志在天涯,帝王任君關懷民生社稷望政通人和,海晏河清。本將為界主欽定的武侯大帥,乃大地之將,護家國百姓,是本將職責所在,當然,也是本將的婦人之仁,也是天下人都該有的婦人之仁。若作惡者多這一點婦人之仁,大地就會少一些罪惡。若掌管大夏罪業的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多這麼一點婦人之仁,大夏的無辜之人就能少遭一些不該有的痛苦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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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如殊面色略差,鐵青著一張臉。
他怎麼也沒想到,葉楚月會如此囂張狂妄。
這跟指著他的鼻子將他罵得狗血淋頭有什麼區別:?
金光閃過,晃人眼球。
楚月舉起麒麟帥印,高聲道:「麒麟帥印在此,本將以武侯大帥的名義,命令爾等,立刻退下!」
「退不了。」
蘇將軍來到楚月的面前,「大帥,罪業滋生,瘴獸出世,必有大禍。這個責任,誰也擔不起。」
「自有本將來擔。」
「大帥,你也只是血肉之軀,你肩負不了那麼多血肉生命。」
蘇將軍長槍在手,眉眼壓低:「請饒恕卑職的僭越,大帥!」
說罷,他疾沖而至。
剎那間,四道身影將他團團圍住。
楚月、蕭離數人瞬閃而過,分別出現在四個方位。
「打擾了,蘇將軍。」
楚月的刀刃燃燒著瘴氣黑霧,一連在蘇將軍的身上斬下十幾刀,幾處見骨但又及時止住方才不傷及骨骼臟腑等致命重傷,但一眼看過去只會覺得非常駭然,皆是觸目驚心的血色,令人看著都覺得呼吸不暢。
「砰!」楚月將神農之力灌入蘇將軍的體內,一腳踹出,對方便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了出去。
「將軍!」
「蘇將軍——」
眾人將蘇將軍接住。
楚月四人平穩落地,身形在瘴氣之中顯出了各有千秋的頎長輪廓,衣袍袖衫俱被大夏的風吹得鼓起飄蕩。
炎如殊擰著眉說:「五行天地的禁製法陣在此,就算大帥將我等都誅殺光,也出不去。」
王朝的四方天地,從上到下,都是法陣的光影。
金色的法陣,流動著晦澀難懂的黑色符文。
一聲聲虎嘯犬吠仿佛從上古時期而來。
那是凶獸九幽虎犬所留下的掙扎痕跡。
炎如殊面色逐漸地凝重:「大帥,禁製法陣,重重困難,你吸食了瘴毒,若不趁早離去,也會被禁止法陣留在此處為囚的。五行之氣,相生相剋,天地互嵌為陣……」
他說得苦口婆心。
然而。
楚月二話不說,腳掌踏地飛掠而起。
她來到了法陣所允許的最高空。
身體調轉,頭部朝下。
一刀滑翔,直奔大地而去。
「轟!」
「砰砰砰!」
法陣在顫動。
風聲怒號似是天公憤然。
伴隨著遠方蒼穹的雷霆聲,宛若是真正的神怒。
刀刃插在法陣,血色線條以刀刃為中心朝四處涌去。
狂風襲來割人臉。
楚月閉上眼睛,任由大風吹動著青絲胡亂地拍打自己的臉!
她以刀為媒介,精神灌入,元神相連萬象塔,和王朝的大地法陣互生聯繫。
法陣晃動,快要破碎。
「這,怎麼會?」士兵在炎如殊的耳邊驚呼。
炎如殊緊盯著法陣看。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竟在期待法陣的破碎。
但讓他失望的是,法陣劇烈的搖動後,竟然更加的固若金湯了。
炎如殊呼吸一窒,咬緊了牙關,隨即驚詫湧上。
只見禁製法陣的黑色符文,全都撞向了楚月,再直接沿著她身上細密的萬千毛孔直接鑽了進去,且是一輪一輪不斷地重複,就好像一次又一次被萬箭穿心那樣悚然!
「炎副將,現在是她最脆弱的時候了,這個時候若是集全軍之力,必定讓她殞命于禁製法陣當中!!」正值青年的士兵戴著冷冰冰的兜鍪激動道。
殺氣騰騰正欲說儘自己的圖謀,卻對上炎如殊猶如淬了冰般的眼神,瞬間沉默下來。
「誅殺武侯大帥,你出息了?」炎如殊嗤笑:「不如這副將你來當好了,乾脆你繼遠征、武侯兩位大帥之後成為新的大帥。」
士兵縮了縮脖子,「炎副將,我這不是在為你出謀劃策。」
「我的手下,有你這樣的兵,是我炎如殊的恥辱,也是本將的不幸。」
炎如殊惱怒道:「我們守衛在此,遵循秩序和規定即可,盡人事,待天命罷。」
士兵半懵半懂,揣測不出炎如殊的意思,便不再說話,而是看向了楚月。
符文如箭,貫穿了楚月。
一個瞬間,千千萬萬次。
炎如殊閉上了眼睛,「大帥葬身此處,是海神無福。」
他清楚,武侯大帥的重要性。
但這也是魯莽的代價。
他以為葉楚月這樣的人並非池中物,是要去寰宇盤桓為龍的。
「武侯,你從無間地獄的苦寒爬出來,熬過九萬年的艱辛,就是為了魂飛魄散嗎?」
「你甚至還沒去到大楚,讓那些心思歹毒的人刮目相看。」
「你是封侯拜相之人,為何要有這婦人之仁?」
炎如殊著實想不通。
就算大地崩殂破碎,武侯大帥只要鎮守在大地到最後一刻。
洪荒有目共睹,上界和執法等地,定會為她追封授勳榮耀的。
也能讓上界的修行者們唾棄大楚。
但這樣一來,為罪人而死,便是知錯犯錯,罪加一等。
永不可饒恕的啊!!
「蘇將軍,她出不去了。」為蘇將軍敷藥治傷的醫師,只掀起眼皮看了看,「蘇將軍又何必孤身阻攔,徒惹一身傷出來,自有禁製法陣治她。」
「到底是年輕人,血氣方剛,年少輕狂的。」蘇將軍答非所問,盯著符文法陣不斷被衝擊的風暴中心看去,長嘆了口氣。
「轟!」
風暴一輪輪地外擴。
颶風還在增長。
「咔,咔嚓!」
光芒涌動間,法陣四方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裂痕瞬間以蛛網的方式朝八面擴散開去。
蘇將軍不顧一身傷,陡然坐直了身體,伸長了脖子如鹿般朝前探去,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五行禁制。
天地法陣。
破,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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