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 20

    ,

    我看見了天使的微笑。她在我頭頂打轉,當我抬頭看時,卻倏地一下不見了。我在一個荒涼的城市四處開墾,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下落。她像是總在無限嫵媚地引誘著我去追隨,難道我也可以去天堂?

    rose死後,我幾乎天天都在幻想天堂,那裡有天使會對我微笑。為了一個無辜的笑容,我守侯了整整十年,直到決定再去另一個城市。

    francs走進候機室的時候,我正在看米蘭·昆德拉的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卡列寧生下了兩個麵包圈和一隻蜜蜂,微笑著告別了它的主人。她剪了短髮,但我認得她的容顏。

    去餐廳點了瓶紅酒,然後服務生過去對francs說,那邊有位先生想邀請您過去喝一杯。她抬頭朝這邊看了一下,我舉起酒杯,對著她的微笑狠狠呷了了一口。

    她移民去了法國。她說她嚮往那裡的自由與浪漫。

    「怎麼一個人?」我給她的杯里倒上了紅酒。

    「這些年我唯一學會的就是獨立。」她輕輕舉杯,輕輕蘸了一口,隨意而高貴。

    「這樣很好。但你能放得下千金大小姐的嬌貴嗎?」

    「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

    「有五年了吧。」

    「還記得嗎?我曾對你說過,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報應的。我已經很平靜地接受了上帝給我的報應,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直到下決心剪掉我的長髮。你一定又會惋惜不已,我也很覺得可惜,畢竟那是我二十多年來的最大值。於是我改變了很多。連我自己都驚訝於自己的改變。我可以在夜行的火車上從十點站到兩點,我可以對想調戲我的小流氓大聲呵斥。我變得不再相信愛情。『01年是分手年』,這是這個夏天在溫州得出的結論。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成了快樂抑或寂寞的單身漢,多年的感情抵不過一時的誘惑。這是個悲劇,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追求高薪的工作和豪華的生活,實質上是一步步陷入都市的困惑與浮躁之中。骨子裡我是非常渴望那種與都市隔離的淳樸。」她的話音有些淒涼。

    「他呢?你說他愛了你十一年。算到現在該有十六年了吧。」我有點故意提起這個人。

    「他不是真的虔誠,他來教堂欺騙了上帝。那個禮拜,溫州一直在下雨。在寒冷的冬天,實在不應該下這麼寂寞的雨。」我看到她的眼神有點黯淡。這時有音樂聲傳來,是張艾嘉原版的《愛的代價》,她說她很喜歡這首歌。

    「他是因為你才去教堂的,你是因為他才剪髮的。我這麼理解對嗎?」

    她像是若有所思地泯著酒杯,然後微笑著揚了一下頭髮說:「你沒見過我短髮的樣子吧。好看嗎?」

    「恩,換個髮型換種心情,就像換了個話題一樣。」

    「不覺得我老了?」

    「突然間從頭髮的最大值降到最小值,如同經歷了人生的一場變故,但你的容顏依然煥發光彩。你說過你在三十歲以前不會變老的。」本來我想說「飽經滄桑」這個詞的,卻怎麼都覺得不適合她。

    「我聽著剪刀在頭頂上『咔嚓咔嚓』地響,腦袋上一些長出來的東西被大段大段拋落在地上,變得一文不值,就像過去。」

    「能給人打擊的事,無非是讓人對生活失望,對生活失望才想著改變一下自己,所以才會去剪髮,希望自己的生活和形象都能有所改變。」

    「這是告別過去的最好方法嗎?」

    「也許離開過去的地點會更有效吧。我曾在瀋陽待過好多年。」我想起那些給了我過去的人--哥,francs,rose,diana都已經離開了過去的地點。

    「我在上海住過一段時間。上海的冬天要比想像中的要冷得多,在我感覺是最冷的地方。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我一直暖不起來,從身上到心裡。我想我是真的冷血吧,就是說最保暖的東西也無法使我溫暖。我無法想像你一個人是怎麼生活的,在瀋陽,這個我想像中除了嚴寒一無所有的城市。我發揮了我所有的想像力,還是想像不出。我想以後你會有個很好的結局。你不是壞人,上帝沒有理由對你那麼不公平。」

    「來,為過去乾杯!」我舉起酒杯一飲而下,然後又給自己倒上,「相信神,他是公平的。」這是她以前經常對我說的話,現在得以被我引用不免有點自豪感。

    「是的,他是公平的。他給了我懲罰。」

    「那就是說之前你曾從他那裡得到了恩惠。」

    她抬頭愧疚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如此柔和,然後又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去,仿佛我們是初戀的第一次約會。

