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整,拉斯科利尼科夫走進x分局偵查科,要求向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通報,他來了;可是好久還沒接見他,這時他甚至感到奇怪了:至少過了十分鐘,才叫他進去。他估計,似乎應該立刻向他提出一連串問題。然而他站在接待室里,一些人從他身邊過來過去,看樣子,都完全不理會他。後面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裡,坐著幾個司書,正在書寫,顯然,他們當中甚至誰也不知道,誰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個什麼人?他用不安和懷疑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周圍的一切,暗暗觀察,他身旁有沒有衛兵,有沒有監視他的神秘的目光,以防他會逃跑?可是根本就沒有任何這一類的跡象:他只看見一些小職員,一些為什么小事操心的人的臉,隨後還看見一些別的人,他們誰也不理會他:他愛上哪裡去就上哪裡去好了,沒人管他。他越來越堅定地想:如果昨天這個神秘的人,這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幽靈當真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到了,——那麼難道會讓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現在這樣站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等著嗎?難道會在這裡一直等到十一點鐘,等著他自己來這裡嗎?可見,要麼是那個人還沒來告發,要麼就是……只不過是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他怎麼能看見呢?),所以,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昨天所發生的一切,又是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態的想像力誇大了的主觀幻想。甚至還在昨天,在他感到最強烈的不安,陷於悲觀絕望之中的時候,這個猜測就已經在他心中漸漸確定下來了。現在他把這一切又細細考慮了一番,準備投入新的戰鬥,卻突然感到,他在發抖,——一想到他竟會在可恨的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面前嚇得發抖,他甚至勃然大怒。對他來說,最可怕的就是又要見到這個人: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害怕自己的憎恨情緒會暴露自己。他的憤怒如此強烈,竟使他立刻不再發抖了;他打算進去的時候裝出一副冷靜和大膽的樣子,決心儘可能保持沉默,細心觀察,留心傾聽,至少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克服自己那種病態的容易激動的性格。這時有人來叫他去見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
原來這時候只有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一個人待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他的辦公室不大,也不算小;裡面,一張漆布面的長沙發前擺著一張大寫字檯,還有一張辦公桌,角落裡擺著一個公文櫥,還有幾把椅子——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磨光的黃色木料製作的。後邊那面牆的角落裡,或者不如說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鎖著的門:可見那裡,隔板後面,大概還有幾個房間。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進來,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立刻把他進去時走的那道門掩上,於是屋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了。看來,他是裝出最愉快、最親切的神情來迎接自己的客人,不過,已經過了幾分鐘以後,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據某些跡象發覺,他心裡好像有點兒慌亂,——仿佛他突然給搞糊塗了,或者是被人發現了什麼隱藏得很深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上我們這地方來了……」波爾菲里說,雙手都向他伸了過來。「好,請坐,老兄!也許您不喜歡管您叫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不喜歡這樣1?請不要把這看作親昵……請這邊坐,坐在沙發上。」
1法文,「親昵」之意。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我們這地方」,為過於親昵而請求原諒,法語詞彙「」,等等,等等,——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徵的表現。
「然而,他把兩隻手都向我伸了過來,卻一隻也沒和我握手,及時縮回去了,」這想法疑問地在他腦子裡忽然一閃。兩人互相注視著對方,但是他們的目光一碰到,立刻就像閃電一般移開了。
「我給您送來了申請書……關於表的……這就是。這樣寫行嗎,還是得重寫呢?」
「什麼?申請書?對,對……您別擔心,就是這樣寫,」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說,好像急於要到哪裡去似的,已經說完了這些話,這才接過申請書去,看了一遍。「對,就這樣寫。不需要再寫什麼了,」他又很快地重說了一遍,隨手把申請書放到桌子上。後來過了一分鐘,已經在談別的了,他又從桌子上拿起申請書,把它放到自己的辦公桌上。
