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 17

    ,

    堅持每天踢球,從西安回來後便努力堅持著。

    在登上華山時,我有種不可抑制的激情,那曾是我在球場上所擁有的。我很慶幸自己能在煙雨朦朧的山間小道重溫這種熟悉的感覺。於是,我不顧一切地陶醉著,享受著。

    繼續在網絡生存,我在網吧待的時間要比在宿舍多。精神的壓抑似乎是周期性變化的,每到了特定的時段就會有光顧我的情緒。

    走出網吧,胃已經感覺不到飢餓或者溫暖了。風吹過的時候,發覺漫天的雪花竟開始兀自飛舞。回想起去年清晨初遇第一場雪的情景,也是從網吧出來,拖著一夜的疲憊,發現有飄飛的細沙鋪在腳下。那是一種莫名的興奮,沒有一絲困頓,便將這天大的喜訊奔走相告於樓層里每一個習以為常仍窩在睡夢裡的北方人。似乎他們不認為這是上天因為我的到來才刻意給予的恩惠。

    而今,眼前落下的只是去年就看慣了的雪花而已。不會在雪夜偷窺雪花的翻飛,不會再獨自在結冰的湖面滑行了……不會了,很多事不會去做了,很多即使去年仍興味盎然的事現在不會去做了。而今年的冬天我是會穿上毛褲的,我想。

    成長意味著什麼?閱歷的增加又如何?去年的那場雪可以讓我激動得滿地打滾,那為何今年的雪卻讓我無動於衷呢?如果那是因為我對雪的好奇已然磨滅,那還會有多少事情可以任我新鮮揮灑?如果時間的推移帶走的是激情,成長的經歷帶來的是理性,那我又渴望哪個?如果減少的是衝動,留下的是冷靜,那幼時的無畏會否仍令你懷念?成熟的無語又是否令你感到悲哀呢?

    哲學書上說,矛盾是對立統一的,在擁有的同時,你必須得失去一些,這就是代價。我所惋惜的,不是所失去的,而是過早不能再擁有的。譬如以前考試時,明知答案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歸根結底是利益關係」,卻不願如此回答。

    我所接受的懲罰,正是在成長的過程中眼看著我所擁有的一切慢慢地從身上失去,就像一個擁有百萬家產的人每天都在看著自己的錢財流失卻無能為力。他並不是因懶散而坐吃山空,他帶著一種很無奈的無力感,他動彈不得。因為這些錢財不屬於他,這些是他應該償還的。正如我小時候堆積如山的榮譽證書,沒有一本是我通過努力拼搏得來的。我總是依賴著一些與生俱來的東西贏得這些,而我失去的正是這些與生俱來的東西,我無法再用其來得到任何東西了。

    成長必然伴隨著承認,承認許多夢幻的不現實性,像看到漫天飄落的雪花,掉得滿地皆是,任人踐踏,卻無力回天般無助。

    又見雪花,一種熟識,宛如重臨兒時的舊庭深巷,一聲嘆息,一份眷戀,一種無奈。仿佛懷念在院子裡與童年玩伴共享的歡樂,卻因各自的追求,被命運安排分道揚鑣的無奈。

    我想我是生病了,否則不會在白天有頗多感慨。可能是在為山頂的激情償還代價吧,我開始間斷性地在晚上11點準時發燒,然後早上醒來時發現額頭異常冰冷。宿舍里有人建議我去醫院看看。那段時間正有某種傳染病很是犀利,其症狀之一就是發熱。

    有一些人的形象會被你定格在某種事物上。直覺上,醫院的形象就是rose,她說過,她會像一個天使般照料著我的罪惡。

    去醫院之前,我找出所有珍藏在柜子底下的信,全是rose的。一種清爽的感覺撕裂了我的回憶。眼睛莫名其妙地流出一些滾燙的液體灼傷了我的臉頰,可能確實發燒得很厲害吧。

    我突然想念起那座古老的石板橋,在空氣清新陽光明媚的早晨等待rose一起上班,一種焦急的期盼蠢蠢欲動。那是戀愛的感覺。但既然誤會貫穿了我和她的始終,她便必然不知道我此刻的悸動。我看到她和雨森一起從橋下走過。我們對望一眼沒有說話。

