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諍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鐘了。
但家裡居然沒人,他打開門,走進客廳,在桌子上發現了一張字條。
字條是媽媽留的,她說,今天是弟弟的生日,她們一家三口出去給弟弟過生日了,所以沒有做晚飯。不過桌子上壓了一張面額100的鈔票,足夠他填飽肚子。
媽媽的丈夫是她中學時的同班同學,也是她的初戀男友。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他在另一個城市裡念大學。知道媽媽出事了以後,馬上辦了休學手續,從那邊趕過來,陪了她整整一年。
媽媽最終從傷痛中走了出來,兩個人的感情經過這件事以後變得更好,他們剛畢業就結婚了,今年有個三歲大的孩子,就是弟弟。
小傢伙生的粉雕玉琢,很是可愛。
這一切都很美好,唯一的污點就是路諍,如果沒有他的存在,這一切才是完美。
路諍緩緩吐出一口氣,他們不在,就不用給他們解釋今晚為什麼他會那麼晚才回來,這讓他感覺輕鬆不少。
他走到盥洗室,對著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臉。
被男生們痛打的時候,他刻意護住了頭,這張猥瑣又怯懦的臉上只是稍微有點髒,洗過澡以後應該看不出什麼。
他的傷口主要集中在膝蓋和肘部,上面有很多擦傷,但穿長袖的衣服就能遮蓋住。唯一麻煩的是關節的軟組織挫傷,很疼,會影響到他走路的姿勢。拖到這麼晚才到家,有很大一方面的原因是因為這點。
不過這些都是第二天才需要面對的事情,他感覺有點累了,洗過澡,換了身乾淨的衣服,鑽進被子裡,慢慢閉上眼睛。
黑暗籠罩下來,那些同情、嫌惡、畏懼、怪誕的目光,還有各種竊竊私語都遠去了,世界重新安靜下來。路諍慢慢入睡,這晚,他夢見了自己變成一隻狗,被人剝掉了皮,然後掛在懸樑上。
「路諍,你出來一下。」
說話的是班主任老師,她站在教室的門口,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但語氣非常嚴肅。
她的背後,還站著一個穿制服的人,那是一個警察。
聽到自己的名字,路諍慢慢從位置上站起來,走出教室。
同學們目送路諍走遠,立時傳來各種討論:「這傢伙什麼情況?」「不知道,應該不至於又殺了個人吧?」「這貨進來沒個把禮拜,這就又鬧事了?拜託,這日子還怎麼過,能不能好好玩耍我是說好好學習了?」
班主任瞧了一眼炸開鍋的教室,在黑板上狠狠敲了一下,「安靜!看書!」
教室安靜了一瞬,但從同學們的眼神中能看出來他們的心情並不平靜,等她走後肯定又是群魔亂舞。
但班主任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她的心情也有點亂,當過班主任的都知道,這幫青春期的孩子有多難纏。帶起來簡直是折壽,更何況,這裡面還有一個能捅破天嗯,應該說是捅破過天的刺頭。
她看向路諍,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對付這種小孩,畢竟拋開老師的身份,她只是個普通人,所以只好擺出一張撲克臉。
倒是民警很和藹,笑了笑,對路諍說:「別害怕,就是配合調查一下。」
走到校長辦公室,裡面傳出女人的叫罵聲:「你們學校怎麼什麼東西都收進來!我兒子出了事你們誰負責!」
「這位家長,人家孩子也是可憐人,咱們得給人機會啊。」校長無奈嘆氣:「咱們是公立校,做的是義務教育。」
那是個妝容有點艷的女人,眉筆和口紅都塗得很濃,像是什麼薩滿畫在臉上的圖騰。
她厲聲喝問:「他可憐我兒子就不可憐啦!他手指頭都被掰斷了,昨晚連夜送進醫院!這馬上就要中考了,這可怎麼辦!耽誤了孩子的前途你們學校負不負責!」
女人的丈夫也在旁邊幫腔說:「不是說就不給他機會,但畢竟他殺過人。學校不為孩子的生命安全考慮,我們做家長的,要為自己孩子的生命安全考慮啊!」
警察皺眉道:「兩位家長,監控你們也看過了,是你們家的孩子先去招惹人家的。」
那女人一聽就炸毛了:「你的意思是我兒子活該?」
「警察同志的意思當然不是說周同學活該。」校長連忙打圓場:「但是畢竟周同學有錯在先嘛。」
女人的丈夫十分不樂意,他在旁邊恨恨說道:「我家孩子是有錯!但千錯萬錯,無非就是發生一點口角,至於被掰斷手指嗎?他今天能為一點口角就把同學的手指掰斷,你能保證過兩天,他不會再去殺人啊!」