「昨天您好像說過,想要問問我……正式地……問問我認識這個……被害的老太婆的情況?」拉斯科利尼科夫又開始說,「唉,我為什麼要加上個好像呢?」這想法像閃電般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可我為什麼為了加上個好像就這樣擔心呢?」立刻又有另一個想法猶如閃電般在他腦子裡忽地一閃。
他突然感覺到,剛一與波爾菲里接觸,剛剛說了一兩句話,剛剛交換了一兩次目光,他的神經過敏就已經發展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而這是非常危險的:神經緊張起來,不安增強了。「糟糕!糟透了!……我又說漏了嘴。」
「對——對——對!請別擔心!時間來得及,來得及的,」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含糊不清地說,同時在桌旁踱來踱去,不過似乎毫無目的,好像一會兒匆匆走到窗前,一會兒走到辦公桌那裡,一會兒又回到桌子這裡,一會兒避開拉斯科利尼科夫懷疑的目光,一會兒又突然站住,目不轉睛地直盯著他。這時他那又胖又圓的矮小身軀讓人覺得非常奇怪,好像一個小球,一會兒滾到這邊,一會兒滾到那邊,撞到牆上或角落裡,立刻就反彈回來。
「我們來得及的,來得及的!……您抽菸嗎?有煙嗎?給,來一支香菸吧……」他說著遞給客人一支香菸。「您要知道,我在這兒接待您,可我的住房就在這裡,隔板後面……公家的房子,不過目前我住在自己租來的房子裡,暫時住住。這兒需要修繕一下。現有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公家的房子,這玩意兒太好了,——不是嗎?您認為呢?」
「是啊,是好得很,」拉斯科利尼科夫幾乎是嘲笑地望著他回答。
「好得很,好得很……」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反覆說,似乎突然考慮起與此毫不相干的問題來了,「對!好得很!」最後他幾乎高聲叫喊起來,突然抬起眼來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他多次愚蠢地重複說,公家的房子好得很,就其庸俗性來說,與現在他注視自己客人的嚴肅、深思和神秘的目光實在是太矛盾了。
但這更加激怒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已經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了,忍不住要含譏帶諷,相當不謹慎地向波爾菲里提出挑戰。
「您知道嗎,」他突然問,幾乎無禮地看著波爾菲里,仿佛從自己的無禮中感覺到樂趣,「好像司法界有這麼個慣例,有這麼個司法界通用的手法——對所有偵查員都適用的手法,首先從老遠開始,從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談起,或者甚至也可能從嚴肅的問題開始,不過是毫不相干的其他問題,這樣可以,也可以說是鼓勵,或者不如說是分散受審的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痹大意,然後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冷不防向他提出最具有決定意義的關鍵性問題,一舉擊中要害,就像一下子擊中天靈蓋一樣;是這樣嗎?似乎到目前,所有規章和指南上還都神聖地提到這一點,是吧?」
「是這樣,是這樣……怎麼,您認為,我跟您談公家的房子就是……啊?」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說過了這句話,眯縫起眼來,眨了眨眼;臉上掠過某種快樂和狡猾的神情,額上的皺紋舒展開了,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臉拉長了,他突然神經質地、持續不停地哈哈大笑起來,全身抖動著,搖晃著,直瞅著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後者本來也在笑,不過笑得有點兒做作;可是波爾菲里看到他也在笑,於是高聲狂笑起來,笑得幾乎漲紅了臉,這時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厭惡情緒突然越過了小心謹慎所允許的界線:他不再笑了,皺起眉頭,在波爾菲里好像故意不停地許久大笑不止的這段時間裡,一直目不轉睛地久久注視著他。不過,顯然雙方都不小心,所以,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似乎毫不客氣地嘲笑這個憎恨他這樣大笑的客人,而且對這一情況幾乎絲毫也不感到驚慌失措。對拉斯科利尼科夫來說,這一點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他明白,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剛才根本就沒發窘,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科利尼科夫,大概落入了圈套;這兒顯然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有什麼目的;也許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立刻,馬上就會見分曉,馬上就會落到他頭上來了……
他立刻直截了當地談到正題上來,站起身,拿起制帽。
「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他堅決地開口說,不過語氣相當氣憤,「您昨天表示,希望我來這裡接受審問。(他特別強調審問這個詞。)我來了,如果您要問,那麼就請問吧,不然的話,請允許我告退。我沒空,我有事……我得去參加那個被馬踩死的官員的葬禮,那個人……您也知道的……」他補上一句,可是立刻又為補上這句話生起氣來,隨後又立刻更加惱怒了,「這一切讓我感到厭煩了,您聽到嗎,早就厭煩了……我生病,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總之,」他幾乎高聲叫嚷起來,覺得談到生病,更加不合時宜,「總而言之:請您要麼審問我,要麼馬上讓我走……如果審問,一定要合乎手續!不然我是不答應的;因此暫時告辭了,因為現在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什麼事情好做了。」
