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衣的少女仰起頭,清風拂面,她突然覺得久違的輕鬆,榴花的香氣也是這般好聞,宛若置身夢境之中。
是夢吧,那但願不要醒來……
只有這一刻,她才感受到,這是真正的自己,她是自由的……
不是誰的籠中之物,她為自己而活著。
她伸手採擷下一朵鮮紅嬌艷的榴花。
至於鼻尖細細嗅起,唇邊揚起一抹淺淡的笑。
大門「吱呀」一聲,一個著素衣的少年端著一個大木盆子從屋內走出,他穿著木屐,抬腿跨過過門楹,朝河邊走去。
他命衛簿回江南軒城一趟,除去軒城幾個作坊鋪子,還有向靳鄭氏匯報這方事情以外,還要打聽一下華胥樓主的下落。
寡月一手攬著大木盆,一手捂著唇,抬眼他看了一眼西方天際,夕陽似火,目光慢慢的收回,又望了一眼似火榴林……
他抬起腳朝著榴林處的河流走去,寬廣的河面上,夕陽與河面相連之處,一葉扁舟遠去,漁舟唱完,這樣的意境給他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震撼——
他布鞋踏入濕漉漉的泥地里,讓他回想起一些往事,稟德十年會試即將開考的時候的一些事。
他慢慢的靠近河邊,忽地,他不疾不徐的步子,猛地止住,端著大木盆的手一抖,顯現摔落下來。
他望著河邊青草畔坐著的黑衣人,「他」手支一根竹竿,背影清瘦而又蕭條……
他心中的震顫被強壓下去,或許,只是一個遠旅的浪子。
他不甚在意的朝河邊走去,踩下接近河面的基石,將木盆放在最後一塊基石上,拿出髒衣服開始搓洗起來。
其實他穿過的衣服都不髒,只是需要清洗罷了。
夏日的河水溫溫熱熱的,接觸著指尖的皮膚,無比舒適,他愜意的勾起唇角,無比舒坦。
寡月的長袖高高挽起,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臂膀,他將一個竹筒罐子拿出,灑上些許皂粉,揉搓起來。
顧九早就聽到有人來了,見那人不過是來浣衣的便也不甚在意。
坐了許久,她才聞到那淺淺淡淡的草藥味,方才被榴林中的榴花給淹沒的馨香,此刻隨著晚風漸漸清晰……
她眉頭微動,有些不可置信,或許只是自己太過於懷念這種味道了吧?
那人如何會在這裡?
那人也不會她在哪裡,就在哪裡的……
許是執念太深,融入腦海,揮之不去罷了。不必太在意了,這些都是執念罷了,執念鎖住人思考……
她苦笑勾唇,將頭深深的埋在膝蓋上。
她想去找他,卻又不知道該去哪裡,是否該去宮門前守株待兔?
可是她眼盲,走至宮門,或許得花上許久了。
她沉思間,浣衣人已擰乾了衣服,將衣服放進小木盆里,裝皂粉的竹筒被收好,他起身準備離去。
少年的額際淌著汗水,經過一番運動,身上的那股味道也愈發濃了,突來一陣暖風,那藥香味散去……
顧九動了動鼻子,身子猛地一陣,她雙耳微凜,細細去聽那人的步伐。
茫然的開口:「是你?」
寡月身子震了一下,這沙啞減退的聲音,他也並不陌生,他止住步伐,緩緩轉身。
他深邃目光落在那個離他許遠的黑衣人身上。
顧九撐著身竹竿緩緩的起身,清瘦的身子顯得有些僵硬而又顫抖,她好不容易抬起僵硬的腿向前邁開一步。
足下一滑,她撐著竹竿還是站穩了些。
「真的是你嗎?」
已是夕陽西下,她看不清光影,只能茫然不知所措的開口尋問,她辨別的少年所在的方向與寡月實際所在角度有些差別。
寡月凝眉望著顧九,許久才想起這聲音該是誰。
那個盲眼的夫人?
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煩躁感。
他也曾怨過一個有夫之婦,為何要將他的心神分了去?他是怨過的……
想起他的九兒,他心中煩悶更甚,誰說夏季的天氣,人除了衝動就不能煩悶了?
