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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明山坐在客廳的沙發里,穿著灰白色的棉襖式樣睡衣,並未起身,只是向范衛國父子點了點頭,說道:「來了,過來坐吧。」
范衛國笑了笑,也沒什麼客氣話,徑直走過去,在邱明山一側的沙發里落座。以前邱明山在范莊幹校勞動的時候,他倆結下了較為深厚的友誼。范衛國不是那種喜歡溜須拍馬的性格,邱明山卻也並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說許多奉承言語。
可謂相交莫逆。
范鴻宇卻不能如此大刺刺的,當下規規矩矩來到邱明山身前,微微鞠躬行禮,恭謹地說道:「邱書記好。」
邱明山望他一眼,嘴角浮起一絲戲謔的笑意,說道:「好。范主任很能幹啊,年紀輕輕就當了車間主任,少年早發啊。」
范鴻宇頓時弄了個大紅臉,隨即再次鞠躬,說道:「謝謝邱書記關心,范鴻宇可當不起。」
這句客氣話是一定要說的。他成為農機廠三車間主任,不過就是近幾天的事情,連范衛國和管麗梅都還不知道,邱明山卻開口就叫出了他的「官銜」,由此可見,邱明山一直都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至於邱明山為什麼要如此地關注他,就不大好拿了。
如果不謙虛地猜測,那就只能是邱明山覺得他人才難得,所以對他特別關注。
身為地委副書記,三把手,卻對宇陽縣一個小小縣屬企業的情形這般了解,可見邱明山在宇陽還有「眼線」。這些基本的官場手段,邱明山絕不會完全不屑一顧。
「當得起的,范主任謙虛了啊。自從你去宇陽農機廠之後,農機廠是大事不斷。輕而易舉就掀翻了方文峰,范主任這手段很了不起啊。」
邱明山很專注地望著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他倆這言語機鋒,范衛國卻聽得有點滿頭霧水。說來慚愧,兒子在農機廠的情況,他竟然一點不清楚。
「鴻宇,你是什麼主任了?」
范衛國忍不住插話問道。
范鴻宇笑了笑,在另一側沙發里坐了下來,和老子正面相對,說道:「爸,邱書記跟我開玩笑的。農機廠三車間的主任,在兩位領導面前,也能算個官職嗎?」
邱明山語帶戲謔,范鴻宇卻也並不一本正經。
范衛國詫道:「你當三車間的主任?你對農機生產一竅不通啊……」
范鴻宇笑著反問道:「爸,你現在是地區工業局的副局長,你對所有工廠的運作模式都很精通嗎?」
邱明山擺了擺手,說道:「老范,你也別瞧不起年輕人。有些道理,你兒子比你明白。搞管理,不一定要精通技術,會管人就是了。實話說,老范啊,在琢磨人這個方面,你還真不如你兒子。」
范衛國笑道:「邱書記,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歡琢磨人……」
邱明山輕輕搖頭,微微嘆了口氣,說道:「老范,既然擔任了領導幹部,不管你喜不喜歡,琢磨人這個事,必不可免。我們現在啊,就是內耗太重,幹部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琢磨人上了。但是,人人都在琢磨,你不去琢磨,你就吃虧。個人得失,倒也罷了,關鍵很多時候,人琢磨不透,工作就耽誤了。這個東西,很無奈但也很現實。」
范衛國父子便頻頻點頭,深以為然。
邱明山望向范鴻宇,說道:「不過,范鴻宇,你琢磨人是不是太精明了點?」
邱明山不稱呼他「范主任」了,可見已經開始了很正式的談話。
范鴻宇便苦笑道:「邱書記,您這話,我該當成是表揚還是批評呢?」
「你說呢?」
邱明山反問道。
「在你們農機廠斗得最厲害的時候,方文峰忽然搞出個作風問題,還被抓了現行。是你安排的吧?你別告訴我,你是適逢其會。」
范鴻宇問道:「邱書記,您怎麼就能肯定,是我安排的?」
邱明山眼裡閃過一抹精光,語氣卻依舊淡淡的,說道:「原因很簡單,你才是最大的受益者。宇陽農機廠,恐怕還從未有過二十歲的車間主任吧?正股級,級別不高,職務不顯,但對於你來說,卻是一個台階。剛剛從地委辦公室下放,轉眼之間,你就升官了。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會不會和我是同樣的想法?」
范鴻宇也不否認,點了點頭,說道:「邱書記,您的分析非常有道理。不過這事,首先是方文峰自己立身不正,才讓人有機可乘。他不犯作風錯誤,別人就算想抓姦都辦不到。」
邱明山定定地望著他,不吭聲。
范鴻宇挺直胸膛,並不退縮亦不躲避。
「充分利用人性的弱點,一擊必中。就事論事,范鴻宇,這的確是好手段。」
