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無邊的黑暗,最深沉,最濃重的漆黑,馮遇聖掙扎著,撲騰著,就象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些什麼。
但他的身體一直在墜落、墜落,馮遇聖拼命掙扎著,猛然他「啊」的一聲,就是從地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喘氣。
「小兄弟醒了?」一個聲音從旁邊響起,帶著一點徐州的口音。
馮遇聖一驚,下意識的摸索,還好,他的斧頭與砍來的韃子人頭還在,緊緊的抓在左右手中。
就聽旁邊一陣轟笑,有人說道:「日嫩管管,這小子挺機靈。」
聽到家鄉的口音,馮遇聖安心些,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在一座破廟內,看樣子是山神廟,大殿上堆了幾個火塘,裡面炭火熊熊,火塘上架了幾個鐵鍋鐵壺。此時鍋內「咕嚕嚕」的湯汁翻滾,熬著肉湯與飧飯,又鐵壺內燙著酒,溫暖與濃香飄搖。
馮遇聖肚中不由一陣叫喚,看火塘旁圍了一些漢子,個個頂盔披甲,罩著斗篷,坐在馬紮上頗顯精銳。身旁不遠一個中年漢子,頭盔放在邊上,裹著黑色的頭巾,他從鍋里舀了一碗肉湯飧飯遞給馮遇聖,笑道:「這是給你的,小心燙。」
馮遇聖連忙接過,顧不得疑惑與肉湯飧飯的滾燙,就大口喝下去,就覺胃中暖暖的,全身都暖和有力氣起來。
周邊漢子看著他笑,那中年漢子對一人道:「譚哥兒,救來的小兄弟醒了,你去告知夫人。」
一年輕些的漢子應了一聲,起了馬扎,腳步沉重,往廟門外而去。
馮遇聖喝著肉湯,暗暗打量,聽口音看樣子,廟內這些人是哪個地方的哨探官兵,但他們天南地北口音都有,也不好說哪個地方。而且看他們樣子,馮遇聖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除了彪悍精神外,最大區別就是裝備了,太精悍,太周到了。
比如說這些人頭盔都是鐵笠盔,精鐵打制,周邊有著保護脖頸的頓項,外鑲的甲片非常厚實。他們還有全身甲,甲片皆是大塊精良,札甲形制,一直疊壓延伸到大腿中間,也不知怎麼打制出來的。
他們還有護喉甲,一種有弧度的,硬質的大塊甲片,嚴密的保護了咽喉。他們還有前後護心鏡,精鐵臂手,護襠甲,脛甲等,甚至膝與肘上,都有專門的護甲。
他們的軍靴也不一般,鞋底很厚很硬,似還有齒,可以在冰面雪地上很好的行走。
整體盔甲顯得精悍,又乾脆利落,這類強悍裝備馮遇聖從未過見。而且這種打扮不是一人兩人,而是他們全部。馮遇聖想不明白,哪個地方的主將捨得下這個本錢?似乎在營兵中,也沒有這樣盔甲裝備的。
吸引他注意的,還有他們的兵器,除了弓箭,每人腰間皆有手銃皮袋,上面插著一桿手銃,似乎是自生手銃。然後各人還背了一桿銃,三個管的,馮遇聖感覺象翼虎銃。
與手銃一樣,這些翼虎銃皆用火石,他們就不怕打不著火?
他們使用火器,卻不見裝子藥鉛彈的瓶瓶罐罐,只各人身側背了一個牛皮的子藥包,真是奇怪。看各人鞓帶兩側還各有袋,皆裝兩個黑沉沉的東西,那是萬人敵?樣式似乎比尋常見過的小一些。
他們旁牌還不一樣,盾牌中間有個頗大的半球形鐵蓋,顯然是為了防止利箭穿透傷到手,真是周到細緻啊,這是大爺還是兵丁?
馮遇聖甚至注意到各人身旁還放了一種手套,脖間掛了一種口罩,似乎是護臉護手之用。太豪華了,換成他們,最多臉上蒙塊布,手上裹幾塊布了事。
他忽然還想起一事,那中年漢子說告知夫人,這伍中竟有女子出哨?