「上帝啊!您這是怎麼了!問您什麼呢,」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突然抑揚頓挫地說,語氣和神情立刻都改變了,笑聲也戛然而止,「您請放心好了,」他忙碌起來,又一會兒匆匆地走來走去,一會兒突然請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時間來得及,來得及的,這一切只不過是些小事!我,恰恰相反,您終於到我們這兒來了,我感到那麼高興……我是把您作為客人來接待的。而這該死的笑,您,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就請您原諒我吧。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吧?好像,您的父名是這樣吧?……我是個神經質的人,您那些非常機智的俏皮話逗樂了我;有時,真的,我會笑得像橡皮一樣抖個不停,就這樣笑上半個鐘頭……是個愛笑的人。就我的體質來說,我甚至害怕會癱瘓。噯,您請坐啊,您怎麼了?……請坐,老兄,要不,我會認為您生氣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語,聽著,觀察著,一直還在惱怒地皺著眉頭。不過他還是坐下了,然而沒有放下帽子。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我要告訴您一件事,關於我自己的,可以這樣說吧,給我自己作個鑑定,」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接著說下去,繼續在屋裡匆匆走來走去,好像仍然避免與自己客人的目光接觸。「我,您要知道,是個單身漢,既不屬於上流社會,又沒有名望。品質極壞,有些改不了的習慣,可是已經變聰明了,而且……而且……您注意到了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們這兒,也就是說,在我們俄羅斯,尤其是在我們彼得堡各界,如果有兩個聰明人,彼此還不太熟悉,不過,可以這麼說吧,互相尊敬,喏,就像現在我和您這樣,這樣的兩個聰明人到了一起,就會整整半個小時怎麼也找不到交談的話題,——一個對著一個,很不自然,十分冷淡,坐在一起,互相都感到尷尬。要交談,大家都有話題,譬如說,女士們……譬如說,上流社會那些風度翩翩的人士,他們總有話可談,c』1,可是像我們這些中等的人,卻容易發窘,不善於交談……也就是說,都是些善於思考的人。老兄,這是由於什麼原因呢?是不是因為沒有共同利益,還是因為我們都很正直,不願意互相欺騙呢,這我就不知道了。啊?您認為呢?啊,請您把帽子放下吧,好像馬上就要走的樣子,叫人看著真怪不好意思的……我嗎,恰恰相反,我是這麼高興……」
1法文,「這是必然的;就跟上了發條一樣,自然而然地」之意。
拉斯科利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仍然默默不語,神情嚴肅,皺著眉頭,在聽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說這些空空洞洞、不相連貫的廢話。「怎麼,他真的是想用他這些愚蠢的廢話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嗎?」
「我不請您喝咖啡,這兒不是地方;不過為什麼不跟朋友在一起坐上分鐘呢,解解悶嘛,」波爾菲里滔滔不絕地說,「您要知道,所有這些公務……老兄,我一直這樣走來走去,您可別見怪;請原諒,老兄,我很擔心會得罪您,可對我來說,散步簡直是必不可少的。我一直坐著,能夠這樣來來回回走上四、分鐘,真是太高興了……我有痔瘡……一直打算採用體操療法;據說,那些文官們,四等文官,就連三等文官,也都喜歡跳繩;就是這樣嘛,在我們這個時代,這就叫科學……就是這樣……至於這兒這些職務,什麼審訊啦,還有種種形式上的程序啦……這不是,您,老兄,您剛剛提到了審問……是這樣的,您要知道,真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這些審問有時會把審問的人搞得糊裡糊塗,搞得他比受審的人更糊塗……關於這一點,老兄,剛才您說得非常機智,完全正確。(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就沒說過一句這樣的話。)是會搞糊塗的!真的,是會搞糊塗的!翻來覆去老是那一套,翻來覆去老是那一套,就像敲鼓一樣!喏,不是在改革1嗎,我們至少會改改名稱,換換名目嘛,嘿!嘿!嘿!至於說到我們司法界的手法嘛,——您說得多麼俏皮,——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您說,所有被告當中,就連那些穿粗麻布衣服的鄉下佬當中,有誰不知道,譬如說吧,一開始會用不相干的問題分散他的注意力(用您的妙語來說),然後突然擊中他的要害呢,而且是用斧背,嘿!嘿!嘿!用您巧妙的比喻來說,也就是一下擊中他的天靈蓋!嘿!嘿!那麼您當真認為,我是想用房子來分散您……嘿!嘿!您真是個愛諷刺人的人。好,我不再說了!啊,對了,順便說說,一句話會引出另一句話,一個想法會引出另一個想法,——這不是,剛才您還提到了手續,您要知道,是關於審問的手續……什麼合乎手續啊!您要知道,在很多情況下,手續毫無意義。有時像朋友那樣隨便聊聊,倒更有好處。手續永遠也跑不了,這一點我可以請您放心;可手續的實質是什麼呢,我請問您?可不能每走一步都用手續來束縛偵查員,因為偵查員的工作,可以這麼說吧,是一種自由的藝術,當然是就某一點來說,或者大致如此……嘿!嘿!嘿!」
1指一八六四年實行的司法改革。這次改革規定,審理案件時要有律師和陪審員參加,但預審仍然完全是警察局的職權。
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稍微喘了口氣。他不知疲倦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一會兒盡說些毫無意義的、空洞的廢話,一會兒突然插進幾句高深莫測的話,但立刻又語無倫次,又說起廢話來了。他已經幾乎是在屋裡跑來跑去,兩條胖胖的腿挪動得越來越快,眼睛一直看著地下,右手背在背後,不停地揮動著左手,做出各種不同的姿勢,每個姿勢都與他正在說的話很不協調。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發覺,他在屋裡跑來跑去的時候,有兩次好像在門邊站了一會兒,仿佛是側耳傾聽……「他是不是在等什麼呢?」