他捂著胸口,他多次因為這個女人失神,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是午夜夢回之際,當這兩個身影在腦海中重疊的時候,他心中疼痛愈加蔓延,那煩躁感將要衝破他的胸膛,故,他失眠了……
終於,在皇宮裡沒有瞧見這個女子的身影,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慌張,每每在凌晨天還未亮的時候,走過正中門外的宮道。
他便會憶起,六月十二的那一幕,她無神的眉眼,近似九兒的輪廓,還有……那一句讓他熱血險些沸騰的話語——
你的藥呢?
可是,她不是,他又何嘗沒有希冀過……
當嚮導這個可能的時候,他幾乎是策馬狂奔至集賢堂,開口便說了一句讓眾人驚愕的話:「查查孤蘇郁的妻子。」
他紅了臉低下頭,最終等了許久次日正午,他失落的離開。
韓氏女,韓月兒?邯鄲人士,十二歲嫁與孤蘇郁為妻,家中還有一兄長。
官籍俱在,皆可考。
或許只是像罷了……
當時他只是苦笑自己的瘋狂。
寡月深凝了一眼面前的黑衣女子,決絕的轉身。
顧九聽到他不穩的氣息,還有衣袖拂動時的氣流聲。
他生氣了……
當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顧九步子一滯,她握著竹竿的手骨節發白,黑紗纏裹著的臉上,薄唇緊緊地咬著,她似乎陷入一個兩難的僵局。
她捨棄了孤蘇郁,捨棄了洵兒,捨棄了師父,來尋他啊……
她似乎沒有想過,若是他不要她,她該去哪裡……
她掙扎著,聽著那急促的步伐越來越遠。
是他,他不出聲,她也知道,一定是他……
那決絕的步伐,不陌生,卻依舊疼痛,比那日宮門,讓她倍感痛楚。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果然這是水性楊花的女子該有的懲罰,到最後誰都不會為誰停留……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常佩紅羅襦。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
恨不相逢未嫁時……」
羞臊夾雜著一股莫名的痛楚湧上寡月的頭面,他握著木盆的手骨節發白,從脖頸一直紅至耳根。
這個女人,她瘋了嗎?
他何曾贈她明珠,又何曾待她之心有如日月?
……
事實證明,瘋癲之氣是可以傳染人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洗了半個時辰的衣服被他仍在草地里,他一把抓住那盲眼夫人的手,竹竿就這麼落在地上。
他拉著她走了許久,一直走到城中的街市。
他喘著粗氣,胸前起伏著……
他驀然回首,拽住她的手的時候,顧九自是一怔,她只是心中傷痛,有感而發的念出這首詩,沒有料到他的反應如此之大,卻是心中歡喜,他這麼一個冷清的人,能對她有反應,至少是心中有她的,若是別人,他不會管的吧……
她竟是有些甜蜜的反握住他的手,這樣的舉動無疑是讓少年一怔。
少年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在幹嘛,卻已是甩不開女子的手。
他回頭,望著女子,想開口呵斥兩句,揚眼環視一周,這已是在大街上了,而且,畢竟……是他拉著人家出來的……
他嘴唇動了動,終是一句話未說。
顧九感受到他在盯著自己。
「你是要帶我私奔嗎?」她竟是沒羞沒臊的湊上前來,也不知是凝著何處,同他說道。
這一句話,對這少年來說無疑是同打了雞血似的,臉全紅了,從脖頸到耳根。
帶著有夫之婦私奔?!
