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顧九將藥熬好後就給寡月端去,督促他服下了。
她凝著寡月,一瞬間又想到了什麼,心頭難免一震,抬眼,她似是想說什麼,終究是隻字未提。
轉身欲要離去的時候,那少年突然緊握住她的手,牽著她往正堂而去。
寡月在正堂的一處帶鎖的柜子裡頭取出一物,青布包裹著,顧九凝著眉,盯著寡月,見他將那青布拆開,就瞧見那布裹著的一個冰冷的牌位……
寡月將那牌位放在桌案正中,顧九會意過來趕緊將大門和側門全都掩得嚴嚴實實的。
屋內只燃了一根燭火,顧九將牆角的火盆端了過來。
九月末,十月初。是南衣的忌日。二人都沒有特意的記住那個傷心的時日,只記得每每這個時候,連天氣都會一轉陰沉。
火盆裡頭的幾塊孤零零的炭火被顧九用廢紙點燃了,這時候寡月從桌案下的柜子裡頭取出一包裹,包裹之中的冥紙被他取出,一沓一沓的散開來。
二人沉默不做聲,將那冥紙一張一張的放進火盆之中。
火光映著二人的容顏,青澀稚嫩之中帶著一絲超脫年齡的滄桑之感。
二人都將想說的話,一遍一遍的在心裡說給南衣聽。
火盆中的火光燃盡,香台里的香柱落了一地的灰,顧九扶著寡月坐下,整個正堂因為封閉,香菸都瀰漫在空氣里,連顧九都覺得不好受,她擔憂地望著一直以濕帕子捂著鼻口的陰寡月。
她知道,不等香柱燒盡,他是不會去將南衣的牌位移開,更不會離開這裡的。
這個人,有時候固執執著的可怕。
香柱終於燒盡了,顧九動了動身子,想去替寡月收拾,一隻溫柔卻暗含力量的手摟住她的腰肢,那人就這麼緊緊低將她摟住。
她的身子也因站不穩坐進他的懷中。
少年將臉深深地埋進脖頸處,這一刻,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脆弱……
南衣的離世,也是他此生難以跨越的溝壑啊。他背負著的重任,他要面對的將來,或者,還有他與南衣的身世牽連……這一切的未知,讓人恐慌卻又期待……
坐了很久,寡月終於不適應的咳嗽起來。
這才允了顧九將南衣的牌位收拾好後,扶著他出去。
從正堂里出來,子夜的蒼穹,果然飄起了紛紛揚揚的細雨,長廊外秋風肆虐……
本以為這樣的天氣,只能出現在江南的十月,沒有想到,長安亦如是。
她扶著他走過長廊,一步一步,腰間的玉佩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而她無比滿足於此刻的擁有。
繁華之後,有一個人守護著你的寂寞,與你一起山河永寂。
一笑傾城,驚才艷艷皆是虛無。
房間越來越近了,那人的步子放慢下來,溫潤的手搭在顧九手上,低垂著的眉眼,纖長的睫羽輕顫,偏頭,無比饜足的溫柔一笑。
只需一眼,方才悼念南衣的悲傷情緒散去不少。
他似深嘆一口氣,又是一年春去秋來。
次日,一個微雨的天氣,庭院之中的花草樹木都籠罩著一層氤氳的煙色。
天還沒有亮,一身鵝黃色裙裾的顧九,著木屐拉開門,揉了揉惺忪睡眼,瞧了一眼庭院的雨景。
這樣的天氣不覺得寒冷,但涼意漸起,她深嗅了一下這難得的雨後好空氣。
這時候正瞧著兩個人撐著傘急急忙忙地朝著這方趕來。
她和寡月的房間是挨在一起的,但明顯兩人沒有注意到她,步履匆忙地朝著寡月房裡走。
出了什麼急事嗎?
