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床弄青梅 第七十九回:摧枯拉朽大廈倒(上)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直隸省忽然被叫作成了河北省,幾百年的北京四九城也改稱了北平市;老帥屈辱離世少帥初登政治舞台,東北易幟歸了南京政府,東北大地上飄起了青天白日旗,中華民國完成了形式上的統一;北洋軍閥割據時代落下帷幕,奉天省亦改稱了遼寧省,奉天城搖身一變成為瀋陽市。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們,只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義長興小有起色的營生再次漸漸萎靡起來,屹立多年的曉南閣茶樓也開始門可羅雀。

    葉裔勛犯起了「地主老財」的通病,時逢世態時局不穩定就想著變賣家產,置換成小金魚埋在自家後院的地底下,以求過了動亂風聲再次發跡起來。

    果然,他帶著葉啟涏回了趟興京老家,把祖上留下的所有房產田地通通賣掉。販賣掉這些土地雖是動了葉家的根基命脈,但因連年烽火,地租續不上來的狀況愈來愈多,葉家也不再像前些年那樣財大氣粗,有那麼多人和力財力在這裡看顧,索性就乾脆利落的放手了結。

    葉裔勛做了這個了結,某種意義上也是徹徹底底的湮沒了葉家祖輩闖關東的見證與印記。遙想葉家祖輩在餓殍遍地橫屍遍野之際,勇闖關外落到這裡紮根生存,那場景似乎就在眼前,似乎就在昨天。

    當然,葉裔勛也沒有真的把得來的金條埋在葉邸後院。他最初是想把金條存在奉天匯華銀行里,因為那是一家信譽很高的私立銀行,可前往那裡才得知他們多針對於重工軍工企業的大客戶;而後他又輾轉去往東三省官銀號,趕巧那天去往的路上汽車車胎爆了,待修好車胎趕到那裡時,那裡已經打烊無人在。

    葉裔勛懷揣大量金條實不想再拿回葉邸里去,幾房眾人都知道此事,偏有誰在這個時候打起歪腦筋他也不好掌控,他就算再不在乎錢財,這懷裡所揣也是葉家最後的積蓄。裔勛已然很自責覺得愧對父輩,葉家老輩們吃苦奮鬥幾輩子才換來的「大樹好乘涼」,卻讓他葉裔勛在幾年裡面虧空的乾乾淨淨。他猶豫再三,徑直連夜去往小公館那邊,把金條藏匿於此,對家人只道已存在銀行裡面。

    而蘇棠檸也幹了一件與葉裔勛相似的事情,這件事還是要從頭訴起。

    已知棠檸和藤岡修秘密交往著,藤岡修雖從不與棠檸提及任何有關藤岡家族、日本人內部的事宜,但敏感的棠檸還是捕捉到了一絲說不出來的氣息,那就是藤岡修總是在小心翼翼的隱瞞著某種秘密的感覺。棠檸猜想,定是那日本人又在奉天城裡動手腳禍害一方水土和百姓,也不知是哪一個「宋啟泠」趁此機大發國難財。藤岡修這麼費盡心機的隱瞞她,也是在盡他所能的保護著他們之間深厚而又脆弱的感情。

    因棠檸明面上還是獨身一人,所以她還得變著法的打發掉那些對她求愛示好的男人們,這其中就有鍥而不捨的黎光耀之父黎員郎。他是少有的在眼下這個光景還堅持去曉南閣散金的貴客。棠檸敞開門做買賣總不好打笑臉人。

    有時客少組不上牌局,黎員郎便會找個隔間請棠檸進來說說話。棠檸雖明確表態不會接受他的情意,只把他當做茶樓貴客待之,但因他是個洋派總是一副紳士風度,倒也不像其他人那樣膈應難纏。黎員郎的原話便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君子愛色亦是如此。」

    棠檸在與黎員郎的接觸之中,又感受到了一種強大的氣場和眼界。她心存的這兩種直覺在胸中橫衝直撞,她找不到任何關聯,兩個看似在一個世界卻南轅北轍的人,在近期內頻頻引發她的審視猜想,那些與愛情無染與生存有關,與她早年跌宕漂泊的感知有關。

    沒多久,棠檸把自己這些年積攢的錢財也置換成金條,趁著黎員郎去往北平公幹,她破天荒的跟了過去,把金條全部存到了北平市的中國銀行裡面。起初,她的想法跟葉裔勛一樣,也想存在東三省官銀號里,然經黎員郎明里暗裡戳戳點點,她便把寶壓去了北平那邊。

    時至今日她也搞不清楚黎員郎到底是怎樣想的?或許他只是單純的想拐她去趟北平遊玩一圈。也因為棠檸跟隨黎員郎去了趟北平,使得藤岡修醋意大發,二人鬧了好一陣子的不愉快。

    葉裔勛還沒來得及把那批金條存到銀行里,金氏這邊卻得了重病,而且這一次是重疾病危,已是病入膏肓。自那次迫害餘姚未遂,她被裔勛整治已大傷元氣,再加上葉家巨變起起伏伏好幾載,把她的精氣神兒折磨到底,她是徹頭徹底的枯萎凋零下來。