    我還看到她穿一條粉色的連衣裙,在筆直的鄉間公路上發力狂奔,周圍的一切鴉雀無聲,只有我們在傷感的氛圍中陶醉得一片空白。以夕陽為背景,一個面容憔悴的男子站在高高的屋頂上,凝望一個粉色的身影精疲力竭。如果我可以把這副圖象畫出來的話,我會把它一直嵌在床頭。不過我確信,我不會把這場景忘記,所以便能一直隨身攜帶。

    她說她的任性叛逃只是一種警戒性的宣言,而我卻認為那是她策劃已久的陰謀。於是我又一次誤會了她。

    誤會的產生在於我們看到的場景不同。

    她站在那個黑黑的屋子外面,使勁把頭探向窗口,想儘量看到裡面有什麼,卻什麼也看不到,只有她的影子在玻璃中顯得恐懼。然後她坐在門口努力吃掉給我帶來的夜宵。

    她坐在我的摩托車上,我和她之間隔了另一個女孩。她看不到我的後背。她看著我和那個女孩消失在小巷的盡頭。於是她說:我們又一次擦肩而過。

    如果誤會得到了解釋,或許能令事情變得圓滿。但如果解釋不足以圓滿其誤會,那便成了誤解。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這樣的一個誤會是不需要解釋的。我和她隔著車窗把手機貼在臉上對視。火車緩緩啟動了,她的眼睛越來越模糊,而哭聲卻越來越清晰。說完「我會等你回來的」,她的手機在空中划過一條美妙的弧線,在即將圓滿的時候跌落在車軌被碾得粉碎。我聽到「咯崩」的聲響,我的臉連同手機在車窗上扭曲得變了形。

    接著,她的信如瀋陽的雪花般安撫著我的平靜,陪我熬過了整個瀋陽的冬天。直到有一天,我收在一個信封,裡面裝了個鏽得發黃的戒指。這個劣質的戒指是我在很早很早以前送給她的,她說過她會一直帶在身邊。

    「我的愛其實早在叛逃之前就已經停止了,一切都只是習慣而已。」這是那封裝戒指的信里唯一的一句話。

    我不得不承認,我再一次誤解了她。想到我和她是在一個充滿誤解的城市裡生活的,便沒有為我對她的誤解感到愧疚。

    謊言在知道真相以前都是美好的,所以我寧願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試圖把這個比以前繡得更厲害的戒指戴在手上,卻發現即使磨破了皮也實在無法讓粗大的關節穿過,只好小心地把它放回原來的信封,同時想念了一下她纖細的手指。

    最後一個信封裝著一個紅色的小包。這個小包以前是裝那個戒指的,後來戒指送給了rose然後又被裝在信封里寄了回來。現在這個紅色的小包里裝著rose長長的頭髮。這些頭髮是每次她走後,我在家地板上收集到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頭髮,如同回憶,只好暫時裝在包里,沒想到一直留到現在。rose自從和我分手後便把長發剪了。隨著「咔嚓咔嚓」的響聲,我想她一定很傷心,但仍決意要把這些埋葬掉。而我卻一直誤解為她只想換個造型回到我身邊。真是愚昧。不知道她現在的頭髮會不會比包里的那些要長。


    把頭髮垂在菸頭上便會很快燃燒起來,一發不可收拾,並發出微細的「嗤嗤」聲。我想起第一次誤解就是在這樣的「嗤嗤」聲中得到解釋的。滿屋的火花燦爛得如同戀愛的激情,她攤開雙手身子不停地在原地打轉,長長的頭髮四散飛舞,像極了一個天使。有時她會撒嬌地在我懷裡說自己是來地獄拯救我這個惡魔的天使,然後我擁著她柔軟的身體輕輕聞著從她秀髮里發出的清香,告訴她天使總會愛上惡魔的,就像不壞的男人女人不愛一樣。

    感冒病菌像是燒著頭髮的氣味一樣,使勁鑽進我的鼻孔,讓我失去嗅覺。我想我該把東西收拾一下,然後去醫院一趟了。

    因為無法確診病情,我被隔離在傳染病醫院的觀察病房。毫無準備,我只穿了條襯衫,一條牛仔褲,一雙拖鞋和幾十塊錢便住了進去,像是被突然關進了監獄。其實醫院是允許你通知親朋來探望,並送錢過來的。可是我卻一時想不起該通知誰,便只好這樣光禿禿走進了病房。