等兩人站在長廊里收了傘,顧九才看清一個是小易,還有一個是衛簿。
今日寡月是要早朝的,顧九正思考著是要去廚房瞧瞧小寧遠是否將早膳和湯藥做好了?還是要過去打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顧九正要朝寡月房裡走的時候,便瞧見小易已從寡月房裡出來,帶上了門。
小易瞧見了她,尷尬地笑道:「九姑娘晨安。」
「晨安。」顧九回了一句,方覺得當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於是隨著小易朝廚房走去。
——
房裡。寡月還來不及穿衣裳,就接過衛簿遞來的兩封信。
是鄭裕安和衛箕的來信。
按理因先開母親的信,可寡月照例先開衛箕的。
衛箕的信中大致意思是說,二夫人要隨著他來長安,若是不帶上二夫人,二夫人不讓他走,然後問了一下他們的情況。
寡月收好信,眉頭深擰著,鄭裕安怕真是等不及了。她或許是想著靳南衣已為朝中三品要臣,靳公府又怎能不讓她這個生母進門?
寡月凝著鄭裕安的那封信,頓了一會兒後才匆匆拆開。
他早知心中當是催促之語,所以匆匆看罷,可是信至最終的時候,鄭裕安卻提及,南衣年少之時,靳雲湛曾留給他一本書冊的。
一本書冊?
寡月震了一下,為何南衣從未跟他提及過?
寡月匆匆將信件收拾好,轉身,凝著身後的衛簿,沉聲問道:「靳雲湛曾贈過南衣一本書?」
衛簿被寡月這副神情唬了一下,想了一下後,忙道:「是有一本書,是老爺最後一次離開江南前給公子的,那本書當時二夫人找公子要,公子沒給,所以二夫人記著好多年的,那次走後,老爺回長安沒多少日子就聽說……」
衛簿也納悶這事情公子怎麼沒有同主子說呢?
寡月覺得南衣不可能不告訴他,在他困惑不已的時候,寡月想起了南衣臨死前同他說的話,在困惑無比的時候,莫要忘了我留給你的幾封信。
寡月快步的走到床榻前,將枕頭底下,昨夜沐浴之前,自己一直隨身攜帶的紅布包取出來。
這是南衣留給他的信件,其中一封三年前的華胥樓給了慕華胥。
寡月拆開紅布包,才發現剩下的三封信只剩下一封顏色深褐色,一看便是有些年月,那信封上的字跡也不像是南衣的……
他心頭一緊,正猶豫著要不要打開。
之前是因慕七,他想起南衣留給他的此物,如今再回想起來,莫名有些後怕自己忍不住將這信封全部拆開。
南衣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拆開信件,而他也不懂這萬不得已是什麼時候。
他正天人交戰著,猶豫是否要打開這封信,就打開這一封信可好?
寡月將剩下的幾封信收好,手中一直拿著那封已成深褐色,字跡都略顯斑駁的信件,久久地,不知如何是好……
站在一旁的衛簿走上前來道:「主子……不若打開來一瞧吧。」按理公子不會特意遺忘將這事告知主子的,除非是另有隱情,公子參透命理,便是知曉一切都是隨遇而安,等著主子去發現吧……
寡月低垂著鳳眼,目光久久地落在手中的信箋上,他下意識地認為這封信當是靳雲湛留給南衣的。
衛簿站在一旁都干著急著,看著主子的樣子他心中也難受得緊。
許久,少年似是餘光瞧了眼外頭的天色,才用指尖挑開那因時日已久都有些黏粘在一起的封口。
泛黃的紙張被展開,一個一個風流恣意的字體躍然於目,筆鋒之中卻帶著些許虛弱的牽強……
少年清澈的眉目,麋鹿一般的溫潤光芒黯淡下來,一絲驚懼一閃而過後,鳳目陰鷙,眸深似海……
他似乎是匆匆的將信放在床榻上,然後伸手拿起屏風上搭著的衣服,十分迅速地穿好後,再將那封信貼身收拾好。
「衛簿,你回紫藤居去,回信衛箕一封,言:要他再多等幾日!」寡月匆匆地吩咐道,往正堂那處走去。