    「對不起。」她說著的這三個字是我所最不能接受的承認,好象證明了我在戰鬥中真的敗下陣來似的。

    「你沒必要對我有什麼愧疚,人是自私的,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和愛情的權利。我是能理解你當初的決定,因為從那天后我也在重複著那樣的隨意,隨意地告訴一個女孩,我有另一個女朋友了。」勝利者的同情讓我感到惱怒。

    「我知道是我才讓你變成這樣的。」

    這些年我以為自己是足夠平靜的,但當這個讓我產生變化的因素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像是又回到了過去。於是只好向她承認:「只有你才可以讓我改變。」這個時候我又一次想起了rose。

    「我知道。只有你才會這樣對我。」

    「對,一直。過去,現在,將來。」

    「現在,將來?」她又喝了口紅酒疑惑地盯著我。

    「是的,我仍在希望你可以回到我身邊。」我也喝了口酒,露出我的微笑和虔誠的表情,就像當初那個小男孩正在求愛,就像一個賭徒在奔赴一個期待以久的賭局。

    「怎麼會呢?我真不敢相信。」她把酒杯舉在唇邊,久久不動,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我也很難相信。如同以往的種種重複一樣,一旦有施捨在眼前,我又會開始乞討。」我想起rose信里的一句話:我們轉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原來的路口。

    「其實我並不是不相信,我說過,只有你才會這樣對我。只是,我感到不解而已。」她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卻用毫不意外的口氣和我說話,好象我的表現是種必然。

    「我可以接受你不愛我,但我容忍不了你對我的懷疑,即使是用你的話來表達--叫做『不解』。我曾經問自己,怎麼就從沒想過你會離開我呢?我是愚昧的,每個人都會笨一次。但如果你繼續不解的話,我可以肯定:你是愚昧的!」我的反應有些激動,因為我的激動在她眼裡才是預料之中的。

    「可你說過你是那麼痛恨我,因為我傷害了你,我改變了你的生活。」她的眼睛放出天真的光芒,我記得這雙天真的眼睛是怎麼欺騙過我的。

    「愛與恨是一種矛盾,如果矛盾的一方是由另一方支撐著的話,它往往不會漫長。於是,我很容易忘了恨你。我是想念你的。在你面前。儘管我很努力的克制著自己的躬卑,但當你再出現在我面前時,所有的尊嚴與誓言早已不堪一擊。」

    「給我一個通俗點的解釋吧。」天真的光芒在她眼中愈加綻放。

    「只能這麼解釋,如果我的傷害是命中注定而不可違逆的,如果之前所經歷的一切只是為了我們的再一次相遇,我會用我的一生去期待。」

    「你的大男子主義呢?」


    「以前每次生氣都得不到想要的回報,然後在第二天一如既往地獻媚。你是我用以維持生命的人,所以在沒有你的日子裡,我認為自己的生命無法得到持續。或許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人有很多種,每一種人都有他存在的必要性,至少我這麼為自己開脫。如果我不是一直愛你的話,我肯定能遺禍人間。」我很願意繼續接受她的試探。

    「上帝不會同意的。」她又把頭低了下去,不知是想表示自己的遺憾還是不想我去遺禍別人。

    「我願意乞求上帝,如果他可以讓我的執著有所回報。有一次,diana問我:你知道被自己最相信的人欺騙了是什麼感覺嗎?那時我並沒有很深的體會,而只有做為那個最被信任的人的愧疚。後來我終於知道了,神的代價是讓我失去了對他的信任,但我寧願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可你曾在我面前那麼惡毒地詛咒過他。」

    「我和神的反目正如我與父母的隔閡。淺意識里,我仍希望他能找回這個離開世界的孩子。我開始理解撒旦和所有所謂的壞人了,如果世界那麼完美,又有誰會甘願去遭人唾棄呢?又有誰願意放棄自己的信仰呢?人活在世上不可以沒有自己的信仰,失去信仰的人無異於死亡。我以為我的一生都不會再找回信仰了,直到此刻你坐在我面前,我才發現我所賴以寄託信仰的神所創造的你又給我帶來了信仰。當我說了一些我些我很難接受的話,當我打破了我習慣的寧靜時,我相信我的信仰已經回來了。我不想再失去我的信仰。」我很滿意自己的講演,又喝了一大口酒,smoke曾對我說過,男人需要酒精的麻醉,這樣就不需要為自己的行為或語言負什麼責任了。這些年我經常會去設想與francs重逢的場面,今天,這些設想終於派上了用場。