馮遇聖詫異著,思索著,他喝著肉湯,慶幸自己逃出生天的同時,還暗暗擔憂一事,自己砍來的韃子人頭怕是不保。雖然救命之恩,自己獻上軍功也正常,但是……
正在天人交戰,一群人帶著寒風進入殿內,皆是相同甲冑打扮,個個戴著手套,蒙著口罩,披著灰黑色的斗篷。他們從外間進來,眉眼口罩旁布滿白花花的霜雪,灰黑色的斗篷也被積雪染成白色。
進入殿中後,他們紛紛摘下口罩,掛在脖前,就見為首的是個高挑冷艷的小娘子,矯健如雌豹,一身盔甲皆用精鋼打制,合身利落,著脛甲的翻羊毛軍靴踏在地上,非常有力氣。
她佩著重劍,腰間還別了兩桿手銃,身後背著一桿翼虎銃,身體兩側同樣掛了四個萬人敵,英姿颯爽,目似寒星。
這小娘子身後一個粗壯的女子,右臉有傷疤,除了火銃萬人敵,腰間還別著兩把斧頭,大搖大擺,神情囂張。
余者眾人也是彪悍,看他們進來,殿中人紛紛起身,向那為首女子行禮,口稱夫人。
這女子點頭,眼眸往馮遇聖這邊瞟了一眼,從中年漢子手中接過一木牌,正是馮遇聖的腰牌,看了看道:「馮遇聖,沂州的家丁夜不收,這韃子的人頭是你砍下的?」
馮遇聖聽她聲音若冷泉,悅耳卻好似讓人掉入冰窖,身材很高,比他還高。他不敢怠慢,掙扎爬起,大禮道:「小人馮遇聖,多謝夫人救命之恩,敢問夫人高姓大名?」
那女子道:「我乃邳州練總楊河大人正室妻子,麾下騎兵隊隊副,錢鼓瑟,你不必多禮。」
……
一行人正是出哨的錢三娘、李如婉、萬叔、譚哥兒、八哥、茅哥兒等人,又有原李如婉霍家寨一些人,都是原來追隨錢三娘久了,用順手的存在,相互間配合默契。
又有原劉七郎麾下天雄軍一員,精通蒙語滿語,作為通事翻譯存在。
一行二十人,於初三日出發哨探,進入嶧縣地界,但未遇到韃子哨騎。正商議是否深入西北,往滕縣方向去,昨日下午,在潛伏的山神廟忽聽到東北方向傳來的銃聲,萬人敵爆炸聲。
這銃聲爆炸聲可傳個一二十里,聽聲音似從十幾里外的布袋山傳來,錢三娘就讓李如婉、萬叔帶幾個人過去看看,他們走到一半,在一個山洞旁發現不醒人事的馮遇聖。
看他腰牌,左手緊抓的韃子人頭,萬叔認為這是個明軍的夜不收,就將他救了回來。
回到藏身的山神廟,天已黑暗,馮遇聖也昏迷不醒了一夜,今早才醒過來。
眾人對這獲救的明軍哨探都很重視,對他經歷也很好奇,當下詢問。
馮遇聖詳細說了,說了自己等人的哨探經歷,說了中伏搏戰情況,韃子甲厚,弓箭犀利,丘嗚泰、史舜胤等兄弟全部陣亡,自己也是跳崖搏命,幸好命大福大,也有那個韃子馬甲作為肉墊緩衝的緣故。
眾人都是嘆息,皆道:「丘爺史爺等人好漢子,你也是好漢。」
錢三娘默默聽著,聽萬叔等人反覆詢問,她說道:「那個韃子人頭,你給我看看。」
看馮遇聖下意識抓住人頭辮子,非常著緊的樣子,她說道:「你放心,這是你的軍功,我們不會貪沒你的。」
馮遇聖一個激靈,周邊大漢幾十個,往常官兵中相互搶奪首級的情況也不少,他強笑道:「夫人說笑了,夫人對小人有救命之恩,這首級獻給夫人也尋常。」
錢三娘接過人頭,上下左右的看了看,又遞給旁邊的哨騎,這首級血跡早乾枯,乾巴了不少,眾人傳看著,皆是嘖嘖稱奇,均道:「原來韃子長這樣。」
清兵的樣貌戰法,九爺等人講得多了,親眼目睹卻是第一次,李如婉更是提著金錢鼠尾,搖晃人頭,嘖嘖說道:「看看這根豬尾巴,有趣。」
那原天雄軍的哨探對眾人道:「韃子種類與我漢人不同,眼較小較長,眼尾下斜,上下唇很厚。他們習慣剃辮,發孔粗細、頭皮之色均有區分。他們吃的也與漢人有別,牙齒磨損頗有不同。」
他說道:「以後斬獲首級,上官除了辨別真假韃子,還會扔進水中辯認。臉容朝上才是男子,這是為了防止殺良冒功,有人用女頭冒充男人。」
眾人均覺開了眼,殺個韃子,斬個首級也有這麼多學問。
錢三娘將人頭還給馮遇聖,讓他鬆了口氣,又覺意外,李如婉道:「小子,爺救了你的命,你怎麼報答?」
一漢子道:「李爺,大恩無以回報,就讓這小子以身相許好了。」
李如婉一巴掌拍在他頭上,罵道:「我日嫩管管,無恥登徒子,輕浮,怪不得你快二十五了,仍然娶不到媳婦。」
眾人大笑,馮遇聖被他們情緒感染,也放鬆下來,感覺這伙明軍哨探確實不一樣。
隨後眾人神情凝重下來,萬叔道:「聽馮哥兒說的,韃子在他手上吃了大虧,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那原天雄軍的哨探問馮遇聖,他逃下山後,韃子有沒有追過來,馮遇聖言:他滿山林亂鑽,似乎有聽到馬蹄聲,但沒見到韃子身影,也不知他們會不會追到這裡。
原天雄軍的哨探點頭:「韃子的鼻子比狗還靈,他們中很多打了十幾年仗的老兵獵人,就算有大雪掩蓋痕跡,恐怕最後也會追蹤過來。」
殿內眾人有些緊張,除了少數人,他們大多數沒有與韃子交過手,聽多了韃子的凶名,眼前還有馮遇聖的例子,十八個人,最後只剩他一個逃出生天。倘若追來,怕是一場惡戰。
錢三娘哼了一聲,猛的站起:「他們追來最好,那是自投羅網,就在這裡伏擊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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