顧九也瞧見了,今日的寡月很是匆忙,他幾乎是匆匆的用完早膳,沒有等上一刻鐘,便將藥也用了。
顧九真有些擔心他會消化不良,一面她給他打包著他要帶在身上的吃食,一面她又匆匆叮囑幾句要他早些回來,再就是她今日要回隱月閣一趟。
顧九匆匆換了男裝,將寡月送出府宅,給他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袍,看著他上馬車,顧九便撐著傘離開……
因為下雨,顧九覺得受過傷的那隻腿骨有些刺痛,她轉身沒有走幾步,馬車上的少年一挑車簾,急切低叮囑了一句:「注意安全,早些回來……」
顧九訝異地回眸,盯著寡月,瞥見他眼中那抹深意,茫然地頷首。
她知道,他要在他回來的時候,瞧見她在園子裡,只有這樣他才心安。
她還知道,蕭肅就跟在她身後不遠,只是不想出聲打擾她而已。
「吱呀」一聲車輪轉動,馬車與她擦肩而過,她突然覺得今日的寡月有心思,不知是怎樣的心思,但是她能從他的眉心讀出他的堅定……
顧九走到隱月閣的時候,似乎聽見對街的客棧還有一旁的茶肆、棋樓、書樓里,似乎是在談論什麼。
因為她聽到靳南衣三個字不免駐足。
不出意料,談論昨夜春香苑詩會的人很多,昨夜三個女子的詩句也被許多人爭相抄錄,當然她與蕭槿的那場對決也被無數人談論。
顧九突然想起現在月初,那本她追著的話本是否這個月該出新的了?
想著她撐著傘朝前頭的一家書樓里走去。
書樓處樓里樓外都聚集著不少書生,關於昨夜她與蕭槿的「對決」,這裡談論的也煞是激烈。
昨夜的詩詞,還有後來的對子都被書樓的掌柜命人寫下來,以畫軸的形式掛在了外頭……
「蕭大人的幾個上聯都是出的極好的。」
「昨夜的詩會,沒有瞧見真是遺憾,不過我站在春香苑外也是聽得清楚了的。」
那些人的閒聊聲被顧九拋之腦後,她選了新到的話本後走到掌柜那處正欲要付錢離開,卻聽得書樓正門口有幾個書生正在談論什麼……
「靳學士不是夫人謝珍所出嗎?怎麼成了庶出的了?」
「你們不知道吧,今兒個出門的時候就聽人談論,靳南衣是庶出的,不是謝珍所出,算是寄名,聽說他生母在江南。」
「什麼?如此一來靳學士莫非是棄了生母侍奉嫡母?這也太……」
「是啊,將自己生母丟在江南,而侍奉嫡母,這也太不厚道了吧!」
「無非是謝家的家世,呵!也難怪看不上蕭大人,原來是有華胥樓主這金主,我看這靳南衣就是一個見利忘義的小人!」
顧九臉色愈來愈陰沉,維護大雍蕭府的人不在少數,靳南衣也自然被一些人「鄙夷」。
她更沒有想到,這麼早寡月擔心的事情就傳了出來。
「公子,這話本您還……」掌柜的見顧九半天沒回過神來忙問道。
顧九怔了下,忙去摸錢袋,放下一吊錢後她拿著書面色複雜的離開了。
——
這一整天寡月都很忙,十一月皇家冬日狩獵要開始了,雖說如今大雍大部分的兵力都在西涼,可是每年皇家的狩獵是少不了的。
冬日祭與狩獵差不多在一個月,此次狩獵和祭祀,給寡月的感覺如此微妙,總覺得不會是這麼尋常而已。
他擔心身在西涼的夜風,許久沒有傳來消息了,若是西涼已平,那大雍的軍隊也要班師返朝了,久不聞音訊,或許是因為還有許多殘餘勢力要處理。
又或者……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想到這裡,寡月本在寫著祭文的手又是一抖,若真如他所想,狩獵和冬日祭更多的是為了給班師回朝的軍隊接風洗塵,那現在遠在祁連的軍隊已經開始整裝了。
大雍撤兵不得向西涼人透露,這軍機知道的人也不會多。
只是,夜風會回朝嗎?那個人會回朝嗎?留守西涼的又會是誰?
