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過後好幾天,夏夜終於決定回家去面對一切。現在孟達既已入土為安,她不可能一輩子都躲著夏森。逃避不是辦法,事情總要有解決的時候。
一路往家走,因為早晨下過雨,地面還有些潮濕。空氣里蘊含著泥土的氣息和桂花的芳香。太陽從雲層後面鑽出來,在天邊掛上一道彩虹。陽光暖暖地灑到夏夜身上,可她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
再次回到夏家別墅,夏夜望著眼前的這棟房子,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般的錯覺。路還是原來的路,家也還是以前的家,院子裡的丁香樹依舊舒展著茂盛的枝椏向她招手,但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打開門,屋子裡一片靜謐,夏夜往書房踱步過去。透過虛掩的門縫,她看見夏森正背對她一個人坐在朝海的陽台上,低頭翻看著什麼。他的背影看上去,竟是無限寂寥,像一個風燭殘年,卻孑然一身的老人。夏夜第一次發覺,在歲月的磨礪中,父親早已不是當年的父親。他老了,他的背影更是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多歲,好像肩頭的疲倦隨時會將他壓垮,讓原本一臉木然的夏夜忽然覺得鼻子發酸。
夏森從一本破舊的小札里取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的藝術照,她畫著濃濃的眼妝,盤著髮髻,兩邊耳朵上垂著長長的耳墜,美得就像八、九十年代的電影明星。
夏森呆呆地望著手中的照片,都沒有發覺背後有人走了進來。
「爸。」夏夜叫了他一聲。
夏森一驚,倉促地將照片放進小札合上:「夏夜,你回來了?」
「嗯。」夏夜在他對面的凳子上坐下,「回來看看你們,我媽呢?」
「她去學校了。」夏森問她,「我看前段時間新聞上說,嫤嫻吸毒。你不是和她住在一起嗎?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之前我和你媽給你打電話,怎麼你都是關機?你現在還住在嫤嫻那裡嗎?」
夏森的一連串關切問候,讓夏夜身上的冷意不自覺地就淡了。
前幾日,她因為不敢面對夏森,把他和卓玲都號碼都拉黑了,讓他們找不到她。現在想想,突然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自私。
「沒有,我最近都住在星河那裡。」夏夜側頭看向夏森,「爸,有件事情……我想問你。」
「什麼?」
「我想問你……當年尹家的車禍,跟你有沒有關係?」
夏森陡地一顫,手中的小札掉落到地上,飄絮的照片從裡面滑了出來,正好跑到夏夜的腳邊。
夏森俯下身,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夏夜已經先他一步撿起了地上的照片。
「這是……飄絮阿姨年輕時候的照片嗎?」夏夜問。
夏森僵硬地坐起來,手裡握著剛剛從自己腳下撿起的小札,許久,才閉上眼睛,輕點了點頭。
夏夜仔細觀摩著飄絮的模樣:「她長得真美!」怪不得爸爸到現在還對她念念不忘。
「夏夜,你不怪爸爸嗎?」
「怪你什麼?」
「怪我……到現在還保留著飄絮的照片……」
「怎麼會呢?飄絮阿姨是你美好的初戀,你忘不了她也情有可原。」頓了幾秒後,她才說,「只是我不明白……她真的值得你……值得你去……」
夏夜哽咽著說不出口,夏森已經主動出言默認:「你都知道了?」
平靜的語氣,就像是一個知道自己罪大惡極,等待被宣判的犯人。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呵,她原本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想聽到夏森說,孟達是騙她的,他沒有做那些事!可是……
夏夜抬頭望向大海,好讓眼淚掉不下來:「孟叔叔在臨死之前,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孟遠山死了?!什麼時候的事?」
「快兩個星期了。前幾天是他的葬禮。」
夏森低頭沉默著,夏夜也沉默著。
過了好一會兒,夏夜才聲音沙啞,近乎乾裂地開口:「我想知道,這些年來,當你想到那件事情的時候,你心裡會覺得內疚,覺得難過嗎?」
夏森呆了半晌,終於沉重地嘆了口氣,說:「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錯誤的一個決定……可是,當我後悔時,大錯已經鑄成,再也無法挽回。所以,我活該承受這七年來,每日每夜良心的譴責和不安。」同樣是沙啞的聲音,沒有顫抖和結巴,因為,不想讓夏夜察覺。
可是,畢竟血脈相連,她又怎麼會不明白:「所以,你收養了月歌,就是想彌補你對尹家的虧欠?」
夏森神情悲楚,囫圇吞棗地說:「當我趕到車禍現場時,我看到他們都倒在血泊中。他們……都死了!飄絮……飄絮也死了……」
夏夜第一次看見,一直沉穩如山的父親,竟然紅了眼眶。這一刻,她終於明白,這一切一切的悲劇,並不是夏森原本想要看到的。在他間接害死飄絮後,他就已經受到了懲罰。這七年來,他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他所承受的折磨和痛苦也絕非外人所能想像。也在這一刻,夏夜終於釋懷,決定原諒夏森!