校長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班主任陪同路諍一起走了進來。
家長、老師,還有警察都一齊看向他,剛才的爭論一下子戛然而止,眼神像是在看一隻怪物。
路諍默默低下頭,避開那些目光。
「是路同學吧,你稍微等一會,沈老師已經給你的家長打電話了,他馬上就到。」校長說。
路諍抬起頭,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但不是他害怕被學校開除,也不是害怕被關進少管所或者監獄。待在那種地方他反而會輕鬆很多,怪物就該被關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籠子裡,慢慢老死。那樣的話,人和怪物都不會彼此害怕。
他害怕的是驚動媽媽。他不想給她惹麻煩,他惹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路諍忽然很懊悔,懊悔自己當時不應該一時衝動去打那個男生,他應該縮在地上,被再踹幾腳,他們總會疲倦的,等疲倦了就會離開。
「對不起。」路諍說。
「哈?」女人好像聽到什麼荒誕的笑話一樣,她做了個誇張的姿勢,表示拒絕這個道歉:「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幹什麼?你道歉我兒子的手指就能恢復原狀了?你道歉被你殺掉的那個人就能原地復活了?你當過家家啊?」
某種恐慌的情緒在路諍心裡醞釀,他心裡一片空白,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的膝蓋發軟。「噗通」一聲,他跪了下來,然後額頭接觸辦公室的大理石地面,發出「啪」的一聲,接著又是連續的幾個「啪」聲。
路諍給了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女人連連磕頭,「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女人被他這種過激的行為弄得愣住了,再場的所有人都是一呆,他們的眼神逐漸從看一隻怪物,變成了看一個瘋子。
「求你,求你別」但路諍的請求還沒有來得及完整說出口,辦公室的門又被人打開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走了進來。
被叫來的家長並不是媽媽,而是媽媽的丈夫。
路諍不知道怎麼去稱呼這個男人。他其實還蠻想叫他「爸爸」的,不過也得人家願意接受才行。
爸爸的目光掃視一圈,正副校長、年級組長、教導主任,最後他看到兩個警察的時候,眼皮忍不住抖了一下,「是什麼情況?」
兩個警察中稍微年長一點的說:「簡單的講,你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打架了,掰斷了他的手指。受傷情況現在還在等醫院的傷情診斷書。不過以我的經驗,最多也就是輕微傷的級別。考慮到孩子的年紀,我們肯定不會做任何行政或者拘留的措施,還是要讓學校、家長,多做思想教育。」
警察頓了一下,補充說:「至於受害者的家長嘛,該賠禮道歉賠禮道歉,該賠償賠償,應該支付的醫藥費、營養費、誤工費,都補給人家。」
爸爸聽完警察的解釋,看上去明顯鬆了一口氣,他走到癱坐在地上的路諍旁邊,把他拽了起來。
但旁邊的女人卻立刻不幹了,叫嚷道:「你們什麼意思!就這麼算了?我兒子就被白打了?」
警察無奈地搖頭說:「刑事上肯定是沒法追究了。但該有的賠償肯定會有。是走調解呢,還是民事庭,你們就自己商量著辦吧。不過到了法院口那邊,大概率也是勸你們走調解的。」
他轉向爸爸,說:「我建議你多賠償人家一點,這種事情不要小器,畢竟人家小孩指骨骨折了,對這個年紀的小孩影響還是不小的。」
「沒問題。」爸爸趕快點頭,轉向那個女人,說:「賠償的事請你放心,還有醫藥費、營養費、請保姆的費用,我們家一定全額報銷,絕不含糊。」
「你什麼意思啊?」女人的眼睛瞪出來:「意思是說我訛你的錢?」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想請你原諒孩子的一時衝動。」
女人又要發作,她旁邊的丈夫趕快攔住她,說:「你的錢,我們是一分都不要!」
爸爸等他繼續往下說。
「我就是想要我家小孩有個安全的學習環境。我請你、求你、懇求你,」男人連續強調了好幾遍:「把這孩子送走,送到別的學校去,行不行?」
爸爸深吸了一口氣:「你這樣是不是太霸道了一點?你家小孩子要學習,我家小孩也要啊。」