因突然而來的諸多困惑,寡月暫時壓下了去靳公府的打算,一忙又是到申時過了才離開翰林院。
——
次日的時候,還真有許多高官因著靳南衣的身世派人去城南靳公府裡頭去打聽。
長安這地方的人,一有什麼事情傳出來,便是鬧得滿城風雨,無聊的人也比比皆是。
鍾翁聽得有一群人上門來問,不禁駭了一大跳。
命小廝們將人打發走,掩上大門,神色匆匆地去松景樓尋靳公。
鍾翁將這事同靳公一說,靳公當即變了神色。
正堂裡頭,靳家幾房都被丫鬟婆子們喚來。
這時候正午將過,謝珍兩姐妹正打算眯午覺,這會兒被婆子們請來心裡自是有些怨言的。
梨木大椅,猩紅的椅墊子,謝珊歪躺著,手裡把弄著杯盞,一雙兒女坐在更下手的位置上,靳素宜與自家的丫鬟聊著新來的丹蔻,將那嫩如白蔥的手撐得老直了,美目眯著欣賞著丹蔻的顏色。
靳素熙靜坐在一旁品著茶,腦海里回味著夫子今日早晨的講解的句子,並把昨天要記背的東西在腦海里過了一遍。
謝珍坐在左側頭椅上,面色安詳,若有所思的樣子,瓊娘站在她身後,有意無意的把玩著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是她昨日將去打的,帶著正歡喜。
這時候靳公從門外走進,由鍾翁扶著。
老人神色凝重,陰沉著臉。
靳素宜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趕緊將那雙白皙玉手掩進了袖子裡。謝珊也察覺到了,坐正了身子。
鍾翁將靳公扶到上座上坐下後,還沒有往旁側走兩步,就聽到兩聲拐杖搗地的聲音。
這一來眾人都驚懼了一下,望向靳公。
「是誰將南衣的事情說出去的?」老人掃視眾人一眼,這時候靳雲濤將將從外頭回來,正巧聽到這麼一句。
靳雲濤將從外頭回來,也自是聽到外面在說些什麼,不由的他慢下步伐。
靳長儒聽到腳步聲,抬眼一望正對向靳雲濤的眼。
「父親。」靳雲濤朝靳公作揖,靳公神情放柔了些,點點頭,示意靳雲濤就坐。
「父親出了何事?」靳雲濤這一句很明顯是試探也是確認,他到底不知道有人都問到府上來了。
靳長儒凝了靳雲濤一眼,指了指鍾翁示意他說。
鍾翁上前道:「二爺,兩位夫人,今晨有幾家的人來問南衣少爺的身世了……」
如此一來,連謝珍的神情都起了變化。
靳素宜聽到靳公那句「是誰將南衣的事情說出去」的時候心中就驚駭了一瞬,如此一來連身子都顫了一下,看來前日春香苑到底是有人聽到了……
她終究是不懂在那種地方說錯話有多大的後果,現在卻頭次懂了,以前她住在汾陽,不知道長安是什麼樣子,也只是小時候隨著母親和大娘來長安去找表姐們的時候來過幾趟。
旁人未注意到靳素宜的神情,離得她最近的兄長靳素熙是注意到了的。
當即就料到這丫頭定是在外頭說漏了嘴,無奈搖頭嘆了一聲。
正巧這時候堂里又傳來靳公一聲呵斥:「我在汾陽的時候就說過,南衣的身世若是有人敢傳出去,那便將靳鄭氏接回來!」
靳公如此一說,在場的人都駭住了,謝珍更是瞪大了眼睛。