「您當真完全正確,」波爾菲里又接著話茬說,並且快活地、帶著異常天真的神情望著拉斯科利尼科夫(他不由得顫慄了一下,立刻作好應付一切的思想準備),「您這樣機智地嘲笑法律手續,當真完全正確,嘿!嘿!我們這些(當然是某些)用意深刻的心理學手法的確極其可笑,大概也毫無用處,如果太受手續束縛的話。是的……我又談到了手續:唔,如果我認定,或者不如說懷疑某一個人,另一個人或第三個人,可以這麼說吧,如果我懷疑他是交給我偵查的某一案件的罪犯……您不是要作法學家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
「是的,是有這個打算……」
「好,那麼,可以這麼說吧,這兒就有一個案例,可以作為您將來的參考,——您可別以為,我竟敢教導您:您不是發表過論犯罪的文章嗎!不,我是向您提供一個實際的案例,——那麼,譬如說,如果我認為某個人,另一個人或第三個人是罪犯,試問,時機不到,我為什麼要去驚動他呢,即使我有證明他有罪的證據?有的人,譬如說吧,我必須趕快逮捕他,可另一個人卻不是這種性質的問題,真的;那麼為什麼不讓他在城裡溜達溜達呢,嘿!嘿!不,我看得出來,您還沒完全理解,那麼我給您說得更清楚些:譬如說吧,如果我過早地把他關起來,那麼大概,這樣一來,我不是就給了他,可以這麼說吧,給了他一精神上的支柱嗎,嘿!嘿!您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就沒想笑:他咬緊嘴唇坐在那裡,興奮的目光一直盯著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的眼睛。)然而事實就是這樣,特別是對付某一個人,因為人是各式各樣的,而對付所有的人,都只能從實踐中摸索出經驗來。您剛才說:罪證;假定說吧,罪證倒是有了,可是,老兄,罪證大部分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釋,可因為我是個偵查員,所以,很抱歉,也是個能力很差的人:總希望偵查的結果能像數學一般清清楚楚擺在面前,總希望弄到像二二得四一樣明白無誤的罪證!總希望得到直接的、無可爭辯的證據!因為如果我不到時候就把他關起來的話,——雖然我深信,罪犯就是他——那麼,我大概是自己奪走了我進一步揭露他的手段,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我,可以這麼說吧,讓他的處境變得明確了,可以這麼說吧,讓他在心理上明確起來,反倒使他放了心,於是他就會縮進自己的殼裡,什麼話也不再說了,因為他終於明白,他被捕了。據說,在塞瓦斯托波爾,阿爾馬戰役1剛一結束的時候,嗬,一些聰明人都嚇得要命,生怕敵人立刻進攻,馬上就會奪取塞瓦斯托波爾;可是等他們看到敵人寧願採取正規圍困的辦法,正在挖第一道戰壕的時候,據說,那些聰明人都高興死了,放心了,因為既然敵人要正規圍困,那麼事情至少要拖兩個月!您又在笑,又不相信嗎?當然,您也是對的。您是對的,您是對的!這都是特殊情況,我同意您的看法;剛才所說的情況的確特殊!不過,最親愛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同時您也應該看到:一般情況,可供一切法律程序和法規借鑑的、作為制定這些程序和法規的依據、並據以寫進書本里的一般情況,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因為各種案件,每個案件,譬如,就拿犯罪來說吧,一旦在現實中發生,立刻就會變成完全特殊的情況;有時會變得那麼特殊,和以前的任何案件都不相同。有時也會發生這類滑稽可笑的情況。如果我讓某一位先生完全自由:即不逮捕他,也不驚動他,可是讓他每時每刻都知道,或者至少是懷疑,我什麼都知道,我已經知道他的全部底細,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監視著他,如果讓他有意識地經常疑神疑鬼,提心弔膽,那麼,真的,他一定會心慌意亂,真的,一定會來投案自首,大概還會幹出什麼別的事來,那可就像二二得四一樣,也可以說,像數學一樣明確了,——這可是讓人高興的事。就連傻頭傻腦的鄉下佬也可能發生這種情況,至於我們這樣的人,有現代人的頭腦,又受過某一方面的教育,那就更不用說了。所以,親愛的朋友,了解一個人受過哪方面的教育,這可是非常重要的。而神經,神經,您可不能把神經忘了!因為現在人們的神經都有毛病,不太正常,容易激動!……都是那麼愛發脾氣!我跟您說,必要的時候,這就好像是材料的源泉!我何必為他還沒給逮住,還在城裡自由活動而擔心呢!由他去,讓他暫時自由活動吧,由他去;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是我的獵物,他逃不出我的掌心!再說,他能逃到哪裡去呢,嘿!嘿!逃往國外嗎?波蘭人會逃到國外去,他卻不會,何況我還在監視他,採取了某些措施呢。深入祖國腹地嗎?可是住在那裡的都是農民,穿粗麻布衣服的,真正的俄羅斯農民;而這樣一個文化程度很高的現代人卻寧願坐牢,也不願和像我們農民那樣的外國人生活在一起,嘿——嘿!不過這都是廢話,是從表面上來看。逃跑,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說真正逃跑;可主要問題不在這裡;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無處可逃,所以才逃不出我的掌心,而是因為在心理上他不可能從我這兒逃脫,嘿——嘿!這話怎麼講呢!由於自然法則,即使他有去處,他也決逃不出我的掌心。您見過飛蛾撲火嗎?嗯,就像飛蛾總是圍繞著蠟燭盤旋一樣,他也將總是圍著我轉來轉去,總是離不開我;對他來說,自由將不再是可貴的,他將猶豫不決,不知所措,作繭自縛,好似落入網中,自己把自己嚇死!……不僅如此:他自己還會為我準備下像二二得四那樣明確的、數學般的證據,——只要我給他點兒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將一直圍繞著我轉來轉去,圈子越縮越小,終於,一啪一下子!一直飛進我的嘴裡,於是我就把他一口吞下去,這可是讓人很高興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嗎?」
1一八四年九月八日俄軍在阿爾馬戰役中戰敗,退守塞瓦斯托波爾,英法聯軍圍困塞瓦斯托波爾長達十一個月。
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回答,他面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著,一直那樣十分緊張地盯著波爾菲里的臉。