稍頃,邱明山緩緩說道。
范鴻宇平靜地說道:「邱書記,您也許還不大了解我的性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做不到。別人想要欺壓我,我必定要反抗。至於勝負,就只能各憑本事。想要我乖乖的被人欺負,不還手,那絕無可能!」
邱明山淡然一笑,說道:「我沒有說你這種性格不好,我也一樣。主席都說過,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哪裡壓迫愈盛,哪裡便反抗愈烈。但是,你要注意,陰謀詭計永遠只能得逞於一時,不能得逞一世。謀求職務是手段,關鍵在於,你得到那個職務之後,要扎紮實實地辦些事情。為升官而升官,那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官僚。於國於民,都沒有半分好處。這種人,我看不上。而且,也一定走不遠。」
范鴻宇臉色便凝重起來,微微欠了欠身子,恭謹地說道:「是,邱書記,我記住了。」
「嗯。」
邱明山點點頭,似乎對范鴻宇的態度和回答都還比較滿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啦,說說你今天晚上的來意吧。」
范鴻宇便望了老爹一眼,范衛國微微頷首。今晚上這個拜見,本就是應范鴻宇的要求進行的,與邱明山的談話,自然也以范鴻宇為主。
「邱書記,雷省長已經調走了,您有什麼打算嗎?」
在來的路上,范鴻宇考慮了很多種方式,計劃著要怎樣和邱明山談這個事情。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開門見山,以他現在的年齡和資歷,和邱明山雲山霧罩地打機鋒,可不見得是個好主意。邱明山固然比較欣賞他,但不代表著范鴻宇自己,可以得意忘形,飛揚跋扈。
一些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其實並非得不到機會,而是得到機會的時候,不知道把握。碰巧做對了一件事件,上級領導剛剛表示了一點欣賞之意,馬上就驕傲起來,自以為了不得,結果自然可想而知。
邱明山反問道:「你認為我應該有什麼打算嗎?」
范鴻宇沉吟著說道:「邱書記,雷省長這一走,省內的幹部調整,馬上就要展開。榮書記肯定有所安排。這個時候,您的去留,可能會引起很多人的關注。至少在咱們彥華地區,應該會有個別主要領導同志想要抓住這個機會。您留在彥華,讓人寢食難安。」
范衛國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
蓋因范鴻宇這話,說得過於直白了,幾乎是直指地委書記梁光華,會要想方設法擠走邱明山。
邱明山不動聲色,淡然問道:「你是想要我去向榮書記表忠心嗎?」
范鴻宇搖了搖頭,說道:「不是。請恕我直言,邱書記,您這個時候去向榮書記表忠心,可不見得是個好主意。明白說吧,前段時間,雷省長還在,所以榮書記需要對你表示某種態度。現在情形完全不一樣了……」
這話里的意思,等於是說邱明山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榮啟高不再需要他了。
邱明山淡淡一笑,說道:「小范,你是很聰明,但這些大人物的心思,卻不是那麼好揣測的。身為省委書記,榮啟高同志心裡,不能只有黨同伐異。他首先是青山省委書記,幹部調整,必須為整個青山省的工作開展服務。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搞一言堂。你明白了嗎?」
范鴻宇有些恍然,他倒是不曾從這個角度考慮問題。如同邱明山所言,榮啟高就算要清理雷雲剛的嫡系幹部,也必須要表現出寬廣的胸懷。如果毫不留情地將雷雲剛系幹部全部拿下,不免在最高層領導眼裡留下心胸狹窄,不能容人的壞印象。
如果是別的雷系幹部,還則罷了,邱明山卻是名聲在外,不但是公認的雷雲剛系得力幹將,而且已經引起了最高層領導的關注。讓邱明山留在現今的位置上,有利於樹立榮啟高胸懷寬廣的形象。同時,也不至於引起那位看重邱明山的超級大人物的反感。更何況邱明山發表在《群眾日報》上的那篇文章,等於是某種宣言,表示了對他榮啟高的擁護之意,榮啟高也需要藉助此事向省內其他幹部宣示:只要向我靠攏,就是「安全」的。
難怪邱明山依舊如此鎮定。
以不變應萬變,有時候也是一種非常得力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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