「靳公……」謝珍竟是從梨木大座椅上騰地站起,「自稟德十三年春得知靳南衣出汾陽靳公府以來,他靳南衣的身世又有多少人嚴查?他從江南軒城入科舉,他的事情難道沒有人查嗎?靳南衣的身世能被人查出既在情理之中,難道靳公讓那害我孩子的賤人入府,是早有謀劃?!」
「大夫人!」鍾翁驚恐地喚了一聲,連著站在門口的幾個婆子也駭了一跳。
「謝珍,我早前就說過,南衣的名聲比什麼都重要,他如今為翰林三品,身系靳公府一門榮辱,你既然嫁入我靳公府就要聽靳公府的,這裡不是謝府,本公不是沒有給你們提過醒,不是我有心偏袒鄭氏,而是如今的形式已發展到這一步,既然有人上門來問南衣身世,說不定當年鄭氏之事沒幾日就會為眾人所知!」
「就因為那個賤人生的孩子,您就要將那賤人接回來嗎?!我才是靳雲湛的原配嫡妻!靳雲湛他一日沒有休我,我便是他的妻子,我謝珍不同意,誰也甭想讓那靳鄭氏進門!要同意讓靳雲湛親口來跟我說!」
青綠色錦袍褐色襦裙的女子厲聲說道,她氣息不穩,也不曾顧及到形象,一口一個「賤人」,她雙目通紅顯然已是氣急。
靳公的臉色更難看,謝珍無疑是拿捏的很準的,如今整個靳公府打理著的還是她謝珍,她的堂妹謝珊她能不了解成日裡喜歡亂花銀子賭癮甚大,靳公年事已高,靳雲濤又是個懦弱的,靳素熙雖不隨他父母是個有計較的但年事尚小,整個宅子裡頭還是得指望她打理。
況且這麼多年,她謝珍也沒出過什麼差錯。
靳公的面色難看至極,方才那一番話顯然靳公也是氣急而言,若是他真有心接鄭氏回靳公府,那日便同南衣說了。只是想到府中人不把他的命令當一會兒事,所以才說讓鄭氏回府!
若鄭氏不回府,這身世之事又鬧得滿城風雨,他又要如何同南衣說?
而這謝珍竟然說要接鄭氏回府,便讓靳雲湛親口同她說!
這不是明擺著膈應他?他白髮人送黑髮人,一個年邁鰥夫,已是晚年悽慘,這謝珍又提起他心愛長子,不是故意讓他心裡難受?
靳長儒倒吸一口涼氣後又深吐了出去,鬍子都有些吹起。
如此氛圍,靳二爺房裡的都不再說話了,靳素宜臉壓的低低的,倒是靳素熙清秀的臉上一臉平靜。
這時候鍾翁上前一步,朝著謝珍柔聲道:「大夫人,靳公也不是想接納鄭氏回來的……只是您想想如今這種形式,要南衣少爺如何做人?若是傳出他生母在江南寡居,對南衣少爺,對靳公府都不好不是麼?老爺只是一時氣急才那般說的……」
謝珍餘光白了一計鍾翁,她沒想著置那母子於死地了,他們便來得寸進尺了?想要名分?門都沒有!
大不了玉石俱焚,她十四歲嫁到靳公府,得到了什麼?
丈夫死了,她連個孩子都沒有,守著貞潔不得改嫁,便是幫他打理靳公府,春去冬來便是二十年!如此也只能換來一個死後與他同穴,是的,生同寢死同穴,若是鄭氏不入靳公府,二夫人的身份不得眾人承認,與靳雲湛同穴的便也只有她一人……
她一生到最後,也只是為了與他靳雲湛同棺而葬!
她得到了什麼……
便是十四歲,喜帕被挑起的那一眼,害了她一生,他納妾,她忍痛同意了,他死了,而她這個未亡人思念了他十多年……
「不!我絕不會同意鄭氏回來!」謝珍嘶聲一吼,拂袖而去,眼眶儼然已有些發紅。
讓鄭氏回來日日讓她想起死去的孩子嗎?讓她回來斗到死了還和她爭丈夫嗎?