「這一課上得好!」他想,不由得渾身發冷。「這已經不是像昨天那樣貓逗老鼠了。他不是徒勞地向我顯示自己的才能,而是……暗示:在這方面他要聰明得多。這裡還有別的目的,是什麼目的呢?唉,胡扯,老兄,你是在嚇唬我,你是在耍花招!你沒有證據,昨天的那個人也不存在!你只不過想把我搞糊塗,想過早地惹我生氣,在這種情況下出其不意抓住我的把柄,不過你錯了,你打錯了主意,打錯了主意!不過為什麼,為什麼向我作這樣明顯的暗示呢?……他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神經不正常上嗎!……不,老兄,你錯了,你打錯了算盤,哪怕你布置下了什麼圈套……好,且看你布置下了什麼圈套吧。」
他竭力克制著,作好思想準備來面對一場無法預見的可怕的災難。有時他真想立刻撲過去,當場掐死波爾菲里。還在他進來的時候,他就擔心會恨到這種程度。他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乾,心在狂跳,唾沫已經干在嘴唇上了。不過他還是下決心保持沉默,不到時候決不說話。他明白,處在他目前的地位,這是最好的策略,因為這樣不但自己不會說漏了嘴,而且,相反地,能以自己的沉默來激怒敵人,大概敵人反倒會不慎失言,向他透露出點兒什麼來。至少他抱有這樣的希望。
「不,我看得出來,您不相信,您一直以為我是在跟您開並無惡意的玩笑,」波爾菲里接著話茬說,越來越快活,高興得嘿嘿地笑個不停,又在屋裡轉起圈子來了,「當然啦,您是對的;我天生就是這副模樣,這是上帝親自安排的,只會讓人覺得好笑;布豐1;不過我要告訴您,我還要再說一遍,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請您原諒我這個老頭子,您還是個年輕人,可以這麼說吧,剛剛進入青年時期,所以和所有青年人一樣,最看重的就是人的智慧。開玩笑的機智和抽象的道理在引誘你們。譬如說吧,據我對軍事的理解,可以說,這就完全跟從前奧地利的御前軍事會議一樣:他們在紙上談兵,打敗了拿破崙,還俘虜了他,他們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用最機智的方法把一切都計算過了,作出了結論,可是你瞧,馬克將軍率全軍投降了2,嘿——嘿——嘿!我看得出來,看得出來,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您在嘲笑我,笑我這樣一個文職人員,總是從軍事史上挑選例子。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的嗜好,我喜歡軍事,太喜歡看這些作戰報告了……我完全選錯了職業。我真該在軍隊裡服務,真的。也許,成不了拿破崙,不過當個少校嘛,倒還可以,嘿——嘿——嘿!那麼好吧,現在,我親愛的朋友,我要把這個,也就是特殊情況的全部真情,全部詳情細節,統統都告訴您:現實和人的天性非常重要,有時會讓最有遠見的打算落空!唉,請您聽聽我這個老頭子的話,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可是一本正經地對您說(說這話的時候,這個未必有三十歲的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當真好像突然變老了:就連他的聲音也變得蒼老起來,不知怎的全身也彎了,變得彎腰駝背,活像個老頭子了),何況我還是個直爽的人……我是不是個直爽的人?您認為呢?大概,我是夠直爽的了,因為我把這樣一些事情毫無代價地告訴了您,還不要求得到獎賞,嘿——嘿!嗯,那麼我接著往下說:照我看,機智這玩意兒太美妙了;可以說,這是大自然的光彩,人生的慰藉,看來,它會玩弄一些多狡詐的詭計啊,所以,有時一個可憐的偵查員哪裡能猜得透它玩的把戲,何況他本人也往往耽於幻想呢,因為他也是人嘛!然而人的天性救了這個可憐的偵查員,這可真是要命!那個醉心於說俏皮話,『正在跨過一切障礙』(正如您以最機智的巧妙方式所形容的)的青年卻沒想到這一點。假定說吧,他也會撒謊,也就是說,有這麼一個人,是個特殊情況,是個3,他撒謊撒得十分巧妙,用的是最狡猾的方法;似乎他勝利了,可以享受自己機智的成果了,可是他撲通一下子摔倒了!而且是在最引人注目、對他來說也是最糟糕的地方突然昏倒了。就假定說,他有病,有時屋裡也很悶,不過這畢竟引起了注意!畢竟向人作了某種暗示!他撒謊的本事無與倫比,卻沒能考慮到自己的天性。他的狡詐到哪裡去了呢!另一次,他醉心於玩弄自己的機智,開始愚弄那個懷疑他的人,仿佛故意變得面無人色,就像演戲一樣,可是他的表演太自然了,面色白得太逼真了,於是就又向人作了某種暗示!雖然起初他的欺騙奏效了,可是一夜之間那個受騙的人就會明白過來,如果他也是個精明的小伙子的話。要知道,每一步都是這樣!他為什麼要搶先一步,談那些人家根本沒問他的事,為什麼滔滔不絕地談起那些本不該談,而且恰恰相反,應該保持緘默的事情,為什麼一有機會就插進一些各式各樣的比喻,嘿——嘿!他還自己跑了來,問:為什麼這麼久還不逮捕他?嘿——嘿——嘿!就連最機智的人,就連心理學家和文學家也會發生這樣的事!人的天性是一面鏡子,一面最明亮的鏡子!那就對鏡顧影自憐吧!不過您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是不是覺得悶,要不要打開窗子?」
1法文的音譯,「小丑」之意。
2一八○年十月,馬克將軍統率的奧地利軍隊在烏爾姆附近突然被拿破崙的軍隊包圍,只好向拿破崙投降。
3拉丁文,「匿名者」之意。
「噢,請別擔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叫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請別擔心!」
波爾菲裡面對著他站住了,稍等了一會兒,突然也跟著他哈哈大笑起來。拉斯科利尼科夫從沙發上站起來,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他那完全是瘋癲性的狂笑。
「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他聲音響亮、清清楚楚地說,儘管他的腿在發抖,幾乎連站都站不穩,「我終於看清了,您肯定懷疑,是我殺死了這個老太婆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我要向您聲明,這一切早就讓我感到膩煩了。如果您認為有權對我起訴,那就起訴好了;如果認為有權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可是當面嘲笑我,折磨我,我是不答應的。」