    「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完美的。」

    「婚姻不等於愛情,婚姻也並不依賴於愛情。認為婚姻需要愛情才能維持的人是幼稚的,我們都清楚這一點。你知道我並不善於說一些可以哄女人的山盟海誓,否則當初你就不會離開。我想說的是,當有一天,你心灰意冷又不得不作出個選擇的時候,就回到我身邊吧,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傷,如果滄海還沒有變成桑田的話。這是一個理智的做法。有句話說:女人該找個愛她的男人,男人會找他愛的女人。這樣,我們使這定理成立。所以,請不要讓我遺棄這個世界,包括你在內,因為我或許是你一個較好的歸宿。」

    「可你還是那麼消極,從見面到現在你甚至連表情都懶得動一下。」

    「這是我的習慣。有兩個非常強烈的念頭一直盤踞在我的心裡--自殺和出家,儘管我知道現在的我決不會這麼做,但這是我的歸宿,我有那樣的預感。」

    「是我讓你有這樣的想法嗎?太可怕了。」和記憶中若干年前的表情一樣,她無辜地問。

    「因為,我的愛已死了。愛死了是很讓人惋惜的一件事,我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的麻木感到悲哀。一顆麻木的心如同長了老繭的死皮,感覺不到痛楚,也不會有溫暖的感覺,就像一塊沒有了神經的肌膚,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或許,它還有唯一的用處,就是和身上的污垢一起保護著我們的身體。」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努力讓自己有所表情。

    「我對自己說過,只要你願意,我會用任何方式補償對你的傷害。」

    「有時我真希望我的愛還活著,讓我可以把它分一點給愛我的人。我也終於站在了你的立場上,聽著一個人的苦苦哀求,再接受另一個人的獻媚,然後可以很坦然地同時對她們說:我的愛已死了。真的,那時我會很想把愛分給她一些。一個女人曾對我說:為什麼你不能讓我擁有一點,為什麼我的愛那麼苦。我說: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過公平,因為神忙不過來。但世界真的會有報應,這點我絕對相信,每個人都得為自己所做過的付出代價,你是這樣,我也一樣。我在一下子對世界失去想像以後,便開始讓世界為辜負我付出代價。」我在繼續發表自己的演說,有一種得意的感覺。

    「如果我給了你足夠的愛,你就不會這樣壞了。你的本質其實很好,你比我更具同情心。」

    我看到飛機在侯機室的窗外升起,降落,來了又走,像francs所給的希望。

    「我對愛情早已經絕望了,對女人也沒有多少興趣。」

    「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是我傷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她還是那樣無辜的眼神,像所有虔誠的基督徒的眼神,像窗外的天空那樣清澈。這是個遠行的好天氣。

    「這是命運。很多人成家,或者傳宗接代只是為了給父母一個交代,如果我現在結婚的話,也只是同樣的目的。可我現在的身體很差,所以我沒打算活太久,所以我不會結婚。」

    「那你還讓我回到你身邊?那你還怎麼娶我?」她突然變得很詫異,像聽到了一個和她的觀念背道而馳的事實。

    「可你並沒有答應啊!」

    「可我剛想答應的。」她依然把自己的身價抬得很高。

    「那,或許我會改變主意的。」我停頓了一下,繼續喝酒。

    她的回答並沒有說出口我就已經把她擁到了自己懷裡。很直接的一吻,她稍微反抗了一下,就順從地迎合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看到自己手臂上被菸頭燙過的痕跡,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那個黑黑的屋子裡接吻時留下的,為了永遠不要忘記這種感覺。我知道,她給不了承諾,就算給了,也不會遵從。

    她的唇很軟,是我所有吻過的女孩當中感覺最好的。我在比較了她和其他女孩的唇後所得出這樣的結論。總是要有比較的,否則我不會明白為什麼自己最奢望她的吻。

    「你還愛我嗎?」這樣的問題在以往和她的相處中,總是被不停地問起。以前的愛情似乎都是因這種傻傻的問題而變得甜蜜。

    「當然愛你了。」

    「我知道,只有你是一直愛我的,只有你才會真正地對我好。」

    「因為我難於適應,又不喜歡改變。」

    rose曾對我說過,一個人的心就是一個杯子,而愛情就是杯子裡的酒。一個杯子的容量是有限的,倒進一點就倒不出來了,於是剩下的空間便越來越少了。她說我永遠給不了她一個百分百。也許她說的對,當杯子裝滿時,就再也倒不下別人的愛情了。我看到francs賒來一個酒杯在我的懷裡醉倒。女人只有在醉的時候最嫵媚,她微微閉起天真的雙眼,臉色紅潤。喝光杯中的酒,我開始巴望盛酒的杯。