男人也深吸一口氣:「你家小孩怎麼樣,我管不著,也不想管。這是你的事情,我只管我家小孩的事。」
「實話說吧,今天來之前呢,我已經跟咱們學校的其他家長通過氣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別的家長也是這個意思,尤其是和他同班的家長。」
他扭頭看向校長,指著路諍,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小孩是一定要送走的!他要不走,那我們走!」
校長摘下眼鏡,揉了揉眼,「你們的心情我理解。咱們中國人一向注重家庭,對孩子看得比什麼都重。但是,你不能把別家的孩子逼死啊。」
「哎呦喂,幫幫忙,誰逼誰啊?」女人說:「說得好像是我家孩子打了人似的!」
「你看這樣行不行,」男人轉向爸爸,「你去找一家私立校送孩子讀書。當然,學費肯定會昂貴很多,這多出來的部分呢,我和別的家長一起均攤。」
這話有點刻薄,但老師和校長都沒說話,因為如果能按這個方案解決,那麼最好不過。其實能把路諍這個定時炸彈送走,他們也很高興。
只有爸爸一臉快要崩潰的表情。
他掃了一眼低著頭的路諍,雙手撐在膝蓋上,微微屈了屈,示意道:「今天的事,是不是我們父子兩個一起給你下跪磕頭,你才肯放我們一馬?」
路諍猛地抬起頭,他想要去拉爸爸的胳膊,卻不敢伸手,怕弄髒他的袖子,「我」
爸爸的目光瞥了過來,眼神很嚴厲,也很複雜,把路諍的話和動作都堵了回去。
校方的人也趕快寬慰:「這位家長,你不要這樣子,好好講,我們一起想辦法溝通,問題總是能夠解決的。」
爸爸正了正色,正要說什麼,那個女人發出一聲尖酸刻薄的嗤笑聲,「父子?你說這種話我都覺得想笑。」
一股熱血沖入路諍的腦海,他本能覺得那個女人接下來要說出什麼不得了的話。他必須立刻行動,堵上她的嘴,就算是為此再次使用暴力,再次犯罪,他也在所不惜。
但已經來不及了,更加尖酸刻薄的話從她的嘴裡不斷吐出來:「你看看清楚,那是你自己的小孩麼?家長群里都傳開了,這個小孩是那個強姦犯的,不是你的。你還一口一個父子,哎呦喂,我都替你害臊!」
「別說了別說了!」女人的丈夫趕快喝止。同為男人,他當然知道這種傷疤當眾被人揭穿是一種怎樣的恥辱。
果然爸爸氣得臉色發青,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不斷在那裡哆嗦。
女人瞧了他一眼,把後面更難聽的話咽了回去。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也很難做,但換做是我,我肯定是把這個小孩送走的。這就是個麻煩,是個雷,你自己放在身邊看得不難受麼?」
爸爸抹了一把臉,沒有說話。
周圍的人也沒再說話。之前他們雖然在討論路諍的問題,但本能地迴避著一個問題,那就是路諍和另外幾個孩子發生口角,進而打起來的原因。監控視頻里拍得很清楚,一開始是七八個中高年級的孩子先去招惹路諍的。
作為成年人,他們或多或少能猜測到真相。
念初中的孩子看似叛逆,但實際上他們說的話、做的事、秉承的觀念,都來源於對父母的模仿。關於路諍的事,他們都是從自己的父母嘴裡得知的,可能有些是好心的關照,叫自己的孩子不要去招惹這種刺頭。但從父母的語氣里,孩子卻能清晰的感知到他們的態度。
那是一個卑賤的人,隨便怎麼去冒犯也不會受到來自社會的指責,因為那個卑賤的人身上背負著原罪,就像是印度神話中的達利特,是梵天創世時殘餘的污穢,是骯髒的不可接觸者。
此刻路諍年紀還小,想不明白這麼複雜的事情。
他只是感覺自己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媽媽,更加對不起奶奶,同時也對不起那個男生,對不起黃鼠狼,對不起自己的狗狗朋友如果當初他沒有生下來就好了,或者從此消失不見,對大家都很好。
強烈的負罪感讓他沒法呼吸,他感到四面八方好像立著無數面透明的牆壁,讓他走投無路。他想要逃跑,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但他邁不開步子,無形的鎖鏈從遙遠的過去伸出來,扣在他的四肢上,把他緊緊束縛在原地。
路諍站起來的身體又緩緩蹲下去,他很想在地上挖開一個洞,然後鑽進去,把自己埋起來。
但這裡沒人在意路諍怎麼想,他們的注意力全放在爸爸身上了。尤其是校方的人,他們不想看到兩個成年男子在校長辦公室里大打出手,一旦傳到網上,必然會影響到學校的聲譽。
「冷靜,請諸位冷靜!」旁邊的民警趕快站出來,攔在他們中間:「這樣,咱們先把結案書籤了。」