他的嘴唇突然抖動起來,眼裡冒出怒火,一直克制著的聲音也變得響亮了。
「我決不答應!」他突然大喊一聲,握緊拳頭,拼命用力捶了捶桌子,「您聽到了嗎,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我決不答應!」
「哎喲,上帝啊,這又是怎麼了!」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高聲驚呼,看來,他完全嚇壞了,「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親愛的朋友!我的恩人!您怎麼了?」
「我決不答應!」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大喊一聲。
「老兄,輕一點兒!別人會聽到的,會進來的!嗯,那麼我們對他們說什麼呢,您想想看!」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把自己的臉湊近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臉,驚恐地低聲說。
「我決不答應!決不答應!」拉斯科利尼科夫機械地反覆說,不過也突然壓低了聲音,完全變成喃喃低語了。
波爾菲里迅速轉身,跑過去開窗子。
「放點兒新鮮空氣進來,新鮮空氣!親愛的,您最好喝點兒水,病又發作了,不是嗎!」於是他往門口跑去,想去要水,可是,就在這兒牆角落裡,恰好發現了一個裝著水的長頸玻璃瓶。
「老兄,喝吧,」他拿著那瓶水跑回他這裡,低聲說,「也許會對您有益……」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的驚恐和同情是那麼自然,所以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聲了,並且懷著驚異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不過他還是沒有喝水。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親愛的朋友!您這樣會把自己弄得發瘋的,請您相信我的話,哎——呀!哎——喲!您喝水嘛!哪怕稍喝一點兒也好!」
他到底還是讓他接過了那杯水。拉斯科利尼科夫下意識地把杯子端到嘴邊,但突然醒悟,厭惡地又把它放到桌子上。
「是的,您又發病了!親愛的朋友,您大概又弄得舊病復發了,」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友好而同情地抑揚頓挫地說,不過還一直帶著驚慌失措的神色。「上帝啊!唉,您怎麼這樣不知保重呢?昨天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也去過我家,——我同意,我同意,我的性格很不好,尖酸刻薄,可是他由此得出了什麼結論啊!……上帝啊!昨天您來過以後,他又來了,我們一道吃飯,說了很多,很多,我只能攤開雙手,無言對答;唉,我想,……唉,你呀,天哪!他是從您那兒來嗎?您請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坐一會兒吧!」
「不,他不是從我那兒去的!不過我知道他去找您,也知道他去做什麼,」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回答。
「您知道嗎?」
「知道,這又怎麼呢?」
「老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知道的還不只是您的這樣一些崇高的行為;什麼我都知道!因為我知道,天快黑的時候,您曾經去租房子,還拉了拉門鈴,問起過那攤血,把兩個工人和管院子的都搞糊塗了。因為我理解您當時的心情……這樣您當真會把自己搞瘋了的,真的!您會搞得自己暈頭轉向!您滿腔怒火,無處發泄,這是高尚的憤怒,是由於受到了侮辱,最初是命運,隨後是分局局長侮辱了您,於是您一會兒跑到這裡,一會兒跑到那裡,可以這麼說吧,想讓大家快點兒說出來,這樣來一下子結束這一切,因為這些愚蠢的猜測和懷疑已經讓您煩透了。是這樣吧?我猜到您的心情了嗎?……只不過您這樣不僅會把自己,而且也會把拉祖米欣搞得糊裡糊塗;因為您自己也知道,對於這種事情來說,他這個人心腸可是太好了。您有病,他卻有高尚的品德,所以您的病很容易傳染給他……老兄,等您心情平靜下來,我要講給您聽……您請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請休息一下,您的臉色很難看;坐一會兒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來,已經不再發抖了,全身卻在發燒。他深感驚訝,緊張地聽著驚恐而友好地照料他的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的話。波爾菲里的話,他連一句也不相信,雖說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傾向於相信他。波爾菲里出乎意料地談到租房子的事,把他完全驚呆了。「怎麼,看來他已經知道租房子的事了?」他突然想,「而且是他親自對我說的!」
「是啊,在我們辦的案子裡也有過幾乎完全一樣的情況,一種病態心理現象,」波爾菲里很快地接著說下去。「有一個人也是硬要說自己是殺人兇手,而且說得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他造成一種幻覺,提出了證據,詳細述說了殺人的情況,把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糊裡糊塗,真假難分,可是為什麼呢?他完全是無意地、在某種程度上卷進了這件兇殺案,但只不過是多少有些牽連,而當他知道,他讓兇手們有了藉口,於是就發愁了,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完全瘋了,而且硬要讓自己相信,他就是殺人兇手!最後參政院審清了這件案子,這個不幸的人被宣判無罪,交保釋放了。感謝參政院!唉——,唉呀——唉呀——唉呀!這是怎麼回事呢,老兄?如果有意刺激自己的神經,每天每夜去拉門鈴,還要問那攤血,那麼這樣是會引起熱病的!我在實際辦案的時候研究過心理學。要知道,這樣有時會讓人想從窗口或者鐘樓上跳下去,這種感覺甚至是誘人的。拉門鈴也是如此……這是病,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是病啊!您太不把自己的病當作一回事了。您最好還是找一位有經驗的醫生給看看,不然的話,您的這個胖子醫生……您在說胡話!只不過由於您神智不清,才弄出了這些事情!……」
