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科看到自己在人群中穿行。他像是個旁觀者一樣看到自己穿著一件黑色的高領長袍,猶如一個教士一樣穿過一個個陌生人。他的身體是溫熱的,皮膚不時貼住衣物內側冰冷的武器。所有的人都像全息影像一樣模模糊糊,他們穿過他的身體,走向各自的目標。賈科看到自己仿佛是個幽靈一般行走在黑暗中,在有人發現他之前,就消失在他們的視野里。
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了科特的面孔。他看到自己瞄準了一個英俊的男人,他向那個男人走去,卻先拐向了科特。
他看到自己湊近科特的耳朵,用帶著回聲的音色問對方:「……我要的東西呢……」
科特的聲音同樣模糊:「……等你完成……」
賈科於是看到自己走向了那個英俊的男人。他想要讓一個人注意到他,就能夠在瞬間吸引對方的目光。
他走向了那個男人,他在男人的耳邊說:「……我裡面什麼都沒穿……」他看到科特踏進了陰影,他看到自己騎在男人的身上,在一個狹窄的包廂里緩慢地摸出了貼身藏著的手|槍,他看到半勃的男人睜大眼睛倒在地上。
他將男人踢進沙發下面,然後他在陰暗的走廊里見到了科特,科特遞給了他一套全新的身份證明,所有畫面都一閃一爍,他看到那套身份證明上面寫著「盧卡」,是他的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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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科猛地坐了起來。
他全身都是汗,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向洗手間走去,用水抹了一把臉,在暈眩中看向鏡子裡的自己。
他突然覺得鏡子裡的臉無比陌生。
這種感覺就像他剛剛從意識中甦醒過來,他看到無數畫面從他面前閃過,像是疾馳的列車一樣。每個世界裡的他看上去都是另一個人,有著完全一樣的面孔,卻無比陌生。
陌生得可怕。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
那種荒唐感在沉寂了許久之後又涌了上來,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有無數個身份,有無數個形象。現在他卻連過去都回憶不起來。他仿佛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一雙手從他身後抱住了他的腰,賈科制止了自己下意識的回擊。男人的嘴唇貼在他的耳後低聲問:「怎麼了?」
賈科沉默了一會兒。他閉著眼睛回想先前的夢境。
「科特騙了我,」他說,「那一次不是他和我第一次認識。他早在那之前就認識我,而且是他給我分派了任務——『盧卡』這個身份,是他給我的。」
解篌的動作停住了。他保持著那個姿勢冷靜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他問:「你還相信他嗎?」
「我不知道。」賈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解篌。」
「你的過去代表不了任何東西,」解篌說,「你最大的價值是現在的你。」
賈科將雙手撐在洗手池上,再一次從鏡子裡看自己。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和面部輪廓完美的男人。男人純粹而深邃的雙眼盯著鏡子裡的他。
「我很怕,解篌,」賈科說,「我怕這又是一個夢。我已經分不清夢和現實了。」
「我的過去在重複偽裝成不同的人,夢境裡又在體會截然不同的人生,那麼我的現實到底是什麼?」
「哪裡才是現實?」賈科在鏡子裡與男人深深對視。
「就連我的愛人,都是我賦予了感情的人造人。」
解篌看著鏡子裡的賈科,他低沉地說:「你在懷疑我的客觀性?」
賈科沒有回話。他的嘴唇有些蒼白,他說出了長期留存在他心中的最坦白也最傷人的話。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這是不是你的『現實』我不知道,」解篌說,「但我知道這就是我的『現實』。」
賈科用力捂住眼睛,露出了一個極為罕見的有點兒脆弱的笑容。他的皮膚蒼白,鼻尖和眼圈是發紅的。他抹了一把臉說:「抱歉。我在胡說八道了……」
解篌始終摟著他。他定定地看著賈科,他說道:「你知道,在你的意識里,你離開之後那些生活著的人都會發生什麼?」
「什麼?」賈科楞了一下。
「他們是一個個獨立的世界中的人。你離開之後,你所關照的人會作為那些意識的支柱,代替你支撐那些意識。在你我的第三個意識里,那個世界一直持續到我老去,我看著安安長大,看著整個國家和整個體系走上新的軌跡。在我離開的時候我看到那個世界在逐漸崩塌,但是安安看不到。她是一個人,一個擁有獨立意識的人類。她不知道自己是虛構的。」
賈科張了張嘴,他曾經被自己否定的某些東西再度浮現,他幾乎是難以置信地看著解篌。他已經接受了那些人那些事全是他所臆造的景象,而那些事物也全部能夠被分析為數據,但是現在,解篌卻告訴他那些人都獨立生活在他的意象里。
「所以,即使我們現在都在你所臆造的另一個虛構的世界中,你也不能懷疑我愛你。」
賈科突然有點兒腿軟,有一道靈光在他腦海里一瞬間閃過,但是太快了,他幾乎捕捉不到。他握住自己腰間解篌的手,沉聲說:「你讓我想想……」
但是賈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任何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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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新聞媒體上一片平靜。科特沒有抖露任何消息,電子報紙上甚至沒有提到過他的名字。
