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儼然沒有料想到文卓會如此爽快,他既已這般說了,她又豈能拒絕。
「請文先生賜教。」顧九沉聲再道。
文卓薄唇微抿,意味深長的瞧了顧九一眼。
文卓身子靠近了些,男子呼吸的氣息襲來,顧九覺得面頰微癢微燙。
「你命小廝將酒送去,就不怕那酒沒被我瞧見,石沉大海了?」男子輕聲道,目光落在顧九白皙晶瑩的耳垂上,眸光一黯。
他的氣息襲來顧九覺得頭皮發麻,下意識的不動聲色的動了動身子,朝一旁退了退。
她淺聲道:「這不是發現了嗎?先生不也尋來了?」
文卓笑了笑,身子坐正了,才摸著下巴再道:「確實如此,若不是那日我打翻了你送來的酒,也不至於聞到了酒香,後來還多次命人來買你的酒,怎麼樣?九爺,感動否?」
顧九扶額,暗道,這慕華胥的朋友怎生和他一個德性?
顧九無奈頷首,又給文卓倒茶。
「先生可真能讓予阡的生意做到皇城?」顧九沉聲問道。
「只要你想。」文卓眼眸微眯說道。
顧九起身站起,抱拳道:「全聽先生吩咐。」
文卓沒有料到她會如何爽快。
「你就不怕,我沒那個本事將你帶到皇城?」
「若是先生沒那個本事便也不會來找予阡了。」顧九淺淡答道。
男子嗤笑:「你倒是信我。」
末了,他從座椅上站起,拿起置於一旁的斗笠帶上,道:「年後再談。」
「對了。」男子從門那頭折了回來,「我已許久未見慕華胥了,不知你可知他行蹤?」
顧九愣了片刻,至慕七去了京城她也未見過了,但慕七去京城的事情還是少些人知道的好。於是顧九道:「華胥樓主不是在養病麼?」
文卓神色一滯,隨即大笑了幾聲,道:「若是他真養病,又豈能不喚我去診治,罷了,他即是有意相瞞,便也不提了。」
那人戴上斗笠,臨走時候目光落在顧九的腿上,雖她極力隱瞞掩藏,可他豈會是一般人。
文卓只是看了一眼,便離開了。
顧九能感受到他注視著她的腿,忽地,她的傷腿定在那處,邁不開一步,還好紫砂來的快,顧九忙道:「去送送先生。」
送走了文卓,顧九去後面的庭院裡練了一下劍法,查了一下近幾日的賬簿,便去萬安寺去了。
●
十二月的莫赫城,草原的寒風呼嘯著,一堆淋了豬油的火把燃燒著,一個一身緋衣的男子站在火把旁,緋色的錦袍黑色的戰靴,還有火狐皮毛做成的短褂,他三千墨發飛揚,二十多歲,他已過了弱冠的年紀,卻依舊是十五六歲的面孔,他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撐著劍。
十一月大雍攻入西涼的時候他就授女皇的命令與六哥來莫赫圖借兵,一直到十二月大軍仍未動。
身後一個一身玄黑色衣袍,烏黑貂皮短褂的男子朝著緋衣人走去。
男人容貌堅毅,身骨強壯,只是膚色太白,頭髮灰黑,卻是一張年輕的面孔,他是西涼王朝的六皇子扶風。
緋衣人回首,唇角勾起一抹惑亂眾生的笑,他眸深似海,流光曜曜。
扶風一瞬恍惚,他憶起很小的時候的一些往事來。
國師言女皇第七個孩子會是女兒,於是女皇在孩子未出生時便賜名華胥。
華胥,上古之神,伏羲氏之母,便是天地萬物之母,可見昔時女皇對阿七寄予了厚望,可誰曾想到第七子亦非女兒,於是國師在算錯後,自封祁連山寒冰台,再不出世,沒有國師的約束與指導,女皇的脾性也在一日一日變得愈加暴躁了。
小時候的阿七便是一襲緋衣,他會梳著女子的髮髻,頭帶步搖,他衣著華麗,他不苟言笑,常常與宮人女官們瘋玩,卻讓扶風感受到他比自己更加寂寞。
寒風拂面,扶風清醒了一些。
「六哥!」那人棄了酒瓶甩了劍朝著他走去。
扶風張開雙臂,那人也坦蕩地張開雙臂。
「阿七,外面風大進營里去吧。」扶風說道,接下身上的玄色披風披在緋衣人身上。
華胥被扶風扶進了營帳。
緋衣男子已是酩酊大醉,嘴裡卻依舊喚著:「六哥,給我酒……」
扶風被他折騰地半死,又是吐在他身上又是吵著他要酒的,他可從未見過這樣的阿七呢。
扶風將慕七扶著躺在榻上,又取來溫水給他潔面,他凝著華胥皺起的眉不禁眉頭也深深皺起。
阿七,你可有心思?