    金氏手持佛珠脖,頸上仍戴著那尊小金佛像,躺在炕上時而迷糊時而清醒。經年瑋年長成了十來歲的大孩子,紅年也開蒙上起了學堂,秋溶帶著他們守在金氏的炕邊上,已知金氏離世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啟涏和愛佳里里外外打點著金氏的後事事宜,餘姚也復苦求再四,讓裔勛過金氏那邊去,與她好好說上一通話。

    啟涏再一次抹著眼淚兒來找父親,懇求他去母親那邊走一趟,葉裔勛終於被大家說動,時隔幾年再次踏進金氏的房門。這時候的金氏像是迴光返照,氣色倒是好的很,她靠在被垛子上看見葉裔勛走進來,安然的笑了笑。

    金氏平和道:「我以為臨了臨了你也不願來再見我一面。」

    裔勛冷靜道:「你安心養病,大夫我給你請了最好的。」


    「你跟我客氣了一輩子,夠了!真的夠了!我知道,我這一輩子也沒能夠走進過你的心裡,自打我金敏毓邁進你們葉家大門的那天起,你葉裔勛就從來沒拿正眼瞧過我。」

    「行了,別再回憶那些,你且好好養病才是。」

    「就准我跟你嘮叨嘮叨吧!怕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葉裔勛默不作聲應允下來。

    「最初我是跟宋茹爭鬥,後來便是跟萬筱淸爭鬥,最後又成了跟單餘姚爭鬥!我恨了她們一輩子唯獨不敢恨你!」

    金氏自嘲的笑了笑,「算了!再說這些也無用……我的後事還需跟你交代一番:其一,待我閉眼後請把我送興京娘家,我要進我們娘家的祖墳,若他們不肯收我,拜託你在附近給我安置個墓穴,方向一定朝著我們金家。我想你百年以後也不願跟我合葬,我也不想再束縛在你們葉家;其二,我多年的體己錢早已被啟涏敗壞的精光,也沒什麼能留給他的,他也不是個天資聰慧的孩子,我求你別再像對待啟洺那樣嚴格的對待他,就准他庸庸碌碌的過一生吧;還有,我必須告訴你,葉家當年那場大火是……萬筱淸差人所放,啟洺的死也是萬筱淸在他的藥方上動了手腳,琪紅的事幕後指使也是萬筱淸,左卿卿和杜仁平私奔也是被萬筱淸抓住了把柄,還有那欒鳳傑教唆我們啟涏抽大煙賭錢逛窯子,都是他們二房所為!我就是蠢,真的蠢,竟把單餘姚當做頭號勁敵……」

    裔勛猛然站起來,嚴肅厲道:「金敏毓你指正萬筱淸這麼多條罪狀可有證據?你已到了這般光景還要信口雌黃?」

    金氏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那尊小金佛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單餘姚偷盜金佛像之事怕也是萬筱淸嫁禍給她的。當然我承認,多年前造謠杜仁平跟單餘姚通姦那事是我乾的,也是我僱人充當算命先生散播單餘姚克夫妨兒的論調,武四兒要把她投進枯井也是我指使的,這些事情我都認下,但我沒做過的事情,請你務必調查清楚!不需要還我清白,但我們的啟洺需要一個公道!」

    葉裔勛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萬筱清是什麼貨色,謀財他可以容忍,害命他絕對不能容忍!

    裔勛用力說道:「你放心啟洺的死因我會查清楚,府中的陳年舊賬我也會一一算清楚!」

    金氏得到安慰點點頭,又道:「我還想跟單餘姚說兩句話行嗎?」

    餘姚已在金氏廳內候著,見小丫頭出來請她,她便迅速的跟進屋內,可葉裔勛卻被金氏支走離開內室。

    「夫人。」餘姚最後一次尊重她。

    金氏在裔勛面前沒有掉淚,哪怕說到葉啟洺死的不明不白也沒有掉淚,但單餘姚這一聲「夫人」卻把她弄得掉下眼淚,她太久沒得到過這樣的尊重。

    「三妹妹……我只有一件事情想厚著臉皮拜託給你!」

    「您講。」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三個孫兒,秋溶她一個寡婦拉扯三個孩子太難太難了,我懇求你不要因為我而厭惡他們!」

    「夫人您放心,裔勛不會不管他們的,我也會竭盡全力幫襯的。」

    「你跟老爺……那是你們的緣分。你們,你們要當心萬筱淸,當心二房那些人!」

    金氏情緒過於激動,咳嗽好一陣子才停下來,又隔了一會方才睡了過去。

    這夜,大家都不敢合眼,全都守在金氏這邊,恐她撐不到明日的早晨。待第二日清早金氏卻又甦醒過來,反覆幾次,直到第四日後半夜才閉上眼睛,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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