這種事情他是從來沒有想過的,他伸手出另一隻手,想掰開她緊握著他的手,哪裡知道這女人更上前了些——
他大腦「轟」的一聲巨響,全身血液沸騰,他感受到那女子的左手已纏上他的後腰。
「靳公子,你還要讓人看多久?」
顧九輕聲說道,她已經感受到周圍不小的動靜,所以確定周圍有人看著他們。
顧九鬆開握著他腰的左手,站回他的身旁,右手卻一直沒有鬆開。
走著走著她突然聞到一股香味,這香味勾起了她的食慾,想想已是一個下午沒有吃東西來了。
「是糖炒栗子嗎?」她不禁問道。
卻又不禁想想這樣的季節里哪裡來的糖炒栗子。
顧九晃了晃她握著的手,嘟囔道:「我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寡月被她這舉動,弄的怔在當場。
他想他一定是瘋了,竟是拉著顧九就往一旁的客棧里走,走進來,寡月掃了一眼這家客棧的陳設,竟是不覺的一怔。
沒想到,時隔將近兩年,他還會來這裡。
他怔了一瞬,想轉身帶著這女子離開,這裡有他同顧九的記憶,他不想破壞。
女孩怔動了一瞬,卻是強行拉著少年的手,進了客棧。
「小二哥,你們這最好的菜一樣來一份。」
顧九拽著寡月進門,寡月頗有些無可奈何。
那小二哥笑嘻嘻的領命準備離去,顧九又喚住了他:
「等等別忘了來一隻烤雞,一份南瓜丸子。」
被她握住手的男子身子一震,不解的凝著這個一身黑衣的女人。
他搖搖頭,或許只是一個愛好罷了,這種愛好的人很多,不是麼……
寡月和顧九被小二哥引著坐下。
顧九將左肩款著的包袱放在一旁,終於鬆開了緊緊握著寡月的手的右手。
一手的汗,二人都各自晃了晃自己的手。
「不准走哦……」她聲音沙啞,卻說的很輕,就如同一聲低喃,只此一句竟是讓他煩躁無比的心,莫名的安靜下來……
他不禁詫異的轉頭,望向那女子。
「我嗓子喝藥喝成這樣了的,你可不准嫌棄……」顧九兀自的低下頭,她自是知道自己一開口有多駭人。想起一連著幾月,天天灌下無數的藥,先是一個月的補品,人參鹿茸什麼的喝的要吐血……後來又進宮喝了多日的藥,總之她的嗓子,就這樣了……
寡月起先是怔了一瞬,隨即想起她的那句「不准嫌棄」,莫名的心中又是一陣煩躁。
不知是厭惡這女子,還是更厭惡自己多些,厭惡著自己的舉棋不定,厭惡著自己的見異思遷,不過是一個長的像的女子罷了,還是有夫之婦,為什麼,自己卻一次一次的……該死……
他暗咒一聲,這個時候那小二哥已端上了烤雞和一盤滷牛肉。
「二位慢用。」
顧九已去取竹筒里的筷子了。
她先遞與寡月。
手懸在空中半晌,那人才接過她手中的筷子,她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情不願,不過她也沒覺得怎樣,再伸手自己去拿筷子。
寡月有些錯愕,他倒是真有些懷疑這女子是否真的眼盲。
顧九知道裝筷子的竹筒在哪裡是因為坐上桌子的時候,她摸了一把,知道竹筒在哪裡。
這時候要夾菜卻是遇到困難了,摸了半天才摸到那隻烤的焦嫩嫩的雞。
寡月見她粗魯的撕開烤雞的一隻雞腿給他。
「吃!」
少年蹙眉,顯然是不想接。
顧九卻是一直懸著胳膊,似乎是要等他接著才罷休。
寡月也明白了,他若是不接,她定是會一直懸著。
他莫名的想起,那一日的顧九,也是這般撕下一隻雞腿給他,對他爽朗的笑,看著他一口一口的吃下,他竟是鼻頭一酸,心頭一軟,接下她遞來的雞腿。
顧九見他接過,心情不由大好,像個孩子一般的怡然自得。
她伸手拿下纏繞著她腦袋和面頰的黑紗布。
她方拿下,四周就發出一聲驚嘆聲,或者說是唏噓聲……
顧九皺起眉頭,她不至於傾城傾國到眾人驚嘆吧?這個念頭一閃而逝後,顧九才知道,方才那才不是看到美人的反應,分明是見到鬼怪的反應。
有這麼恐怖嗎?