許久,榻上醉酒的男子依舊半昏半醒著,手邊的東西都被他摔在了地上。
「女人,一個比一個囂張!真他娘的想玩死她們!欠收拾!」
「莫赫圖的女人,她們懂打仗嗎?不借兵,倒是好的,倒是好的……」
華胥從床榻上坐起,又隨手扔了個枕頭。
他撐坐在榻邊,忽地低垂了頭,烏黑柔順的秀髮落了下來,臉低垂著,纖長的睫毛打下一片陰影……
這樣他便不用與那人為敵了,不是嗎?
明明只是一眼……一眼,便傾了心,傾了天下……
喜歡,本不需理由,到了現在,卻成了一件荒唐的事……
溫熱的東西從絕美的鳳眼裡滑落,遠方傳來莫赫圖貴族的歡唱。
他自幼便不喜笙歌夜舞,紙醉金迷。卻是一襲妖冶的緋衣,走過繁華,也淌過孤獨。
他喜歡南衣脫塵的溫婉風骨,卻在那一年一游盛京的時候為那百尺高台之上,熙攘的人群之上,他一襲布衣,一眸暖意,卻成為他心中再也磨滅不了的記憶……
那一眼是劫,流年靜歿,歲月如梭,他明知不可能,卻忘不了,忘不了那一襲布衣,一眸暖意。
俗世不容這種情感,於是乎他倉皇逃離,回了西涼,回了祁連,接受命運的折磨,來分化他的思緒,可是,事實往往不盡人意……
扶風端著吃食進來,看著凌亂的營帳並未生氣,他唇角依舊噙著謙和寵溺的笑意。華胥自小生氣時,便喜歡亂扔東西。
「吃些東西吧。」扶風將案盤放在床頭的桌子上,溫柔的說道。
華胥有一瞬的錯愕,他深知莫赫圖至今不出兵,最傷心的當是他的六哥,他的六哥是胸懷天下的男兒,一心為西涼王朝之社稷著想,至今能出深宮,對六哥來說是不敢想像的「恩典」。
可是莫赫圖的將軍!想到這裡華胥袖間的手緊握住,該死!
扶風察覺到他神情的變化,忙拿起案盤上的烤羊肉,用筷子將一塊一塊的烤羊肉弄在金碗裡,又給華胥撕了餅,倒上了一些羊奶。
「你方喝了酒,便用些羊奶牛奶吧,這烤羊肉烤的很好,多用些。」
華胥望著案盤內扶風給他弄好的吃食,心中頓覺溫暖,西涼、祁連,他放不下的便是他的幾個哥哥了……
時隔這麼多年再回來,更多的便是為了再見他們一面。
華胥狼吞虎咽的吃完,那時候哥哥們也會將吃食弄好了再給他吃,他從不需要自己動手,幾個哥哥都是如此。
末了,扶風說:阿七,你有心事,是想離開這裡嗎?