    我很高興這個病房裡暫時只住我一個人。一切都是白色的,讓我想起兩位老總的辦公室,感到有點拘束,儘管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卻仍像是被什麼捆住了似的。沒什麼事好干,便只好僵硬著身體直愣愣盯著天花板發呆。或許睡一覺能好點,我總是毫無規律地進行間斷性睡眠,什麼地方都可以睡,什麼時候都可以醒來。很吝嗇在安靜的時候睡覺,然後不願在白天醒來。我想此刻我應該是平靜的,平靜得可以洞穿眼前的慘白。可我的目光越是鑽進天花板上泛黃的裂縫,就越是覺得自己被一片白茫茫的空白包圍,裹得嚴嚴實實,不知道出路,不知道邊際。陷入空白的恐懼著實要比陷入黑暗的恐懼要恐懼得多。我的腦海迅速被空白占據,如同在夜晚被黑暗吞噬一般。只有一塊記載回憶的區域仍在駐守黑色的陣地。

    空白便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很驚訝這些年的行為居然沒有一點能夠得到認可,一些輕描淡寫的塗抹在空白里蒸發,頃刻間便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只有那塊隆起的黑色頑石沉沉地擺在那裡,比陽光還要刺眼。我向那裡走去,企圖以此昭示我的世界並不完全空白。曾在科普雜誌上看到過,雪茫症的形成並不是因為白雪對陽光的反射給眼球的刺激太大,而是由於在茫茫雪原上,眼球找不到著眼點,從而使其喪失了尋找色彩的能力。我在慶幸仍有那麼一個記憶的硬塊可以成為視線的歸依,不至於讓我在空白的世界裡迷失。

    有人說,人的記憶就是一張白紙,最初留下痕跡的才是純粹的,顯而易見的,然後這張白紙被無情地拖進各種染缸浸泡,拿出來後便已色彩斑斕混雜不堪了。那麼如果一張白紙上不小心滴上一灘墨汁,是否就應該更換掉呢?

    人生如夢,草木一秋,短短的一生將不會再被人想起,所有的一切喜怒哀樂僅在於此生與死之間。生是一種偶然,死才是必然的,那我們又何苦活得那麼疲憊,跟著一群人繞著地球無盡地跑呢?所有的艱辛與輝煌終將化為灰燼,何不輕輕鬆鬆草草收場?但我害怕的是面對失望的面孔。那張面孔在鏡子裡看著我的肉體消沉著,無論骨骼還是肌肉都無法支撐意志的懈怠。它失望地看著這副軀幹不再受其使命支配,像一個沙袋般沉沉地攤在地上。我不能承受的正是靈魂脫離這沉甸甸的沙袋冉冉上升的失望,一種失去了分量的輕盈。

    我得意過,但很快便厭倦了。正如我在一口氣擁抱了眾多異性後而否定了愛情的定義。我經歷了海市蜃樓的輝煌後,隨之的空虛讓我不想再擁有一切。我得到越多不想擁有的成功,我就對自己曾經的失敗越來越介意,對自己的否定也就越來越大。人或許就該在不斷的對自己的否定中成長。

    一直在想生存的意義是什麼。是為了延續後代,發光發熱?可我們還是逃脫不了被毀滅的厄運。所有這個世界的文明和這個世界的歷史都不會被人記起,我們要留住的,可以享受的,只是生與死之間的剎那,哪有苦難的空閒?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人人都有無奈。地球得按著既定的軌道奔跑,它和太陽萬古不變的纏mian不會因為我在被窩裡抽菸而改變。人生如戲,角色既定,我演得比較投入而已。一切到頭來其實都是一場空白。

    開始暈眩,心臟因無法承受空白的恐懼而慌亂地加快跳動,幾乎要從胸膛蹦出。仿佛我在抓著一個氣球升上很高很高的天空。我死死地抓著那跟維繫我和氣球的繩子想往上爬。可是就算爬到了頭又怎麼樣?那個氣球能帶我升上天堂嗎?一直以來,只要我的腦海里有了「高」的幻象,鏡頭就會不由自主地從上跌下,像是在追逐一種誘惑。我很害怕這種墮落下去的恐慌,可是我的身體不聽使喚,總是毫不猶豫往下縱身一躍,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想像。就像現在,只要我往下一看,就會有放開那根繩子的衝動。但我又不能放手,恐懼將我牢牢綁在繩子上,地球在我的眼下越來越小。於是我只能緊閉雙眼任由它帶我飛進無盡的空白中。