她焦急的想在自己的臉上尋找「真相」。
她拿起方才小二有意放在這裡的毛巾,擦乾淨手,往臉上抹去。
什麼都沒有啊……
寡月初次見到她面紗下的臉的時候也駭了一下,待看清了些,才凝神,面部被塗得漆黑,顯然是有意而為,這姑娘不會是長成這樣的,看著這女子的脖頸就知道。也難怪今日見到她的時候,他根本沒有認出來。
「我有這麼丑嗎?」顧九不解地支吾了一聲,倒是沒有在意,徑直的去摸另一隻雞腿。
很快就摸到了,顧九唇角微勾啃了起來。
接著小二哥又來上了數道菜,等走的時候,寡月輕聲囑咐了一聲:「夠了。」
寡月看著滿滿的一桌子菜,眉頭抖了三抖。
顧九摸著,也不知在夾些什麼,不是弄翻飯碗就是打翻湯羹。
素衣少年搖搖頭,竟是鬼使神差的伸手去給女子夾菜。
顧九感受到那少年的筷子將將離開她的碗。
她突然站起,寡月凝著她,以為她要離開了,方想問她吃飽了沒有,卻是忍住沒問,似鬆了口氣的,他也欲站起,去付銀兩。
顧九卻是端著碗,挨著他一屁股坐下。
少年駭了一跳,儼然沒有料到這女子會這般,他眉頭微皺,正起身拂袖離去,而顧九突然神來一隻油膩膩的爪子,將他拉著坐在凳子上。
「轟」的一聲,寡月腦中一震,以極緩的速度扭頭去看被顧九抓著的地方。
顧九感受到他安穩的坐著,便鬆開握著他衣袍的手。
那素白的袍子上,印下幾個華麗麗的手指印。
寡月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掩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的握緊……
「給我夾菜啊……」顧九卻像沒事的人一般。
寡月薄唇緊咬著,身子動了動似是已下定決心離開,明明是將她從榴花林子裡帶出來,想將她丟在大街上,或者,想這麼就不去理她,不想她纏著他……
可是上了大街,卻做不到就這麼轉身就走,而她更是死死的拽著她不放手。
寡月咬著唇,伸手拿起筷子,想著,就縱容她一次,再將她送回去。
一旁的客觀們都詫異的望著這邊,這少年容貌俊美,氣質脫塵;這女子一臉漆黑,一身男裝,看著如此突兀。
而這少年一直耐心的給女子夾著菜,只要女子碗中一空,就補上。
顧九一個勁兒的吃飯,一個勁兒的要著菜。
「南瓜丸子!」她像個孩子一樣,吃著吃著,便落下淚來,好久好久沒有這般開心了,耳聽喧鬧的街市,雖然衣袍也有議論著她的容貌的人,可是她並不在意。
鼻尖充斥著少年淺淺淡淡的藥香味,那麼熟悉那麼刻骨,她想,他一定是她生命中一個十分重要的人。
她努力的更貼近他幾分,想感受他熟悉刻骨的存在。
寡月伸手去夾了一粒地瓜丸子送到顧九的碗裡。
偏頭望向她的時候,僵住了身子。
他看到她漆黑的臉上,那雙無神的眼裡有晶瑩的淚珠落了下來。
隔的這麼近他看到她漆黑的臉上,精緻的五官心中又是一震。
「丸子……」顧九喚了一聲,寡月才回過神來,將丸子放進了她的碗中。
付了錢,二人從客棧里出來。
顧九走在前頭,依舊拽著寡月。
「糖葫蘆。」顧九低喚一聲。
少年怔了片刻,還是帶她去買。
「兩根,好事成雙。」接過寡月遞來的糖葫蘆,顧九繼而說道。
少年又付了兩文錢,再買了一根。
顧九拿著兩根糖葫蘆並沒有吃,依舊拽著寡月繼續走著,她只是很享受這個過程而已。
「孤夫人。」許久,淺淡低沉的聲音從後頭響起,顧九止住了步伐。
心似乎是抽疼了一瞬,她勾唇,卻依舊牽著他,不想放開。
寡月無語深望一眼墨色蒼穹,腿似沒有知覺的隨著這個女子走著。
顧九拽著他,就覺得身後的人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死物」一般。
終於,行至幽靜處,顧九停了下來,她也聽到身後的人鬆了一口氣。
她轉身,面上帶著淺淡的笑意,月色很亮,正好有月光瀉下來,灑在這裡的樹林裡,一野銀白,很是美麗,可是她看不到。
「能帶我走嗎……」
終於,她鼓起勇氣,說道。
心中惴惴不安著,握著寡月的手也鬆開了,兩隻手都握著他給她買的糖葫蘆。
許久那少年一直沒有說話,顧九努力的用耳朵辨別著周身的氣息,沒有殺意,沒有怒氣,很平靜,很平靜,如一池秋水,驚不起半點漪瀾。
「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許久,她說出自己心中想說的話……
若是她能看到,定能看到少年清澈的眼眸中閃過的一絲驚色,只是緊緊一瞬,他又恢復了平靜。
「我只記得一個白衣少年,還有你一身的草藥香氣,當然,還有那首曲子……」
少年的眉目閃過一絲動容,連心也漸漸地柔軟下來的時候,卻見顧九棲身上前,似是想要抓住他的手,卻在空中頓了一下,收回去,繼而道:「能和我一起去塞北、大漠或者冰城,我們無憂無慮的生活,遠離這裡的喧囂,可以嗎……」
她希冀的問著,心中頓生一股火熱,生怕他拒絕,她更上前一步,再也不顧及什麼,緊緊地握著面前少年的手。
「我與他之間只有一個名分罷了,你能信否?」
就在寡月以為自己要沉淪在這雙漆黑的眼睛的時候,就在寡月的雙目死死地盯著顧九的面頰的時候。
忽然聽到一陣轟隆的戰馬聲,近了,越來越近了……
顧九自是聽到了,她心中不是沒有驚懼的,不是說好了三天嗎?為什麼現在就尋來了?