100和維克多都鬆了一口氣。
「現在,我們要拿這份名單怎麼辦?」莫爾說,「我們可能掌握著整個政府整個聯邦的關鍵,六道和聯邦都想要找到我們,我們遲早要被逮住。」
「而且這首運輸艦也不能再用下去了,」100說,「外形太顯眼了,我們也不可能永遠飛行不停下來補充補給。」
「那就落地。」賈科說,他看上去比兩天前更加沉穩了一些。
「那這份名單呢?」維克多說,「我是說,即使我是聯邦的人,尤利安對聯邦的影響也太大了,我們難道只能看著這個毒瘤而什麼都不做嗎?」
賈科斜眼瞥著那份名單說:「現在我們什麼都不能做。我要再見一次科特。」
「再見一次一個議員?」莫爾說,「你瘋了嗎?」
「他給我提了一個好主意,關於如何解決衛希禮。」賈科開始收拾桌上的裝備。他將兩把槍塞進腰間,再往身上掛了一柄小刀,用外套遮起來,「但是我現在還什麼都沒搞懂,我不想隨便殺死什麼人。」
賈科將裝備都整理好,來到航行面板上觀察他們的航向,半晌後他說:「就在這裡降落吧。」
「這裡?這裡是商貿區而不是議院。」
賈科斜了一眼發話的100,他挑了挑眉毛說道:「我是個殺手——我能從任何地方找到該找到的人。」
賈科和解篌從在一座高樓的臨時停泊區落地了。100的好幾個人和他們同時落地,然而賈科和解篌一眨眼就消失了。莫爾和維克多看到他們所追蹤的信號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了鬧市區,混雜在一片混亂的信號源中。
「你相信他的話嗎?」維克多問莫爾,「他能從任何地方找到任何人?」
莫爾白了他一眼:「他昨晚就開始做調查工作了,今晚有一個叫『盧卡』的商界大亨將在這附近的銀鷹會堂舉行巨型晚宴。好些議員都被邀請了。他一定知道科特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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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特一定不僅僅是聯邦的鷹派成員。」賈科靠在一面大理石牆壁上,看著裡面的宴會大廳。整個宴會觥籌交錯,然而宴會的主角「盧卡」卻一直沒有出現。賈科知道「盧卡」這個身份是科特賦予他的,因此科特一定會在這裡,這場宴會恐怕也是科特搞出來的,但是他不明白科特將會用怎樣一種方式讓「盧卡」現身。
他和解篌像是兩個服務員,站在不遠處的角落裡挨個兒觀察,直到有人筆直向他走來,大聲叫道:「盧卡先生!您竟然在這兒!」
賈科看到對方時臉色忍不住古怪起來,解篌卻連忙背過身去,靠著廊柱仿佛在與他人對話。賈科顧不上詢問解篌究竟是想幹什麼,他向對方伸出了手,試探性地問候:「單先生?」來人正是單珀英的臉。然而單珀英的身邊還跟著一個人,一個看上去像是個老貴族紳士的男人。
單珀英受寵若驚地對賈科伸手,他身旁的老紳士卻哈哈笑了起來。賈科楞了一下,看向那個男人,他拍了拍單珀英說:「盧卡先生,沒反應過來吧?這位『單珀英』先生可以以假亂真了吧?」
賈科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想起先前解篌的舉動,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太不可思議了,從沒見過這麼逼真的人造人。」
對方看了兩眼賈科身邊的解篌,解篌仿佛感覺到什麼,又往後躲了躲。賈科卻一把將他轉過了身來,向他熱情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商業夥伴解篌,今天上午才從南半球飛到這裡……」
解篌連忙上前非常熱情地握住了對方的手,說道:「k先生,久仰久仰。」
這位「k先生」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了一會兒解篌,賈科幾乎感覺到解篌開始不自在了。
這是很少見的,他從沒見過解篌那麼不自在。
半晌,「k先生」說:「您的整容技術真是太到位了,我可從沒見過這麼像人造人的真人——哈哈,開個玩笑。」解篌幾乎出了一身冷汗,賈科也猛地仿佛明白了什麼。解篌和他對這個世界幾乎一樣無知,能讓他一眼認出的人——他的製造者。
「自從單珀英被他的情人吳笙決裂而失足墜樓之後,他的影迷們都十分悲痛,讓我代為製造出了這樣一位替代品大明星。這還是他第一次出門在外,就進入了您的宴會。」
賈科聽得眉頭一跳一跳。單珀英在他的意識里是被吳笙殺死的,吳笙也的確是在現實中導致單珀英死亡的原因。但是當時他的上帝意識為了警告他讓吳笙不合常理地親手開槍射殺了他。
賈科再次盯了一會兒單珀英,發現了對方的和解篌的不同。單珀英在沒有任何任務時只是干站著,仿佛在專注地傾聽。他看上去的確很完美,但是卻缺乏了某種很重要的東西。
「既然我們的主人都到場了,還等什麼呢?」科特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出來,聚光燈一下子打在賈科的身上,賈科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沖眾人揮了揮手,向科特走去。
k先生在賈科和解篌上前的同時在解篌的身後叫到:「解篌先生留步,我想問問有關於您的生意的一些事。我想我們有很大的合作空間。」
解篌站住了,他緩慢地轉過身來,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他已經掃除了先前的一切緊張與不安,完全鎮定下來了。連k先生沒有第一眼就認出他是個人造人,沒有人能一眼看出他是個人造人,除了仿佛無所不知的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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