霎時間一切都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圍旋轉起來。
「莫非,」這個想法忽然在他腦子裡一閃,「莫非他現在也是在說謊嗎?不可能,不可能!」他驅走了這個想法,事先就感覺到,這個想法會使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由於狂怒,他可能發瘋。
「這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這是在我完全清醒的時候!」他高聲叫嚷,殫精竭慮,想要識破波爾菲里玩的把戲。「是在我清醒的時候,在我清醒的時候!您聽見了嗎?」
「是的,我理解,我聽見了!昨天您也說,您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甚至特別強調說,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您所能說的一切,我都理解!唉—!……不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的恩人,嗯,哪怕您能聽我說說這個情況也好。如果事實上您確實犯了罪,或者以某種方式被卷進這個該死的案件,那麼難道您會強調,這一切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而是相反,在完全清醒的時候乾的嗎?而且是特別強調,那麼執拗地特別強調,——嗯,您說,這可能嗎,這可能嗎?照我看,恰恰相反。如果您確實覺得自己有罪,那麼您應該強調:一定會強調說,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乾的!是這樣吧?是這樣的,不是嗎?」
可以聽得出來,這問話中含有某種狡黠的意圖。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緊緊靠到沙發背上,躲開俯身面對著他的波爾菲里,一聲不響,滿腹狐疑地直盯著波爾菲里。
「或者,就拿拉祖米欣先生的事情來說吧,也就是說,昨天是他自己要來跟我談呢,還是您慫恿他來的?您應該說,是他自己來的,而把受您慫恿的情況隱瞞起來!可是您毫不隱瞞!您恰恰是強調說,是您慫恿他來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從來也沒強調過這一點。他背上感到一陣發冷。
「您一直在說謊,」他慢慢地、有氣無力地說,撇著嘴唇,近乎病態地微微一笑,「您又想向我顯示,您了解我的全部把戲,事先就知道我將怎樣回答,」他說,幾乎感到,已經不再儘可能細細掂量他所說的話了,「您想要嚇唬我……或者只不過是在嘲笑我……」
說這話的時候,他仍然直盯著波爾菲里,他那極端憤恨的怒火又在眼裡突然一閃。
「您一直在說謊!」他高聲叫嚷。「您自己非常清楚,對一個犯罪的人來說,最狡黠的辦法,就是儘可能不隱瞞瞞不住的事情。我不相信您!」
「您多麼善於隨機應變啊!」波爾菲里嘿嘿地笑了,「老兄,真對付不了您;您有偏執狂。那麼,您不相信我嗎?可我要對您說,您已經相信了,已經有四分之一相信了,可我要讓您完全相信,因為我真的喜歡您,真心誠意地希望您好。」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嘴唇抖動起來。
「是的,希望您好,最後,我要對您說,」他接著說下去,輕輕地、友好地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臂,抓住他胳膊肘稍往上面一點兒的地方,「最後我要向您說一聲:請注意您的病。況且您家裡的人都到您這兒來了;請不要忘記她們。您應該讓她們無憂無慮,生活舒適,可您卻只是嚇唬她們……」
「這關您什麼事?這您是怎麼知道的?您為什麼這樣感興趣?這麼說,您是在監視我了,而且想讓我知道這一點,是嗎?」
「老兄!我是從您這兒知道的,從您自己嘴裡了解到了這一切!您沒注意到,在您心情激動的時候,不用人問,您就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和別人。昨天我也從拉祖米欣先生那兒,從德米特里·普羅科菲伊奇那兒了解到許多很有意思的詳情細節。不,您瞧,您打斷了我的話,可我要對您說,儘管您很機智,可是神經過敏,這樣您甚至會喪失對事物的正確看法。嗯,譬如還拿拉門鈴這件事來說吧:這麼寶貴的材料,這麼重要的事實(原封不動的事實,不是嗎!)我都完整無缺、一一十地告訴了您,這是我,一個偵查員告訴您的!從這當中您還看不出什麼道理來嗎?如果我對您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我能這麼做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恰恰相反,我就該首先消除您的疑心,根本不讓您看出,我已經知道了這個事實;這樣,把您的思想吸引到相反的方向,讓您作出相反的判斷,然後突然,好似用斧背猛擊您的天靈蓋(用您的說法),讓您驚慌失措,問您:『先生,請問昨天晚上十點鐘,差不多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您在被害的老太婆屋裡幹什麼了?您為什麼拉門鈴?為什麼要問那攤血?為什麼把管院子的人搞得莫名其妙,叫他們把您送到警察分局,送到中尉局長那裡去?』如果我對您哪怕有絲毫懷疑,我應該這麼做才是。那麼就該照一切手續辦事,錄取您的口供,進行搜查,而且,大概還應該逮捕您……既然我不這樣做,這就是說,我並不懷疑您!我再說一遍,您失去了正確看法,什麼也看不出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全身顫抖了一下,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不僅看到了,而且看得太清楚了。
「您一直是在說謊!」他高聲叫喊,「我不知道您的目的,不過您一直是在說謊……剛才您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決不會弄錯……您說謊!」