她不管不顧,依舊握著陰寡月的手。
「告訴我,你願意嗎?你的答案很重要……」
她緊緊地握住少年的手,額際的冷汗淋漓而下,卻死死地不願意,放開,就宛若面臨生死別離一般。
轟隆的戰馬近了近了,她已經能感覺到離著她只有數十米遠,或者,那為首的人已看清她的存在了。
正在這時,素衣的少年靜默偏頭,望向這個女子漆黑的面。
素年空度,往塵安能棄?
他邊伸手鬆開女子的手,邊沉聲說道:「孤夫人,我有喜歡之人。」
他清澈的目,折射出熠熠光芒,他輕閉眉目,柔聲念道:「原我如星君似月,一生一代一雙人……」
他不可能離開長安,不可能……
他一生被困於命運,他執念太深,不可能拋卻。
願我如星君似月,一生一代一雙人……
她心中頓空,緊緊地咬著唇,不讓淚水滑落下來,在那戰馬離她只有十餘米遠的時候,她的右手鬆開了少年的手,又在戰馬更加臨近的時候,她左手將少年的手猛地一甩。
「後會無期……」
寡月感受到他的手打在她手中一物上,他不禁抬眼看了一眼正欲跑開的女子。
那一眼,太快,月光雖亮,終究不及燈火,他沒有看清,卻意識到是什麼……
他全身似結了冰般。
當那從他身邊疾馳而過的戰馬上的黑衣人,大吼一聲:「夫人在那裡」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九,九兒……
他心中吶喊著……不確定,那麼不真實……
顧九穿過密集的林子,留了許多的淚水,顧九盡然發現她能看清些影子了,她跑著,認定了無論怎樣不能再回去了。
當她鑽進密林之後,那些戰馬不好進來,她是這般想著的,如今她有內力,再加之悲慟過極,自是比一般人跑的快。
天黑林子密集,那些人打著燈籠找她,她只要感受到一絲火光便刻意避開。
這一日的變數太多,唯一值得她欣慰的便是,她能見到人影了……
黑馬上的黑袍林子突然開口:「速度包圍林子!」
他帶的人並不多,他是臨時接到消息從長安北門快馬疾馳趕回的,趕回來就瞧見月兒和那個靳南衣站在一起……
她,還真來找他了!
方才他們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她竟然想著要和他私奔,她將他孤蘇郁置於何地?
他知道,若是當時靳南衣答應帶著她走,他定是毫不留情的一劍將他解決了!