她走到夏森面前,蹲下身,握住他發顫的手。
察覺到自己失態,夏森立刻將眼中的情緒收了起來,又變成了夏夜心裡那個鎮定自若,從容不迫的父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飄絮的故事嗎?好……我告訴你。」他將手中的小札遞給夏夜,「這裡面記載的,就是我和飄絮的過去……」
夏夜動作緩慢又極其鄭重地接過手札,在心裡卯足了勁,才有勇氣翻開那發黃的紙頁……
「今天,是一九八六年五月四日,晴。我第一次在部隊的晚會上見到飄絮。仿佛在看見她的第一眼,我就已經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表演完之後,她下台來跟我們敬酒,我居然呆呆傻傻地看著她,都忘了舉起酒杯。惹得戰友們拍案大笑,連連起鬨,我看到飄絮那個時候居然臉紅了。後來天爍告訴我,她是市文工團的舞蹈演員。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她。」
「舞蹈演員?」夏夜一臉訝異,「飄絮阿姨是學跳舞的?」
夏森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夏夜接著翻開下一頁。
「一九八六年五月八日,晴。自從那天在晚會見到飄絮第一眼起,我就好像丟了魂似的,每天時不時地就會想到她。昨天訓練的時候,教官叫我們向右轉,我居然還愣在那裡,結果我被罰圍著操場跑了十圈。可是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想她,發了瘋一樣地想……」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二日,陰。我感覺自己像中了魔障,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每天心裡想的,念的,就只有她一個人。我試過二十四小時瘋狂地練拳,最後甚至暈死過去,可心裡還是放不下她。我該怎麼辦?」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日,晴。今天是周末,我和天爍偷遛出部隊,來到市文工團,終於又再見到了她。我站在舞蹈教室外,透過玻璃,看到她穿著雪白的芭蕾舞裙在那裡跳舞,美得就像仙女一樣!後來文工團的管理員逮到我們,說我們偷看她們姑娘跳舞,要把我們送到警察局去。飄絮看到了我們,我沒想到她竟然記得我,還替我們解圍,說我們是她朋友,專門來找她的。那個兇惡的管理員才肯放我們一馬。」
「一九八六年六月七日,晴。今天真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天。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戀愛了!還是和她!老天爺對我真的不薄,讓我遇上這麼好的女孩。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對她,這輩子都不會放開她的手!」
這一頁的字寫得十分飄逸,不難看出,寫字的人當時心情非常好。
之後的日記就很間斷了,不再是幾天記一次,有的時候甚至隔大半年才寫一點兒。可能是因為陷入熱戀中,抽不出時間,也不再需要以寫日記的方式來宣洩感情了。
夏夜一頁頁地翻下去,帶著複雜的心情去體會父親最刻骨銘心的初戀。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八日,雪。今天外面下雪了,飄絮把我叫出去,我們兩個人裹得像包子一樣站在雪地里。雖然外面天寒地凍,但我卻只覺得溫暖,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她說,她最喜歡看著滿天飛雪的樣子,看見大地都變成一片白色,只有這個時候,世界才是最安寧、最純潔的。」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一日,陰。今天,我在飄絮家,第一次見到了她的母親。那是一個雍容華貴又十分嚴厲的老太太。一開始她對我還算友善,直到吃完飯,她故意把飄絮支開,才對我說,我配不上飄絮,叫我離開她!我跟她說,我會對飄絮好,會一輩子愛她。可她說我什麼都沒有,給不了飄絮幸福。