正堂的門框處,眾人只看到謝珍孤傲間卻顯得無比蕭條的身影。
瓊娘瞧了一眼眾人,朝靳公深作一揖後跟了出去。
靳公氣得發抖了鬍子抖了兩下後沒有再抖了,反而目中多了一絲惆悵,他朝著二爺房裡的人一揚手,示意他們退下。
「都退下吧。」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靳雲濤將兒子送到書房去了,因靳素熙下午還有學業。
謝珊一出了松景樓就領著靳素宜往謝珍的香桂園走。
「娘,我不去了。」靳素宜眸光狡黠一閃說道。
「怎麼不去了?你姨生氣了你不去?她不光是你你姨還是這宅子裡頭的大娘……」謝珊拉著靳素宜往香桂園走。
「娘,你說姨都在氣頭上你往上貼個什麼勁兒?我不去了,我還有事情。」靳素宜一個勁兒地想要將自己的手從謝珊手中抽出來。
「哎,我說你,你怎麼……」謝珊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突然出現的瓊娘打斷了。
「夫人、小姐來了就進去吧,大夫人正等著。」瓊娘站在石基處凝著二人說道。
二人訝了一下,謝珊拉著靳素宜走過石基玉闌干,進了香桂閣。
謝珍歪躺在床榻上,只手撐著額,神色很不好看。
謝珊這才放開靳素宜的手,上前去問道:「姐,你還好吧……我說啊,你也彆氣了,鄭氏回不來的,呵呵呵。」
謝珊話音剛落,謝珍閉著的眼猛地睜開,這一睜眼把謝珊嚇了一跳,莫名的謝珊有些害怕。
謝珍卻是同一旁的瓊娘道:「玉瓊,你退下。」
「是。」瓊娘瞧了一眼謝珍後退下。
「吱呀」一聲的關門聲後,謝珍猛地反握住瓊娘的手,沉聲道:「謝珊,是你?」
謝珊駭了一跳,猛地後退一步,道:「姐,你說什麼?」
「你別裝傻!是你將靳南衣的身世傳出去的?你就是怕我得了這一便宜兒子,將來不把你家熙兒當兒子?呵!我的好妹妹,你何苦這樣算計我?將靳南衣那賤人子的身世傳出去了,讓那賤人回來了,你們就是這種心思?何苦來算計你親堂姐!」
謝珍一把將一頭霧水的謝珊推開。
她一步一步的靠近:「謝珊,我只笑你愚蠢,我從不把靳南衣當人,你看不出來?我疼他多還是疼你家熙兒多?你們就這般算計我,不顧姐妹之情了?!好啊!真真是好!我謝珍為謝家操勞一生,得你們這般來算計!」
本是被罵蒙了的謝珊也終於聽懂了謝珍說的,是說靳南衣的身世是她傳出去的?!
「姐!你怎麼可以這般說?我好心好意來看你,你把一通惡氣全撒我頭上?我謝珊再蠢也犯不著將靳公的命令當耳邊風,況且給那靳南衣的娘正名對我有什麼好處?」謝珊說著也紅了眼,「你怎麼可以這麼想我?都說珍姐姐聰明,原是將聰明勁全算計在姐妹頭上了!」
「你……」謝珍氣急指著謝珊咬牙切齒,「不是你說的又是誰說的?這事情別人就算是要查也不好查!就連著謝家那頭都瞞下去了,呵呵,倒是靳府里出了紕漏。」
聽著謝珍與謝珊二人的爭吵,靳素宜的臉色愈來愈慘白,她迫切地想離開這裡,又不想母親和大娘二人爭吵。
這一來大娘心中對她娘肯定起了計較!那日後她與她哥又當怎麼辦?