——受傷的小鳥,回來吧,我才是你真正的依偎之處。
黑衣男子刀削的臉上,揚起一抹笑……
男子的笑還沒有保持多久,忽然瞧見一抹白影衝進林子,他眉頭猛地一皺,當即下令:「抓住他!」
韓溪得令立馬上前去攔陰寡月。
寡月見他阻攔,想要將他推開去。
「靳大人,你勾引我妻子,與她私奔不遂,這又是做什麼?」
男人從馬上跳下來,對白衣的少年說道。
陰寡月清澈的鳳目閃過一絲陰鷙,他推開韓溪回首。
「若她真是你妻子,你何苦這般壞她名聲,你不是沒瞧見她走了,若她真是你妻子,你又如何會對她惡語相加,孤蘇郁,試問她是你妻子嗎?」
少年鮮紅的雙目,凝著面前陰冷的男子。
「我問你,她左腕上是否有一隻血玉鐲子……」寡月棲身上前,頎長的身影在月色中顯得蕭條而悲涼。
他眼裡布滿血絲,白袖間的雙手緊緊地捏握成拳。
他清楚的看到孤蘇郁眼底的詫異與遲疑,接著那陰寒的男子,開口淺淺道:「沒有……」
「哈哈哈……」陰寡月大笑,「你捫心自問她是你妻子嗎?她方才還告訴我她不記得以往的事情了……」
腦中「轟」的一聲連寡月自己都震住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寡月轉身像密林中跑去,他要去尋她,他要去尋她……
她的九兒……
她不記得了,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她沒有丟下他,她只是不記得了……
溫熱的淚水從鳳眸里滑落,胸中的血液集聚的翻滾著。
黑袍人聞之眉目一動,一個踏地,在空中翻滾一瞬,就在寡月面前停下。
「你休想,她是我的妻子,尋也得我尋!」
寡月如何會依他,推開他就往前走。
「敬酒不吃吃罰酒!」
孤蘇郁,伸手要扼住寡月的咽喉,寡月眸光一閃,踏地後退數步,避了開。
孤蘇郁眸中閃過一絲詫異,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這般。
「逼我殺你?」孤蘇郁薄唇間溢出這數個字來。
寡月一掌打在正在靠近他的孤蘇郁的胸口。
孤蘇郁沒有料到他內力如此深厚,二人竟是同時咳出血來。
「你……」孤蘇郁抬眼望著這個白衣清瘦的少年。
寡月陰鷙的目光落在孤蘇郁的身上,那雙目鮮紅似血,飽含著濃濃的哀怨與悲憤之色。
「孤蘇郁,你囚我妻子,是何居心,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少年揚起手,一掌又要朝孤蘇郁胸口打去,速度迅猛,氣勢駭人,仿佛瘋了一般。
黑袍人立馬伸出手去抵禦他的那一掌。
「靳大人,你沒有證據,話可不能亂說。」
黑袍人抵住那一掌,又動了八成的內力回了回去。
「噗——」的一聲,白衣少年一口鮮血噴射出來。
「自不量力!」
孤蘇郁瞧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白衣少年,帶著自剩下的人馬朝著林子裡走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那人問了一句:「林子都圍住了嗎?」
「是,主上,兩個周圍居民所知的入口都命人守住了。」韓溪答道。
孤蘇郁「嗯」了一聲。
燈籠照著明,他們在林子裡轉著。
顧九隻要聽到腳步聲就往旁處跑,她是鐵了心了,不會跟著他們回去的,她快速找到出口,不然到了明日早上天亮了,他們更容易發現她。
她雙耳微凜,聽了一下風向,忽地覺得一面的風特別的急,心想或許是出口。
擦也擦不完的眼淚蒙住了顧九的眼,茫然,恐懼,對未來的亂無頭緒讓她驚慌失措……
她念著的人,不要她,念著她的人,她不敢要,人生正是如此,好荒涼……
她哪裡看得清腳下是什麼,到底是路,還是泥,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走著。
原本沒人跡的深草叢被她踩出一條小道來,夏日的草莖伏倒在地上。
前頭,一叢茂密的草葉迎風搖曳著,顧九步履匆忙,不曾停歇,毫無防備地踏上去,忽然間踩了個空,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身子便隨風搖曳似的翻下了山去。