「我說謊?」波爾菲里接住話茬說,看來有些急躁,但臉上仍然保持著最快樂和嘲諷的神情,似乎拉斯科利尼科夫對他有什麼看法,他毫不介意。「我說謊?……嗯,剛才我是怎麼對待您的(我,一個偵查員),我自己向您暗示,向您提供各種進行辯護的手段,給您找出心理學上的根據,說:『這是病,神智不清,受到了侮辱!憂鬱症;還有分局局長』等等,是不是呢?啊?嗯——嘿——嘿!不過——順帶說一聲,——所有這些心理上的辯護方法、藉口和狡辯都是極端站不住腳的,而且禍福難測,您說:『有病,神智不清,作夢,幻覺,不記得』嗎,這些話都不錯,可是,老兄,為什麼在有病和神智不清的時候,恰巧會作這樣的夢,產生這樣的幻覺,而不是什麼別的呢?不是可以作別的夢,產生別的幻覺嗎?是不是這樣呢?嘿——嘿——嘿——嘿!」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傲而輕蔑地看了他一眼。
「總之,」他堅決地高聲說,一邊站起身來,同時把波爾菲里稍微推開一些,「總之,我想知道:您是不是認為我完全不受懷疑,是,還是不是?請您說說吧,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請您肯定地、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快點兒,馬上就說!」
「跟您打交道可真難啊!唉,真難跟您打交道,」波爾菲里高聲叫道,臉上帶著快樂而又狡猾的神情,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感到驚惶失措。「既然還沒開始找您的麻煩,您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這麼多呢!要知道,您就像個小孩子一樣:給我,給我火!而且您為什麼要這樣不安呢?您為什麼硬要自己送上門來,這是出於什麼原因?啊?嘿——嘿——
嘿!」
「我對您再說一遍,」拉斯科利尼科夫狂怒地高聲叫喊,「我再不能繼續忍受下去了……」
「忍受什麼?不知道真相嗎?」波爾菲里打斷了他。
「請別譏諷我!我不要!……我對您說,我不要!……我不能,也不要!……您聽見嗎!聽見嗎!」他高聲大喊,又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
「噯,輕點兒,輕點兒!別人會聽到的!我鄭重地警告您:您要多加保重。我不是開玩笑!」波爾菲里低聲說,不過這一次他臉上已經沒有剛才那種女性的和善與驚恐的神情了;恰恰相反,現在他簡直就是在嚴厲地下命令,皺起眉頭,仿佛一下子不再保守秘密,不再含糊其詞了。不過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不知所措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真的氣得發狂了;可是奇怪:他又服從了叫他說得輕一點兒的命令,雖說他怒不可遏,正在氣頭上。
「我決不讓人折磨我,」他突然又像剛才那樣壓低了聲音說,霎時間痛苦而又憎恨地意識到,他不能不服從命令,這樣一想,就更加氣得發狂了,「您逮捕我吧,去搜查我吧,不過得按手續辦,而不要戲弄我!不許您……」
「手續嘛,請您不要擔心,」波爾菲里臉上帶著先前那種狡猾的微笑打斷了他的話,甚至好像津津有味地在欣賞拉斯科利尼科夫,「老兄,現在我是像在家裡那樣請您來作客,完全是這樣友好地請您來隨便聊聊!」
「我不要您的友誼,瞧不起您的友誼!您聽到嗎?瞧:我拿起帽子來,這就走。哼,既然想逮捕我,現在還有什麼好談的呢?」
他拿起帽子,往門口走去。
「難道您不想看看意外的禮物嗎?」波爾菲里嘿嘿地笑了起來,又一把抓住他胳膊肘稍微往上一點兒的地方,在門口攔住了他。看來,他越來越快樂,越來越放肆了,這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徹底惹火了。
「什麼意外的禮物?怎麼回事?」他問,突然站住,驚恐地瞅著波爾菲里。
「喏,就在我門外,坐著一個您想不到的人,嘿——嘿——嘿!(他伸出一個手指指指隔板上通往他那套公家房子的房門。)我用鎖把門鎖上了,免得他跑了。」
「什麼人?在哪裡?怎麼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那扇門前,想要把門打開,可是門鎖住了。
「鎖上了,瞧,這是鑰匙!」
真的,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讓他看了看。
「你一直在說謊!」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忍不住了,高聲叫喊起來,「你說謊,該死的波利希涅利1!」說著向正在往門口退去、但並不膽怯的波爾菲里撲了過來。
1法國民間木偶劇里的小丑。
「我什麼,什麼都明白了!」他一下子跳到波爾菲里跟前,「你說謊,戲弄我,想讓我暴露自己……」
「可您已經再也不能暴露自己了,老兄,羅季昂·羅曼內奇。您簡直氣得發狂了。請您別嚷,我可要叫人來了!」
「你說謊,什麼事也不會有!你叫人好了!你知道我有病,所以想要惹我生氣,讓我氣得發狂,讓我暴露自己,這就是你的目的!不,你拿出事實來!我全都明白了!你沒有事實,你只有毫無用處、毫無意義的猜測,還是扎苗托夫的那一套!……你了解我的性格,想要讓我氣得發狂,然後突然請來神甫和搜查見證人,想要嚇得我驚慌失措……你是在等他們嗎?
啊?你在等什麼?他們在哪裡?讓他們出來吧!」
「唉,這兒哪有什麼搜查見證人啊,老兄!您這個人想像力可真豐富!正如您所說的,這樣做不符合手續,親愛的朋友,您不懂辦案的手續……不過手續是跑不了的,這您會看得到的!……」波爾菲里含含糊糊地說,同時在留心聽門後的動靜。
真的,這時門外另一間屋裡傳來一陣喧鬧聲。
「啊,來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驚呼,「你派人去叫他們了!……你在等著他們!你估計……好,讓他們都到這兒來吧:搜查見證人,證人,隨便什麼都行……讓他們來呀!我準備好了!準備好了!……」
但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這事是如此出乎意外,在事物通常發展的進程中,當然,無論是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是波爾菲里·彼特羅維奇,誰也估計不到會有這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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