我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沒有錢就應該被人輕視,沒有錢就不配獲得幸福了嗎?我不相信!」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九日,晴。我以為那件事情,老太太只告訴了我,她顧忌著和飄絮的母女關係,並沒有跟她攤牌。可是,自從那天我從飄絮家離開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文工團的人說她請假回家了。我去她家找她,可管家死活不讓我進去。我知道,這一定是老太太搞的鬼!可我是做什麼的?我是個軍人,爬樹翻牆怎麼可能難得倒我?我順著她們家的小洋房爬到二樓,潛進飄絮的臥室。飄絮哭著告訴我,她母親不允許她和我在一起,要我帶她走。我帶著她翻牆逃出家門。我們決定兩天之後離開這裡,我要帶她去一個新的地方,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重新開始!」
「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一日,陰。我們私奔的事,還是被老太太發現了。今天,就在我們臨上船的一刻,老太太帶著人抓到了我們。我和飄絮都跪在地上求她,求她答應讓我們在一起。最後,老太太終於作出讓步,說願意給我兩年時間。如果兩年之後我有本事出人頭地,就把飄絮嫁給我。否則,我就永遠別想再見到她!我答應了,雖然我很捨不得飄絮,但是我想,不就是兩年的時間嗎?兩年之後,我一定會風風光光地回來迎娶她!給她世間女子都仰望的幸福!」
夏夜看到這裡,心內的震驚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原來,外表看似溫文守禮的父親,年輕時也曾經那樣地瘋狂過,追逐過。
她有些理解父親當年為什麼會那樣做了。他對飄絮的愛是熾烈的。就像病毒,只會占有跟蔓延,不會退讓。但也正因為如此,這段感情才顯得愈加珍貴,愈加難得。只是,老天爺總是愛跟人開玩笑,連父親這輩子唯一一件想不擇手段得到的東西,它都不願意給他。不僅如此,還讓他自己親手毀掉了這個夢!不知道父親當年看見飄絮死在他面前的時候,是一種怎樣的悲慟和絕望……
日記越往後看,夏夜的心情就變得越來越沉重。這個時間,似乎已經接近夏森離開,飄絮被迫嫁給尹天明的時候了。夏夜屏著呼吸繼續看下去。
「一九八七年四月十一日,晴。我在這個離飄絮很遠的地方已經待了兩個多月了,我發現離開她越久,我的思念就變得越濃郁。剛剛在外面,看到成片成片的丁香花,又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飄絮跟我說過,她最喜歡丁香花,要我在春天的時候陪她一起看花。現在,青島那邊的花應該已經開了吧,她是不是正一個人獨自賞花?看到那些花的時候,她是不是也一樣會想到我呢?我真的好想好想她!好想好想能馬上飛到她面前,陪她一起看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堅持兩年,我真怕自己會忍不住偷跑回去,再一次帶她私奔!」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日,晴。今天,我收到了飄絮的來信。她告訴我,她懷孕了!此刻我的心情得簡直興奮得難以言喻!我有孩子了!和飄絮的孩子!我要當爸爸了!!!這一刻我也終於明白了自己肩上要扛的責任!為了我的孩子,我不能當逃兵!我一定要混出個模樣來!讓老太太心甘情願地把飄絮嫁給我,讓我的孩子將來以我為傲!」
「孩子?」夏夜驚怔地抬起頭,「你和飄絮阿姨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那他不就是我的……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裡?!」
還沒等到夏森開口,夏夜亟亟地將小札往後翻,可是後面什麼也沒有了,這已經是日記的最後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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