草叢竟然是生長在懸崖邊上——
樹枝勾住了她的包袱,她的一隻繡鞋也落在了崖頭的草叢上。
顧九反應過來要抓住什麼,這樣落下去一定會摔死的時候,人已朝山崖下翻去。
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她嚇傻了……
——
孤蘇郁的人是在次日的凌晨瞧見山崖草叢上的繡鞋的,還有懸崖頭一隻樹枝上掛著的屬於顧九的包袱。
黑袍人站在崖邊,骨節捏的咯咯作響。
許久一身白衣染著血跡的陰寡月也趕了上來。
他看著那雙繡鞋,是同九兒一樣的尺碼。
「你——」
他沖了過去,卻被那黑衣人壓在了崖頭。
「怎麼樣,你想下去陪她嗎?」那人說道,陰寒的眉目里閃出凌厲的光芒,「翰林少了一個大人不要緊的,可是你確定要擔得起一個帶著我孤蘇郁妻子私奔不遂,反雙雙殉崖的名聲?」
寡月震了一瞬,他不能死,他若死了,如何來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運氣內力,攀著那人的手臂,一掌打在崖頭的地面上,離開崖頭。
他伸手撿起地上的繡鞋,冷目掃了一眼四周蠢蠢欲動的黑衣人。
誰敢上來動他,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他不信,昨日他動用了九層的內力,這孤蘇郁沒有受傷?方才他能離開崖頭,他就猜到,這孤蘇郁還是忌憚著他,不敢同他真的動手的。
「主子……」一個黑衣人喚了一聲。
孤蘇郁輕輕抬手,似乎是不讓他們動手,放陰寡月離開。
韓溪等人都愣了一瞬,等那白衣少年走後,孤蘇郁才下令吩咐道:「崖下能聽到水聲,下令出動所有黑衣衛,找到夫人,不得比那姓靳的慢一步。」
他相信方才靳南衣也是聽到了水聲的,若是有水聲,就還會有一線生機。
若是這樣,只要她還活著……
這場角逐里,輸的最慘烈的是誰?沒有人知道。
顧九認為是她。
陰寡月認為是他。
孤蘇郁卻從不認為自己是輸家。
躺在草垛上,一身火辣的陽光灑在身上,已經是七月初七了。
少女落下懸崖的水裡,被一個正巧路過的車隊救下,還好不是什麼寒冬臘月,可是她卻摔折了腿。
顧九隻知道自己是幸運的,若是沒有這河水,她早就粉身碎骨了,只不過是斷了一條腿……
一條腿而已,如今她卻能看到夏日陽光,綠影婆娑,世界真美妙……
她從來不知道,她還能……
已經走了十多天了,她沒有問這車隊,是去哪裡的,只是,如今對於她來說,去哪裡都是一樣……
有一個端著飯碗的婦人爬上車,那婦人,她聽著別人喚她阿娣嫂,她記下了。
她還記得她醒來後第三天,婦人給她擦臉時候的驚訝神情,顯然是嚇到了,一個滿臉被塗得漆黑的醜丫頭,一下子成了一個美嬌娘,任誰都會嚇到。
阿娣嫂,端著飯來餵她,同她自言自語的說著話。
從她自言自語的話中,顧九得到的訊息是,他們馬上要到鎮上了,是一個北方小鎮,過了一個關口就能見到草原,一年只有兩季,如今天氣好過些的時候,他們才會來大城裡買些東西,呆個數日就會回去。
顧九覺得她運氣真真是好,她沒有死,沒有死……
突然那婦人連問數遍:「都這麼多天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許久,顧九望著天空,這裡的太陽並不大,她只是在看天空的白雲,偶爾還有振翅而過的飛鳥。
「小九……」
她答道,清眸,不悲不喜,平靜的仿若歷經凡塵的世外人,繁華邂逅,不過一場,山河永寂。
那婦人似駭了一大跳,一大碗的烤土豆沒端穩當,人就只差一個跟斗翻了下去,還好她常做活,身手靈敏,力氣大,穩住了身子,那一大碗烤土豆卻沒那麼好的運氣,全滾下車了,有的還躺在了顧九身上。
「孩子他爹,她她說話了……她不是啞子……」
那婦人驚慌失措的說道,那個拉車的男人停下車,猛地回頭。
男人憨厚壯實,一看便是山野漢子,卻有一雙溫厚的眸子,顧九知道是那男人幫她綁的腿,沒有好大夫治療,這男人只是經驗之談而已,據說是以前自己斷過,然後也給村子裡斷過腿的人治過。
初接腿骨的疼痛,顧九沒有體會到,因為那時候她昏睡著。
她能活命已很感激上蒼了,這腿能治便治,不能治便是廢了,也得認命了。
「她說她叫小九,她能聽懂我們的話啊。」那婦人繼續道,心裡又想,那方才她嘮嘮叨叨的話,她豈不是都聽到了?