她還沒有出閣,若是出閣大娘拿的嫁妝少了怎麼辦?若是她哥不受大娘寵了怎麼辦?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卻是想將這個瞞下去,不能讓謝珍發現是她說漏了,再說也不一定是她說漏了被人聽到了,若是表姐說的呢?她那個表姐可不是個簡單的人,就連她都看不出來她那優秀的讓她羨慕嫉妒恨的表姐到底想要什麼。
反正,一切都是因那靳南衣而起,沒有那靳南衣他們一家子都是開開心心的過日子,大娘不會和娘親吵架,她哥也不會成為她們爭執的話題,如此一來靳素宜又對靳南衣生了許多怨懟!
都是靳南衣的錯!
「大娘!我想您誤會了,我娘怎麼可能同外頭說這種話呢?您對我和我哥這麼好,我娘怎能幫著那靳南衣讓他的賤人娘進府呢?」靳素宜絕對是個小小年紀便會見風使舵的人。
一句「對她喝她哥那麼好」將謝珍給穩住了,一句「賤人娘」又讓謝珍心裡頭無比痛快。
這小輩倒是個念好的,不光是個念好的呃,還是個醒事的,想著謝珍心中不由一軟。或許……不是謝珊說的,只是被人查出來了?看著謝珊平時呆笨好賭了些兒,也不像是個不知分寸的。
靳素宜見謝珍神情鬆軟下來,忙上前解開謝珍抓著她娘的手道:「定是叫人給查出來了,這至靳南衣及第以來,他的流言蜚語就沒少過,別人查他也在情理中,倒是爺爺也真是的,擺明了有些幫著靳南衣他娘,明知道別人會查出來,還說什麼傳出去了就讓他賤人娘回府!這不心中就是給他娘留了後路。」
靳素宜越是這麼說,謝珍越是往這方想,越想越是咬牙切齒,她為靳公府操勞得到了什麼?
靳公怎麼能如此不仁不義,她沒為靳家開枝散葉,沒有功勞好歹也有苦勞吧!
「姨啊……」靳素宜嬌聲一喚,這會兒喚得是她常喚的,先前喚「大娘」是因為謝珍在氣頭上,按照這宅子裡的規矩喚的,她狡黠地眸光一閃,離得謝珍更近了些,「姨啊……素宜聽到了一件事兒,覺得還是得同姨說的……」
「嗯?」謝珍給了個反應狐疑地問道。
靳素宜貼的更緊了些兒,她身後的謝珊也湊了上來。
「素宜聽說靳南衣在江南有樁婚事!」
「他有婚事與我何干?」謝珍回了一句。
「姨姨糊塗,你現在才是靳南衣的嫡母!」靳素宜趕緊道。
這一句「嫡母」讓謝珍心頭又是一撞。
「況且他的未婚妻子可是富甲江南的華胥樓主的妹妹!」靳素宜說道,雙目打量著此刻謝珍臉上的表情。
謝珍果然一震,之後又皺起眉頭。
靳素宜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靳南衣的未婚妻子是華胥樓主的妹妹,無疑是告訴她們靳南衣若是真娶了那女子,便是傍上了金主,無疑是有一個強大支撐的,這無疑是大大的威脅到她哥。而謝珍要是有那個心思,她為靳南衣嫡母,自是可以不同意這樁婚事的。
靳素宜想就算她哥靳公之位沒指望,那謝珍不幫忙,也可以找那慕家的敲一大筆嫁妝費用!