他還說:你若是要離開,哥哥掩護你……
他想離開,卻不想再帶著愧疚離開。
●
除夕夜,雖是軒城最繁華的街市,九酒坊和一品樓前的街道上已鮮有人煙了,大門緊閉,店面上都掛滿的紅布紅綢和大紅燈籠,店面雖是關著的卻也貼了對聯,看著冷清卻還有些年味。
因為人生寂寞,才有了這些團圓重逢的節日。
九酒坊內的師傅和長工成家了的都領了工資和紅包提前回去過年了,藥莊子上的也是一樣。
酒坊里只剩下紫砂和一個燒火做飯死了妻子的鰥夫。
除夕這天,中午的時候顧九便收到衛箕來的帖子,她還沒有打開看,便知道該是怎麼一回事。
屋內兩個火爐子裡的火燃燒著,那紅帖依舊孤零零地躺在她的書案上。
她在窗邊站了許久後,聽到有人在敲門。
「進來吧。」她輕聲道,關了窗子。
紫砂進門來,笑道:「九爺,飯菜都弄好了,九爺是現在用還是……」
顧九頷首:「走吧。」
正堂里,三個人一起吃除夕飯,紫砂倒是不比那師傅拘謹。
「一起吃吧,今日除夕,紫砂去取些酒來。」
顧九柔聲道,看著滿桌子的菜,說不出心頭滋味。
紫砂取來酒,他是孤兒,若不是九爺的人將他買了來,他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他能識字算術,如今能在酒坊里,算是最好的發展,他當九爺如親人一般。
紫砂開酒,給顧九倒上,又招呼著那燒菜師傅。
三人將就著過了一個除夕夜,從正堂里回房,紫砂與那師傅收了碗筷杯盤,便去廚房洗碗燒水。
「先燒著,等會九爺要沐浴了,碗放著等會來洗。」
燒菜師傅加柴燒火,紫砂洗鍋燒了兩大鍋熱水後給顧九送去,來來回回數趟。
「謝謝紫砂,你也早些睡吧。」顧九道。
紫砂離開後,顧九栓了門,放下帘子,便開始褪衣。
屋內水汽氤氳,她跨進浴桶前目光又落在書案上的那張紅帖上。
她輕聲一嘆,完全沒入水中,水溫雖有些燙,卻還能承受,她舒服的喟嘆一聲,冬日裡泡澡其實是一件很是享受的事情。
約莫水漸漸涼下來的時候,她從浴桶里起來,用毛巾擦乾身子,便去穿衣。
屋內火爐燃燒很是暖和,她在穿褻衣褻褲的時候,愕然發現先用過的毛巾上有一點猩紅。
她駭了一跳,之死一瞬便意識到那該是什麼——
欣喜比理智來得更晚了一些,她心中一動,隨便披上一件衣服便跑去柜子前尋找早些日子就準備好的……
她從中間抽出一塊,自行墊上,心中難掩欣喜。
她暗自下定決心,她再也不會讓這俱身體受傷了……
所有,傷過這具身子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她處理乾淨這裡,末了,穿好衣服才走向那書案,拿起那紅帖。
她只是拿著,久久不打開。
過了許久等她打開,才看到數句:城北賈家巷巷口第二家老宅子,我等你吃年夜飯。
她胸中一窒,放下那紅帖。
●
年三十這日,衛箕將從農莊那裡弄來的雞鴨鵝都弄來了,一大早上便在廚房裡忙得不亦可乎。
小易拿著寡月寫好的對子貼在老宅子的大門上,每個房的門框上都貼上一副對聯,宅院裡打掃的乾乾淨淨,小堂里也收拾乾淨,蕭肅已在小院裡紮起馬步來,小易瞧了蕭肅一眼,勾唇一笑,便往廚房趕去。
「你就不能留個我鍋子燒熱水嗎?」易書敏進廚房就瞧見忙的不可開交的衛箕。
「你用火爐和銅壺便是。」
小易嘴角抽了抽,這樣他得多久才能將主子藥浴的水備好?
衛箕瞧著他道:「好吧,你用裡邊那個鍋子,把外頭那個留給我。」
小易燒好了藥浴湯,提了兩桶就朝寡月房中走去。
那人一襲白袍坐在窗前手持一卷書冊,這是衛箕從梅翁廬拿來的書,寡月想了許久才想起來這是那年在嶺南那個救他的神醫的竹舍里,那個葛翁給他的書。
幾本大雍律法還有地理志,還有一本竟是記載著大雍宮闈秘史。
那時候他只是翻閱了一下地理志部分就因科舉到來,要潛心備考所以便將這書擱置了。
沒想到,這幾本書將大雍律法記錄的這般周全不說,還將大雍從高祖建國至先帝的事情都記錄的這般詳盡!