說著,他給兩邊的家長和校方都遞了一張紙,上面是一些簡要的案情描述,時間人物地點。
「諸位看沒有問題,就簽個字。」民警說:「剩下的矛盾嘛,和案情本身無關,大家都先冷靜一下,等兩天再解決。行不行?」
對方的家長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他們借著民警給的台階,低頭去看手裡的紙,沒有再說什麼。
現場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
這種沉默讓路諍忽然有種古怪的感覺,這一切都太像是一場噩夢。做噩夢的經驗告訴他,如果走到高的地方,從上面跳下來,失重感會引導他從噩夢中醒過來。
但噩夢的外面有什麼?真實的世界麼?在真實的世界裡,那天他是不是放學回家了,沒有掰斷同學的手指。又或者,在噩夢之外的世界裡,他其實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那些糟糕的東西不會糾纏著他,他根本不需要面對這一切?
路諍轉頭看向窗戶,外面的陽光很好,學校花壇里花開爛漫。
過了很久,校長打量了幾眼兩邊沉默的家長,開口說道:「兩位家長,民警同志說得有道理,咱們確實需要冷靜一下。我也是做父親的,理解各位的心情,也理解各位的訴求。但今天各位的火氣有點大,不如這樣,我們今天先散了,等過兩天,咱們心氣平和下來,再過來一起來看接下來怎麼辦。」
女人不太樂意,想說什麼,但她的丈夫攔住她。
今天他們向校方施加的壓力已經夠了,過猶不及。畢竟自己家孩子還是要返校念書的,太過得罪學校不太合適。
校長見他們沒反對,暗暗鬆了口氣,「沈老師、李老師,你們是兩邊同學的班主任,請你們麻煩點,回去做個家訪,包括做後續點對點的溝通。」
被他點名到的老師都點了點頭。
「至於路同學那裡,」校長往這邊看了一眼:「路同學也受了不小的驚嚇,同學們對他大概也有不小的成見。這幾天就不太適合再待在學校里了,不如先回去休息一段時間,調整一下,等咱們家長這邊商量出結果,再來看怎麼處理。」
爸爸沒有反對,他狼狽地摸了摸脖子,校長的暗示他聽懂了。
他們從校長辦公室里走出來,看到外面一大群看熱鬧的學生,他們縮在牆角,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滿臉的興奮。
「小兔崽子!還不回去!」年級組長大怒。
看熱鬧的學生們一鬨而散。
爸爸把結案書放進公文包里,夾在腋下,走到走廊邊,看向外面。
路諍站在他身後,隔著十幾步,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去哪裡。這時,班主任沈老師走過來,說:「跟我回去把東西收拾一下。」
他們回到1班的教室,在走廊上就聽到裡面的討論聲。此時班級里非常熱鬧,密密麻麻擠了上百號人,除了1班本身的學生,還包括了隔壁2班、3班,甚至樓上的好幾個班,都有學生溜進來,打聽1班有關路猛男的傳聞。
同學們興奮極了,在枯燥的學期里,這種八卦簡直比甜甜的初戀還要解乏,他們大聲討論著,聲音大得像是在菜市場裡的女人吵架。
見班主任回來了,上百人瞬間從後門湧出來,像是一群炸了窩的兔子。
班主任走到講台前,無奈地說:「我今天有事不在,下午的數學課和晚自習換成英語課。路諍,你把東西整理一下,跟我走吧。」
路諍把課桌里的書一股腦地塞進自己的包里,拉上拉鏈。
在離開教室的前一刻,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屬於自己的課桌,心想自己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其實,校長的暗示他也聽懂了。
但回頭去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右側的那張桌子居然是空的。他愣了一下,忽然感覺不太對勁,這裡應該是有一個人的。他冥冥中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個人對他來說應該很重要才對,但他有點記不清了。
「路諍!」班主任催促道。
「哦哦哦。」路諍趕快跟上去,沒有再去想這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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