靳素宜能想到的,謝珍也自然是想到了的。
見著安靜了許久,謝珊動了動身子,上前一步似乎是想開口再提將才的話題,卻聽謝珍笑道:「珊兒,我將將是急糊塗了,我是無心的,你也別放在心上。」
謝珊聽得謝珍此刻鬆口竟是有些感動,本來就是好姐妹,又有什麼一直要放在心裡膈應著,她一把拉開靳素宜,上前道:「姐啊,我從來都拿你當親姐,你自是比我的親娘對我還好,我在靳家這麼多年也是多虧了你,我家熙兒和素宜你都當成自己的親骨肉對待,我又怎地吃裡扒外拖你後腿?姐我絕對不會亂說話的……」
謝珍點點頭,心頭柔軟了些,淡聲道:「我也累了,你們都退下吧。」
「那好,姐,我便帶素宜退下了。」謝珊說道,眼圈紅著。
——
將入夜的時候,松景樓前又見幾個神色匆匆的小廝。
原來是,大少爺回府了。
鍾翁不在便是幾個小廝來稟的。
將將用了晚飯的靳公在書房裡頭練字,聽得人來稟,就才到靳南衣是為了「身世」一事來的。
擱下筆的靳公,久久不給那兩個小廝答覆,是稱病不見,還是說已經歇下了?
過了許久,靳公才說道:「你們退下就說……本公現在在休息。」
那兩個小廝訝了一下,領命退了出去。
等那小廝一走,靳公還真躺倒榻上休息去了。末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已是酉三刻了。
起榻時候他喚了一聲,進來的是鍾翁,他問了一句:「南衣回去沒有?」
卻聽得鍾翁愁苦著臉道:「南衣少爺已經在祠堂里跪了一個多時辰了……」
靳公無疑是訝了一下,在床榻前坐著,低著頭想了許久,才開始慢手慢腳的穿衣。
等將中衣穿好,他站起來,鍾翁上前給老人家穿上外袍,正考慮著要不要系腰帶。
「我去見他……」靳公嘆了一聲。
鍾翁這才去取腰帶還有宮絛玉佩。
——
寡月一直跪在祠堂里,昨日他便想著要來一趟靳公府的,可是昨日今日都太忙了。
他還是來了,靳公卻在休息,黃昏時候休息的確說不過去,只有一個原因,靳公也知道了外頭的傳聞。
如此一來,他不得不趕緊提議了。
祠堂的燈燭很多,方才已有婆子丫鬟來將這裡都點亮了,他知道他今天一定要見到靳公。
他可以讓鄭氏回府,更可以快些讓九兒成為他的妻子,讓九兒名正言順的站在他的身邊。
方才他奉上的香柱已經燃盡了,一旁站著的一個婆子兩個丫鬟已經開始打起瞌睡。
小易一個人在祠堂前的院子裡頭頗為無聊地把弄著那些花花草草。
正當小易發現這裡遍地黃芪的時候,他瞧著兩個人朝他這裡走來。
小易認出來是靳公和那個老管家。
只是那二人走到那歪脖子老杏樹下就停住了,小易不禁皺了下眉。
看著祠堂裡頭的耀眼燈火,靳公正躊躇著不敢靠近。
鄭氏的事,謝珍那方死咬著不放,更是將他的湛兒都提出來膈應他。
靳家又好不容易出了個三品翰林學士,說出去別人都說他有個號孫子,便是比現在的鄭家和楊家都強了好多倍,這鄭、楊兩家,也好歹是國公府!
如今他汾陽靳氏得以揚眉吐氣都指望這個庶出的孫子了,南衣這邊他也不得不處理好。
「靳公爺,您要是為難,老奴替您再同南衣少爺說說……可是老奴終是認為,南衣少爺也有南衣少爺的苦,您便是不認他娘,也要認了這些年他寒窗苦讀,可是從沒話咱們府上一分銀子,南衣少爺雖大了素熙少爺幾歲,也終究只是個孩子,聽人說三歲那年也差點病死了……當然老奴只是隨便說說……」鍾翁說著低頭退後一步。
靳公自是曉得鍾翁之意,他不能這樣連句話都不回了南衣。
鍾翁的意思是總是要面對的,不妨先去回個話,是好是壞,讓南衣先安心。
末了,老人抬腿朝著祠堂走去,衣擺拂過十月伏地而聲的植被。
祠堂中靜跪在蒲團上的白衣少年聽聞身後的腳步聲,眉間一動,睜開沉鬱的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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