    其實黑和白的籠罩一樣不夠純粹,只是那塊黑色的頑石可以在黑暗中被掩飾得天衣無縫。我倒寧願回到原來習慣的黑暗中。

    木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闖進了我的空白。他像是個降落傘,在我的氣球即將觸碰到天堂的邊緣時被我抓住,並把我緩緩帶回現實的地面。

    「餵。」他一進屋就衝著我笑。

    「餵」,似乎這只是情人間的稱呼,而找不到更好的代詞,或名詞。直呼其名顯得見外,過於曖mei又不妥,於是靦腆的情人門,只好這樣「餵」來「餵」去了。

    可當他衝著我說「餵」的時候,我猛地發覺,現實就在我眼前,就像我們是早已熟識的老友。

    他很健談,能夠和每個過往的人迅速攀談起來,接著會傳來很放肆的笑聲。他說他以前做過推銷員,和人輕鬆交談是他的職業病。我突然景仰起推銷員這個神聖的職業。

    喜歡他就是因為他的健談,他讓我感覺輕鬆;不喜歡他也是因為他的健談,他無時無刻不像個女人似的喋喋不休。有時候也很煩他。有一種人就是像蒼蠅一樣一直粘在你身上,不管你在幹什麼看什麼或者吃什麼他總是要靠過來看或者問你點什麼,不讓你有一點點孤單的機會。或許他這樣是排遣孤單的好辦法吧,卻讓我無所適從,他讓我也沒有了孤單的機會。但淺意識里,我很願意和他在一起。我很努力的不停地說話,以此來證明我並不如這裡的床單一樣空白。他讓我想起了哥,也讓我想起diana,我只有和他們單獨相處時才那麼努力說話。

    他說他住院是為了躲避債主追債而好不容易才用冷水把自己澆病的。因此我們笑了好一陣子。在我眼裡,他的生命就像野草一樣頑強,在哪裡都能生存;他的生命又像野草那麼脆弱,隨時可能滅亡。我總覺得自己在哪見過這樣的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第二天他便待不住了,想到外面看看,而且不願支付高額的住院費用,於是便慫恿我一起溜出去。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就像一個好學生決定逃課那麼興奮,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

    第一次我們失敗了,嬉皮笑臉地聽從護士的一頓責罵後便在晚飯後開始第二次嘗試。

    這次我們成功了。翻過圍牆,越過菜地,走在一條小道上。儘管腿上劃了道口子,卻有一種成就感,所以心情還算不錯。

    接著我們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們迷路了。這條小路的兩邊都是菜地,沒有任何岔道,一直延伸到更遠的黑暗中,仿佛沒有盡頭。四周不見任何燈光,連星星都沒有,無邊的黑暗籠罩過來,使我感覺良好。他說:我們還是回去吧。我執意不肯,相信只要堅持走下去是可以有盡頭的。

    他問我:要是碰上打劫的怎麼辦?

    我說:我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還怕啥啊?了不起我們跑,誰能跑得過咱啊?

    他說:也對噢。

    於是我們便一起哼著歌愉快地走著。幸虧他的健談,才使這樣的旅途不顯得特別漫長。然後我們在一條鐵軌上等著跳上了疾駛的火車,來到有燈光的地方。

    我終於知道了我的錯誤在於太執著於曾經擁有的東西。我竭力不想我的擁有失去,卻怎麼也無法留住他們。我如菸草般消耗著生命,然後試圖在煙霧中捉摸自己的失去,就像綻放的菸頭終將慢慢燃盡,而我卻企圖留住它的輝煌。多麼可笑。所以,當一切都失去時,也就沒什麼可再失去了,那麼做任何事都可以不用付出代價。就像此刻我的身上一片空白,那樣就不會有任何顧慮。

    瀋陽冬天的夜晚是寒冷的,但我卻感到輕鬆。我想我會記住在一個漆黑的夜裡,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我身無分文。那個時候,有個野草般的男人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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