    我沒有把杯子的故事講給她聽,我怕我不能夠在她的杯子裡倒進可以讓她醉倒的酒。

    她靠在我的懷裡輕聲啜泣。五年前我因為一封沒有「分手」二字的信敗給了一個素未平生的男人的十一的愛上。她的哭聲有些淒婉,那個能愛她十一年的男人並沒有繼續他們兩年的愛情。我抱著她的頭輕輕撫mo,眼光停留在窗外,滿目慈祥,像是在拍打熟睡的孩子。同時感到憂慮,生怕這個孩子醒來了會把我厭惡地推開,畢竟這個杯子不屬於我。那杯子裡的酒我很想喝,卻又不能喝,喝了會醉,喝完了就得歸還那個杯子。我看到玻璃的倒影上,一個面容憔悴的男子在豪華候機室里舉著一個透明的杯子,自斟自飲。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會哭出來,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不能為那個男人哭。只有你才給我永遠的依靠。」聽那意思,我像是個臨時的碼頭,所有的港口都關閉時,她才會在這裡停泊。

    「放心吧,我會永遠對你好的。」我習慣了她的說法,沒有點明杯子是賒來的,只是給她希望。

    「我不會再相信別人的愛情了。我會在法國等你的,只有在那裡我們才可以有個新的開始。你會來找我嗎?」

    「我會的。一定。」

    「你不會怕我再愛上別人嗎?我們分離得那麼遙遠。」

    「我只希望你最終的歸宿在我身邊。因為,現在我們無法承諾永遠,與其讓你受了很大苦再無奈地離開,不如在我的默許下讓你過得輕鬆點。這是我在萬里之外所能給的唯一的愛了。」

    「你要改變自己的形象,你要做得很出色。這樣,我家裡人才不會反對,這樣我們才是相配的。」和若干年前的要求一樣,我必須要很有出息才可以和她相配。

    「我們只有一起離開了原來的環境,那個傷心的溫州,逃到更遠的地方去,才可以重新開始。」

    廣播裡一遍又一遍地用不同語言催促遠行的人們儘快離別。「你長大了,我相信。其實你從來都比我年長,從你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這樣,以後也還是這樣。既然如此,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會照顧自己,我不必太替你擔心。」臨行時,我在她額頭輕輕親了一下,目送她拖著碩大的旅行箱走進通道。她在拐角處對著我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我獨自坐在餐廳繼續把玩手中的杯子。看著對面的鐘一步步走向終點,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就像瀕死的人,在說完遺言後仍沒有咽氣那樣尷尬。很大口地咽杯里剩餘的紅酒,在滑過喉嚨時發出寂寞的「咕嚕」聲,迴蕩在空曠的玻璃房內。

    我想起diana說可給她的希望事實上是對她更大的傷害。如果說給對方希望是給對方更大的傷害,那麼我們像是兩個絕世的高手在過招,不停地給對手的行李中裝入希望,接著擁抱著告別,飛往不同的世界。

    真正的高手自己是不會懷有希望的,他們可以自由地給予希望,再從容地收回。我想是並不是個高手。

    走的時候我向服務員要了一個杯子,把剩下的紅酒打包帶上了飛機。想起我剛離開溫州的時候,坐在擁擠的硬座車廂,總把喝剩的半罐啤酒毫不吝嗇地扔掉。

    我把杯子塞進馬桶,想將它從幾萬公尺的高度衝下去,那樣想必可以碎得徹底,或者,順利的話,它可以砸中天堂。

    透過窗戶的有機玻璃,我看到大塊大塊棉花糖一樣的雲朵將我緊緊纏繞。雲層的那邊--可能很遠,輝煌而寂寞的天堂,有天使對著我微笑。我衝著天堂的方向開始虔誠地祈禱。終於明白了神的作用--在人無助時寄託希望。我記得曾從天堂的邊緣縱情一躍,跌落到了人間,並對自己說,永遠不要再回來,即使墮落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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