這書,到底是何人所著?
寡月翻了許久,覺得這書不是原本,而是抄錄本。
等他聞到房間裡充斥著藥香味的時候,便將手中的書冊放下。
小易已將藥浴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今日的藥浴提前到上午,便是寡月為了更安心的等待晚上的年夜飯。
不知,她會不會來……
寡月輕緩地褪衣,慢條斯理,不疾不徐。
等他褪到只剩下一件褻衣褻褲的時候,小易退出房門,今日個天氣大好,他將寡月床上的被褥子拿出來曬著了。
寡月泡著藥浴,邊打坐邊念內功心法口訣。
小易將寡月房裡的被褥子抱出來的時候,沒瞧見蕭肅在院子裡蹲馬步,他將褥子放在架子上曬好,就瞧見蕭肅拿出幾個木椅子來。
蕭肅擺上椅子,又回房將他倆床榻上的被子抱了出來。
「趁著陽光大好,曬曬。」蕭肅溫和的笑,邊說邊用木棍子拍打著被褥子。
天黑的很快,還未多時天已經全黑了。
衛箕將菜擺上桌子,寡月早已穿好衣服,坐在桌子上等著了,小易和蕭肅在一旁下棋,衛箕站在大堂的正門前,不時的往小院子裡走走,又到院子的門前看看。
四人心知肚明,即使一整日胡亂吃了些東西,都未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等著。
寡月凝著一桌子的菜,還有一旁紅燭發出的微弱火光,他捧著的手爐冷了又熱,添了火又冷……
許久,素衣的少年,似嘆息般的道了一句:「都吃飯吧……」
她許是不會來了……
無聲下棋的二人俱是一怔,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連站在大堂門楹處的衛箕亦是一震。
寡月微勾唇角,身子坐直了些,再道:「開飯吧,我餓了……大家也都餓了吧……不……。」
他終是說不出口,那句不等了。
他愕然止住,不再多言,伸手,給三人的杯子裡添酒。
小易最先站起,先安置蕭肅坐下,又去拉衛箕。
衛箕卻是不依不饒地目光盯著院子門,咬著唇道:「你們……先吃。」
他不信,他不信九爺不會來,九爺沒有給主子過生日,連分別一年的團圓飯也不同他們一起用了嗎?
九爺,太讓人傷心了……
小易微皺眉,一把拽過衛箕,他輕聲又急促地道:「你這樣,讓主子怎麼想?主子心裡不見得比你好受。」
衛箕正想一甩衣袖,就聽見院門處一震急促的敲門聲。
這時候不光是衛箕同小易震了一下,屋內的少年竟是從老木椅上「騰」得一下站起。
於蕭肅,從未見過這般神情的主子,他從來都是神情自若,讓人猜不透心中所想,雖是溫濡謙和,卻又絕不是任何人都好相與的。只有這一刻,蕭肅才看到這個少年尋常的地方,他也是凡夫俗子,也有他期待、心急的人和事。
衛箕忙趕去開門。
寡月心中的欣喜被這急促的敲門聲弄得消散了,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不知不覺中,他的步子慢慢放緩了。
衛箕打開門,就瞧見一臉驚懼的紫砂。
「九爺,進官府了——」
什麼?
眾人皆是一驚,唯有素衣少年,越過眾人上前來,一把握住紫砂的臂膀,顫聲道:「她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
紫砂在瞧清來人的容貌後顯然一驚,儼然沒有想到這裡住著的人竟然靳公子。
「靳大人,官府封了我們的酒坊,將九爺和燒菜的大伯都帶走了,九爺說說我不是酒坊裡頭的,那些衙役就沒有抓我,九爺走了我沒有辦法,便想著去梅花廬里找人,沒找到人,毓秀坊里也沒個管事的,我便想起這裡還有一個可能是九爺故友的人……沒有想到,沒有想到,竟是靳大人……」
「為什麼抓人?」少年慘白著臉,雖是極力平靜,卻不難聽到他聲音的虛弱和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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