那婦人蠟黃的面忽地泛起了紅暈。
「小九妹子,你能說話真是太好了,我們也快進鎮了,馬上帶你去找好些的大夫。」
那憨厚漢子說道,撓撓頭,笑的一臉燦爛,如同陽光一般。
顧九點點頭,喉嚨里發出一聲沙啞的聲音:「謝謝……」
她是由衷的感謝,感謝這對夫妻救了她,她真的不想死,就在落水的那刻,她也是這般想的……
也許,她需要在這個鎮子裡多住幾天,也許,她需要冷靜一下,她更需要在長安的人都淡忘她……
大夫說她的腿拖的時間太長了,瘸了——
很奇怪,顧九並沒有傷心,或許她已經不再為這些事情傷心了。
反之那夫妻二人卻是心中有愧,阿娣嫂責怪阿林哥趕路慢拖了時日不說,還誤人治療,人家姑娘家還沒嫁人就瘸了……
顧九知道大夫的伎倆,只是想他們多出些錢罷了,卻不知她自己你心裡想的,治不治無所謂……
恐怕許多人愛自己勝過一切,而她早已看穿了,不過是一副皮囊,她沒有錢,不治也罷。
「阿娣嫂,我們走吧。」顧九對一旁的婦人說道。
那婦人愣了一瞬,拽過阿林哥的身子。
阿林哥震了一下,去背顧九。
顧九伸手去攀,袖子露了出來,北地人的袖子窄,很快就能看到手腕,那小鎮大夫立馬眼前一亮。
「姑娘……」那大夫從座位上站起,「這鐲子可以換藥費的。」
「不換。」冷冷地二字從顧九薄唇中溢出,眾人訝了一下。
那大夫鼻子一皺,有什麼好得意的,還是他看得起。
顧九餘光瞧見了那大夫的神情,心頭只能道一句:庸醫。
心瘸了,比腿瘸了更可怕。
顧九被阿林哥帶到了他們居住的村子裡,這村子真的不大,趕不上以前住過的平安村。
這裡人很窮,沒有良田,只有牛羊,吃的小麥是種在鎮子最南邊的地里的,阿林哥是獵戶,所以家中還算充裕。
顧九住進了阿娣嫂家旁邊的一個石土壘砌的屋子裡,在這裡過夏季還行,寒冬就不好說了,這裡離長安很遠,那高個懸崖下的並不是長安,而是離長安較近的一個大城鎮。這也是孤蘇郁一直繞不下懸崖的原因,最終他只能選擇從懸崖上命人攀下去,可是試了多次,只到半空便也沒人敢下去了。
顧九問了這附近的居民,從這裡到長安至少也要走一個半月,一個半月,還真是遠……
她不是很在意這些,剛到家,阿林哥就送了一隊拐杖給顧九,原來是阿林哥少年時候摔斷了腿用過的,給顧九用正好。
傷筋動骨一百天,顧九想,熬過了這一百天,她要想辦法賺錢了,藥費要還,還要籌備了錢……
長安城
那日,寡月一回家便倒下了,於思賢一家在榴花林子裡瞧見了裝衣服的木盆子便暗覺不對,立馬去找了。
那日寡月正是倒在這西郊的大路口,被於思賢找到的,少年白衣上滿是血,一臉慘白,雙眸緊閉著,於思賢以為他受了傷,一檢查,並無什麼外傷,不是外傷便是內傷了。
他病了,迷迷糊糊的喚著:「九兒……」
「我真傻,我真傻……」
「九兒,你不要走,我錯了……」
「對不起……」
反反覆覆,一直是這麼幾句,時而清醒,時而沉睡。
一連就是三日,於氏夫婦還有於家小廝輪流照看,終於醒來了。
於思賢本以為,他得再辦次惡人,打他一頓,才能讓他清醒,沒想到,那人醒來像變了個人似的。
少年的雙眼清明而睿智,一如初見。萬卷書冊之智,經史子集之睿,清澈不染纖塵,卻又沉鬱飽含滄桑。
他素手接過素衣,慢條斯理的穿了起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35s 3.561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